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只差毫厘,她的清新,他的温热,已然交缠在一起。
程昶略一顿,本不欲理会。
将要倾身上前,刘府尹又叩门:“三公子殿下?您在里头吗?”
程昶张开眼,看着云浠,半晌,不动声色地稍离了些许,揭开云浠身上的薄衾,帮她把肩上的衣衫拢好,然后步去屋前,把门拉开。
刘府尹就候在屋外,见门一开,刚欲上前,不知怎的,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凛冽之气。
他抬眼一看,只见程昶天人一般的眉眼之间戾气凌然,冷森森地看了他半晌,吐出一个字:“说。”
刘府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一头雾水地想,这是怎么着?又招三公子嫌了?
他道:“哦,是这样,绸缎庄的冯氏父子听闻殿下您明日一早要回京,帮您收了几包行囊,赶在天黑前送了过来。眼下这二人就在前面公堂候着,不知殿下您可要传他们一见?”
“几包行囊?”程昶一愣。
他在冯家有什么行囊?
转念一想,旋即明白过来,大约是冯屯冯果命绣娘为他制的那些白衣裳吧。
程昶于是一点头:“传他们过来吧。”
云浠在回府衙的路上,就听程昶提过,说冯氏父子是李主事缢亡案的证人,眼下听他二人到了,想了想,将薄衾覆在身后,将背身的衣裳口子掩了,也跟着程昶一并去了正院。
冯屯冯果拜见过程昶,解释说:“本来殿下派人传话,命我二人明日一早再过来,但殿下明早要回金陵,小人等唯恐耽搁殿下的行程,是以自作主张,赶在今日天黑前过来面见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他二人得知了程昶的身份后,并不意外。
菩萨托生,本来就该有一个合乎寻常的身份。
再说了,亲王再尊贵,能尊贵过天上的菩萨吗?
程昶道:“无妨,我是想着你们今日奔波了一整天,所以才让你们明早过来,其实什么时候见都是一样的。”
冯屯冯果称是,说:“殿下|体恤小人。”
言语间,冯屯又觑云浠一眼。
先前在东关渡水岸,菩萨大人与这好看的女将军究竟什么关系,他二人瞧得是一清二楚。
眼下他们既过来了,总不能单给菩萨捎衣裳,不给将军捎衣裳。何况看这将军貌美如花的模样,指不定是个女菩萨托生呢?
冯屯于是对云浠道:“禀将军大人,小人家中是开绸缎庄的,先时在长珲山,小人远远见将军与人拼斗一场,衣裳想必早已该换。小人不才,家中旁的没有,只衣裳最多,小人过来时,也为将军送来一身以供换洗。”一顿,唯恐云浠拒绝,又道,“将军千万莫要嫌弃,小人庄上的衣裳若能得将军青眼,乃小人等的福气。”
云浠听了这话,本想说不必,还未开口,程昶却已替她应下:“那就多谢冯掌柜了。”又唤,“刘大人。”
“下官在。”
“你去找个人,去冯府把本王这一年来的吃穿用度,包括云将军的衣裳一并记个账,回头去琮亲王府的账房支取了,付给冯掌柜。”
刘府尹连忙称是。
冯屯冯果本想推拒,奈何程昶却道:“你们照顾我一年,对我已是大恩,至于其他的,我不能占你们便宜。”
一时又说起李主事的缢亡案。
冯屯冯果眼下得知了程昶的身份,当着云浠的面,倒也不再避讳,只把李主事缢亡的真相道来,说杀李主事的人,并不是盗取布防图的人,且此人在李主事临死前,一直追问布防图的下落,仿佛生怕那布防图遗失似的。
程昶与云浠听了这话,均是狐疑。
难不成那张布防图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杀李主事的人何必亟亟追问布防图的下落?
程昶沉吟半晌,吩咐刘府尹:“给冯掌柜准备笔墨写供状。”
“是。”
不多时,冯宅的家丁把云浠的衣裳也送过来了。
一身浅鹅黄绫罗裙裳,外罩轻薄绡纱,样式虽不繁复,但比云浠以往穿的,却要精细许多。最为别致的是交襟的襟口处连着根细带,上头缝着一朵棣棠花。
云浠身上这身的后背处本就破了,见冯宅的人将衣裳送来,当下也不迟疑,道了声“谢”,径自拿去一旁的厢房换了。
她做事利落,换衣也很快,不一会儿回来,纤纤身姿裹在一身浅黄的裙裳里,外头的绡纱如雾也如云,像春来一枝晨露未晞。
而那朵棣棠花,就在她脖间的雪肤上绽开,明艳夺目。
程昶一眼望过去,怔了一下。
是时冯屯也已把供状写好了,呈上来道:“殿下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程昶接过状子,定眼看去。
可一行一行字自他眼前浮过,不知怎么,竟不能入心,看了半晌,也不知是写了什么。
程昶微顿了顿,忍不住抬起头,又看了云浠一眼。
棣棠花后的一段雪肤,清透得像霜。
云浠见程昶目光有些失神,不由问:“三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也好听。
程昶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默了半刻,道:“没有。”
随即垂眸把手上的状子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了,交给一旁的刘府尹,说:“找人抄录两份,一份你留着,余下两份送到金陵。”
刘府尹应道:“是。”
他这个人,有点好钻营,京里什么人当官,什么人得势,心里一清二楚。
想到程昶明早即将回金陵,不由忆起上回在东海的事。
上回三公子回京,铺排已然很大,这回相当于死而复生,铺排想必该更大才是,是以问道:“殿下明日回京,陛下、琮亲王殿下、陵王殿下,想必都会至城门相迎,可扬州这里只有区区数十翊卫司禁卫护送,未免寒碜,殿下您看,是不是要从附近的驻军再调两千兵卫?殿下如果觉得妥当,下官这就派人去驻地打声招呼,顺道再让人给京里殿下您的发小稍个口信。”
“我的发小?”程昶一愣,“谁?”
刘府尹道:“就是原礼部郎中,周洪光家的五哥儿,周才英。”
又补充说,“殿下有所不知,这位周家五哥儿去年升任了鸿胪寺少卿,掌迎宾事宜。”
程昶怔住了:“周才英还活着?”
刘府尹没听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
不活着难道还该死了么?
是以答道:“活着啊,活得好好的。”
也不怪他不明白。
当初陵王正是借着程昶“失忆”,利用周才英,把程昶骗去皇城司放的火。
程昶其实知道,周才英未必就是存了心要害他,不过是柴屏如何吩咐,他如何做罢了。
但周才英当时不清楚把程昶诱去皇城司的恶果,之后发现程昶“葬身火海”,必然能回过味来。
陵王与柴屏的手段都十分凌厉,周才英既参破他们的龌龊事,他们为何不杀了他灭口?
这个念头一起,程昶就明白过来了。
因为周才英见过程旭——
“有回太皇太后带我们上寺里,殿下您说要溜出去猎兔子,跑远了,还受了伤,好在撞见了那孩童,他非但帮您止了伤,还背着您回来。后来再去明隐寺,您说您要报恩,就偷偷带着我与凌儿妹妹去找那孩童。”
“那时候年纪小,小人和凌儿妹妹也就随您去见过那母子二人两回,凌儿妹妹后来也将这事忘了。”
是了,他“失忆”了,余凌当年年纪太小,周才英,或许是唯一一个记得程旭样貌的人。
而陵王登大宝前,最后一个该除掉的人,就是程旭。
周才英不便杀,陵王还要留着他认人呢。
程昶忽然问:“我在扬州的消息,你已派人传去金陵了吗?”
刘府尹道:“回殿下,下官一刻也不敢耽搁,一回到府衙,就派人去传信了。”
坏了。
程昶蓦地站起身。
周才英是证明自己为人所害最有力的证人。
只要周才英肯招供,不说扳倒陵王,起码能让柴屏血债血偿。
眼下陵王得知他活着,一定会派人追杀周才英。
早知如此,他该让人将这消息压着的。
程昶问:“田泗呢?”
“田校尉在公堂里与小郡王一处呢。”刘府尹道,立刻又说,“下官这就去传他。”
冯屯冯果见程昶似有要事,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不稍片刻,田泗便过来了:“殿、殿下。”
程昶点了一下头,吩咐刘府尹:“你去备三匹快马。”对田泗道,“你立刻去皇城司找卫玠,让他带着皇城司的人,以金陵窃贼出没为由,在周府一带巡视,务必保住周家一家的安危。”
“是。”
程昶又问云浠:“周府的具体位置,你可知道?”
云浠点头:“知道。”
程昶被害之前,就是与周才英一起,去年云浠从岭南回来,第一时间就去周府找过周才英。
“离周府最近的城门是哪个?”
“城东。”
“好。”程昶点头,“我们走。”
周才英这个人,其实不蠢,当时他一察觉到皇城司内外衙的通道有埋伏,立刻就逃了。眼下程昶活着的消息传回金陵,他知道自己深陷危境,必然会往城外逃。
云浠虽不知道程昶具体是要做什么,但也猜到他是想保住周才英这个证人,并不多问,只管跟着他往府衙后门走。
刘府尹跟在一旁,献计道:“殿下,您与将军独自回京,未免有些危险,不如告知小郡王一声,由他带着兵马一起?”
程昶略一顿。
程烨为人正直,若是寻常琐事,找他帮忙未必不可。
但他和陵王之间积怨已深,早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里头水太浑,旁人未必愿意搅进来。
眼下在这里,他唯一能够信任的,只有云浠和田泗。
是以虽然有危险,他必须一搏,左右卫玠知道了此事,一定会带着人到城东门来接应他。
刘府尹见程昶不语,又问:“殿下回金陵前,还有什么吩咐?”
程昶看他一眼:“管牢你的嘴,等明早有人问起,再说我已回了金陵。”
“是。”
府衙后门的快马已备好,程昶和云浠翻身上马,扬鞭打马,疾速往金陵赶去。
自己在扬州的消息,想必最迟子时也该传到金陵了,陵王出手果决,恐怕早已派出了杀手围堵周才英。
程昶思及此,不由自责。
他真是太大意了,万没想到周才英竟然在陵王手下苟得一命!
他该多问一句的。
夜风渐劲,一路御风疾行,到了金陵东郊的驿站附近,风里忽然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程昶与云浠同时勒停了马,借着月光四下看去,只见驿站道旁横陈着不少身着黑衣的尸体。
两人心中疑窦忽起,正欲下马细看,就在这时,驿站的驿房后,忽然传来“喀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被碰落了。
云浠异常警觉,当下步子一折,便朝驿房那里走去。
驿房后出现一人,他见云浠走来,稍退了两步,瞬间调转身,没命似地奔逃。
可他逃得再快,哪里快得过身轻如燕的云浠?
云浠几步跃上驿房顶,飞身而下,落到那人身前的同时,取下腰间别着的剑,将剑柄抵在了他的喉咙前,“谁?”
这人吓得肝胆俱裂,双腿一软,蹲下身抱住头:“别、别杀我!别杀我!”
程昶听得这声音,觉得耳熟。
他走过来,擦亮一根火折子照在近前看了,果然正是周才英。
周才英也觉察出眼前这二人并非先时要取他性命的黑衣杀手,从手臂中抬起脸,怯怯一看,顿时瞪大眼:“明、明婴?”
他刚被追杀过一场,眼下怕得厉害,见到程昶,虽然震惊,一时也顾不上问他为何竟活着,只蹲在地上瑟瑟颤抖。
程昶的目光掠过四周横陈的尸体:“你做的?”
“不是。”
云浠借着火折子的光,就近看了一眼,对程昶道:“三公子,这些黑衣人都是被一刀毙命,手法十分利落,他半点功夫没有,绝不可能是他所为。”
“方才、方才这些人要杀我。”半晌,周才英才吃力地解释道,“有个人,出来,救了我。”
“谁?”
“不知道。”周才英道,“天太黑了,他罩着黑斗篷,遮着脸,我看不清。”
“就一人?”云浠愣道。
陵王手下的杀手,功夫绝对不低。
只一个人,非但能手法利落地解决掉这么多杀手,还能护住一点功夫都没有的周才英,这是何等本事?
“对,就一个。”周才英道,“这人,方才还在这里,刚离开不久。”
“我还以为……还以为他不管我了,眼下想想,可能是听到你们的马蹄声了吧。”
还能听蹄辨音?
云浠怔住了。
莫说在金陵,便是在整个大绥,有这样的本事的人也不超过十人。
难道是卫玠?
不,不可能是他。倘是卫玠的话,看见他们来了,何必离开?
可是这金陵城里,还有谁会闲来无事救周才英一命?
程昶问:“这个人除了罩着一身黑斗篷,还有什么别的特点没有?”
周才英细想了片刻,道:“有、有!”
“他好像,只有一只手臂。”
“一只手臂?”
“对,他跟人打斗时,只用左手,右边的袖管子,好像、好像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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