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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供祖先的桌上,摆着一盏石油灯壶。冒着一炷黑烟的灯火,把微弱的光线,投射到坐在板凳上的和蹲在脚地的庄稼人脸上。
郭振山站在桌旁,背靠着白泥墙讲话。泥墙上,两面缎子锦旗发光:一面是一九五〇年夏争红旗竞赛,本村是全黄堡区第一;另一面是为了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爱国运动,本村搞得最热烈。这两面奖旗是郭振山领导下的下堡乡五村的荣耀。任何人走进这草棚屋,他都要增加几分对郭振山的敬意,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噢!这是个先进人物哩!”
代表主任正讲得起劲。论起一个农民,郭振山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他完全用自己的脑子,把支书卢明昌和乡长樊富泰两人所讲的话一脑子装回来,糅合起来,说明着发动活跃借贷的意义。他用自己的语言,从贫雇农虽然分了田地,但生产的底子很差,说到要是村干部不组织余粮户给他们借贷,他们势必要受各村余粮户的剥削。他还说:眼时互助合作还没大发展哩,政府要是放任不管,贫雇农又没站稳脚跟,那就会重新欠债,卖掉分来的土地……你看他讲得多明确。
“这就是咱们村干部的重要性儿!”他最后强调指出,不恰当地使用脱离生产干部们的术语,“各代表们!先把自个选区的困难户和余粮户的底摸一摸,咱们就开大会发动呀。干部们有余粮的,应当踊跃地起带头。咱村的各项工作向来不落后,这回甭叫人家北岸子的人,笑咱们松了劲!”
“振山,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已经脱了衣裳睡在被窝里的他妈,在黑暗的东屋警告。
“石油是掏钱买的,不是从汤河里舀来的!早知道他说上没完,我非叫他到学校里开会去不结。那里点官油,他爱说,说上一夜!”老婆婆又在里屋和儿媳妇叨咕着。
郭振山气得脸黑红了。他妈给他丢了脸!你看,来开会的人似乎在笑而又不好意思笑。
老婆婆在东屋再没做声。她要是再做声,有地位的儿子就要和她冲突。
“众位有啥意见?……”郭振山换了笑容问。他开始用手揉着一个木盒子里的生烟叶子,往烟锅里塞着。他用权威人士的眼珠子盯着在场的人。
一片沉默。可以听见老二郭振海在西厢屋里呼噜呼噜的鼾声,和东厢屋牛啃着切碎的玉米秆的声音。夜,深沉而寂静,土围墙和街门外面,从稻地里的哪个草棚屋,传来了拉胡琴的悦耳的声音。
这里没有人说话。一选区的代表郭世富低着戴毡帽的脑袋蹲在脚地,用烟锅在脚地画着什么。二选区的代表、困难户高增福,穿着开花破棉袄,抱着睡了觉的四岁娃子坐在板凳上,用不满意的眼光瞟着郭世富在脚地画着。三选区的代表郭庆喜,又是个余粮户,坐在板凳上,包头巾的脑袋仰脸靠住白泥墙,两眼闭得严严实实。这个外号“铁人”的家伙,大概干了一天重活,快要把他累死了吧!四选区的代表梁生宝不在,指定的代理人梁生禄不来,十七岁的少年欢喜来了。他来代替生宝的耳朵,听代表主任说些什么,等生宝回来告诉他,声明不发表意见。
郭振山吸着旱烟,鼻孔和口里三股冒烟,既严肃而又不使人难堪地说:
“哎!庆喜!你到这里睡觉来哩?还是开会来哩?”
“我没睡觉!”铁人一听,警觉地一伸腰在板凳上坐正,拘束地笑说,“嘻,你的话,我全听下哩。”
“听下了,你有啥意见吗?”
铁人尴尬地笑笑,然后用下巴指指依旧蹲在脚地用烟锅画着的郭世富,又笑笑,意思是叫郭世富先说。看来,郭世富既不是看见,也不是听见,大约是靠第六感觉,知道有人指点他。他机警地抬起头来,脸上表现出富户传统的优越感,非常轻蔑地瞅瞅铁人。
“你说你的!你长着嘴嘛!你和我伙一个嘴吗?”
善良的铁人羞怯地笑笑,眨巴眨巴眼睛,红了脸。
“那么你先说你的吧!”郭振山顺水推船说。和往年一样,代表主任对这个大庄稼院的家长拿出粮食来帮助困难户,抱着很大希望。
但是郭世富脸色板平,拿板弄势地说:
“旁人先说,我这里还有个事要思量思量……”
“你在脚地画啥?”郭振山有兴趣地问,嘴里噙着烟锅,手里端起石油灯壶,到跟前蹲下去一看,脚地画了许多横横直直的线条。他看了一阵,看不明白,“大叔,你这是画啥?你给咱讲解讲解……”
“嘿嘿,也没啥喀。”郭世富轻淡地笑笑,郑重其事地认真说,“就是我新盖的楼房底下的马房嘛。马房和草房开一个门,那牲口槽,就得南北盘,牲口头朝东,尻子朝西。马房和草房开两个门,那牲口槽,就得东西盘,牲口头朝北,尻子朝南。两种盘法各有长短喀。开一个门,牲口圈里头宽敞,省一道门的木料,可牲口出进不方便,空气也差池。开两个门,空气倒是畅,出进也方便,可添草麻烦了……因此上,我一时还捉不定主意。就是这!”郭世富用烟锅指着脚地的两种图样。
郭振山听着听着,一股怒火从胸口冒上来了,鬓角的青筋哏哏地跳着。他想:“我在那里讲话,你在这里思谋着你修建的事儿。你还有脸给我细讲解!”
郭振山高大粗壮的身子蹲着,牙咬得嘣嘣响,气得站不起来,石油灯壶在他一只大手里颤抖着。他忍了再忍,为了不妨碍活跃借贷的大事,没有发作,只冰冷地说:
“马房和草房的事,你回去再合计去!先说咱的公事!”
郭世富站了起来。他把提着烟锅的手和另一只手,傲然地背到背后去。他向前走了两步,挺着胸脯,好像故意让大家拿他的整洁的黑市布棉袄和高增福的开花棉袄比较一下似的。
“众位!”他开口说,为了庆祝上梁之喜,嘴唇的胡髭新近剪得很整齐,“唔!大伙拿眼睛能看见,我今年盖了三间楼房。往年我有余粮,大伙说给穷乡党借几石就借几石。今年,实在说哩,我自家也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脚里去了。……”
他的话引起高增福和欢喜不相信的冷笑。铁人不知是讨好郭世富呢,还是和郭世富的利害一致呢?慨叹说:
“是啊,盖那楼房,砖瓦、木料、工钱和吃的,要一河滩粮食哩!”
郭振山瞪大了眼珠子,盯了铁人一眼。高增福抱着娃转过身说:
“庆喜!你甭把世富当成你了!砖瓦和木料是前两年预备下的!今年只掏工钱和吃的。你思量嘛!世富是那号没计划的人吗?能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脚里去吗?笑话!”
“嘿嘿,我不清楚。你增福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余……”铁人看见郭世富很不高兴地盯他,又把“粮”字从舌尖咽了回去。
高增福和欢喜都笑庆喜。他想随风倒,附和任何人;他总处在左右为难的地位。
“世富叔!”代表主任很厉害地,但带着勉强的笑容,问,“难道你这回连三石两石也不给咱村的困难户周济了吗?”
“不行啦!一斗也不行啦!俺屋里二十多口子端碗哩。我的小子还在县中上学哩。”
“‘天下农民一家人’的口号用不着啦?”
“咳!看你!我这阵单慌俺屋里的人,吃不到夏忙哩!”
“那么把你也算在困难户里头吧!”代表主任改变成讽刺的口气,声调也变得更重了。他眼珠子咄咄逼人地盯住郭世富,企图逼使他屈服。
但是,郭世富有皱纹的脸挺得板平,既不露一丝笑容,又不显慌。可以看出:他在努力给人一种严肃、坚定的印象,表示他的话已经说尽了,再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郭振山满腮胡楂的脸,渐渐地沉了下来。这位本家叔叔意外的强硬,使在场的每个人都盯着他,好像说:“看你代表主任有办法吗?”郭振山知道:要是郭世富连一点粮食也不借出来,那么郭庆喜、梁生禄和其他普通中农,就更没指望了。自然,在乡政府的干部会上,各村的代表主任都喊叫今年的活跃借贷难办;但总不能不给几家最困难的翻身户筹借点吧?何况五村在下堡乡总是先进的行政村呢!
“世富叔!”郭振山口气里开始带点警告的意味了,“你先甭把话说绝好不好?你盖房是实!可像你这样的大庄稼院,多少不往出借点粮食,是说不过去的。你考虑考虑!中贫农的团结性儿要紧啊!”
郭世富用拿烟锅的手揭起毡帽,另一只手舒服地搔着五十多岁的夹杂着白头发的光脑袋。大伙望着他,看他会说什么话;但是他把毡帽重新戴上,又擤着鼻涕。也许他擤毕鼻涕,会考虑好说什么话吧?但是他又把烟锅插在烟布袋里,慢条斯理地装起烟来考虑着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柴吸烟了……这样,这个拿板弄势的富裕中农直至散会,好歹没吭声。
散会以后,大伙在黑糊糊的院子里走着。郭世富非常和气、非常亲热地说:
“欢喜!欢娃子!你四爹前年吃了我七斗‘活跃借贷’,秋后还了二斗;去年吃了五斗,一颗也没还。统共欠我一石。”
“你……啥意思?”欢喜瞪大了稚气的眼睛。
“唉!好娃子哩!我盖房盖下困难哩!”郭世富非常沉重的样子诉苦。
“噢噢!”欢喜恍然明白了,大声地说,“人家发动‘活跃借贷’,你讨陈账?你不晓得俺四爹土改以前没一犁沟地吗!这两年有了地,少这没那,总是缓不过气嘛。你困难,你盖楼房!俺四爹不困难,成天掮着镢头和铁锨,出去卖日工!他是有粮食不还你吗?”
“咦?看这娃!你凶啥?我是地主吗?你管训我啦?”
“你要在春荒时节讨陈账,你比地主还要可恶喀!”欢喜出得口。
“主任,你听!”郭世富转身痛苦地朝着郭振山,带着不平的口吻说,“这是你主任经手借去的粮食啊。说了当年春上吃了秋后还。没还也罢哩。没粮食有话也好。问一声,连一句顺气的话也没。你说这中贫农的团结性儿怎着?”
说毕,难受得哼唧着,摇着头出了街门走了。
“没粮!官司打到北京城,也没粮!放开你的马跑!”欢喜使着年轻娃的性子,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朝郭世富的背影,大声吼叫。这个下堡小学的毕业生才不在乎你富裕中农不富裕中农哩!
好像照脑袋被抡了一棍,郭振山有一霎时麻木了。他很想说几句挺厉害的但又合乎政策的话:首先批评郭世富施放烟幕、消极抵抗政府的号召,然后批评欢喜态度不好。但他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词句,不,简直可以说:他缺乏机智。他变成一个又憨又大的粗鲁庄稼人,猛不防蛤蟆滩有势力的人物袭击他。一霎时内,他还找不到他变得这样无用的原因。
大伙不欢而散以后,身躯魁梧的庄稼人孤零零地站在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繁星在高空透过还没有发芽的枯树枝,好像也在嘲笑他:“你的威信哪里去了?”是的,郭振山怨恨自己没想到郭世富会变得这样嚣张。他沉默了很一阵,然后咬住牙说:“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的话,我郭振山还当啥共产党员?咱们走着瞧吧!”
“郭主任!”一个人低低的声音把他从愤恨中唤醒过来。原来高增福还没走哩,抱着娃站在他身后哩。
高增福抱着依然睡觉的男娃子,胳膊上吊着烂棉袄的破布条和棉花絮子,显得沮丧极了。
“你快回家去,把才才放到炕上睡去吧!”
“我等着单另和你说几句话哩。”
“啥话呢?”
“姚士杰往黄堡镇他丈人爸家搬粮食哩。”
“搬去做啥?”
“做啥?富农还有好心眼吗?嘴说他丈人爸借哩,实际在镇上放高利贷哩!”高增福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说,“唉!郭主任,我听说,郭世富也假上寨村他姐家的名,放高利贷哩!这回活跃借贷,唉!郭主任,难搞啊……”
习惯于蛤蟆滩的每一个庄稼人话都听的郭振山,彻夜睡不着觉。
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在郭振山脑子里重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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