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中,程昶听见有人焦急地喊:“小王爷,小王爷!”
是孙海平与张大虎的声音。
他想回应他们,可是动弹不得。
渐渐地,这些声音远去了,像是沉入了水底,慢慢被另外一种熟悉的、嘈杂的声音所代替。
“老实点!”
像是有人在呵斥。
“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就是来我庙里算命的,你说他一个金领,年入百万,高端大气上档次,怎么还搞封建迷信这套呢?”
这是……杭州城郊的老和尚?
一旁两个小护士在笑,这老和尚六十好几了,还喊人警察叔叔。
“再说了,你看我这不是主动报案了吗?不是主动下山去找他了吗?”
警察一边在本子上记,一边说:“报警是你一个公民的基本义务。台风天把人赶下山,要不是人女朋友来找,你后悔一辈子。”
“是,是,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警察叔叔。”老和尚道,又嘀咕,“谁也不知道他这么能找死啊……”
警察指着老和尚脚边的一个五彩斑斓的编织袋问:“这么一大包,装的什么东西?”
老和尚耍滑头,拿着腔调道:“俺山里人,好不容易进一趟城,打算去西湖、灵隐寺、杭州银泰城玩儿几天,带的换洗衣服。”
说着,弯腰“哗啦”一声把编织袋拉开,翻出里头的体恤、夹克衫,主动交给警察检查。
他没犯法,警察其实没必要看他带了什么,说了句“行了行了”,让老和尚把编织袋收好,看向一旁廖卓和段明成。
廖卓他认识,伤者的女朋友,报警的就是她。
旁边这个……
廖卓介绍道:“他是程昶的大学室友,听说他出了事,刚从上海赶过来。”
“我姓段。”段明成道,“谢谢警察同志,给您添麻烦了。”
警察一点头,他接到报警电话,听说山里出了车祸,于是进山帮忙把伤者送来医院,眼下伤者这里有人照顾,车祸的原因也找到了,系台风天开车,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他看向老和尚,叮嘱了句:“记得等橙色警报过了再上高速。”然后把笔录本合上,揣好走人了。
警察一走,护士就过来了,看了廖卓一眼:“病人家属,过来交个费。”
廖卓点点头,刚要跟着过去,段明成把她一拦,问:“你家里那事儿,处理好了吗?”
廖卓愣了下,一时之间难以启齿。
十年前她舅舅因为赌博斗殴,进了监狱,前阵子出狱,又沾上赌博,借了高利贷,结果还不上,一个人跑路了。后来高利贷找上门,把廖卓的妈妈堵在家门口。
廖卓帮忙还了一些,眼下还欠了三十万。
前两天她去程昶家里,程昶还问过她这事。
廖卓有点尴尬:“他和你说了?”
“他没提。”段明成道,“我知道。”
但凡社会上有点关系,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段明成看廖卓这副样子,道:“他住的那个重症监护,一天六千到两万,烧钱,我去缴吧。”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他在他哥那里留了张卡,之前我从上海过来,他哥把卡拿来给我了。”
廖卓于是点了点头:“那谢谢你了。”
段明成道:“小事儿。”
段明成一走,老和尚左右看看,提着编织袋走过来,笑嘻嘻地道:“姑娘,我能去看一眼你男朋友不?”
廖卓皱了皱眉:“他在重症监护,不能随便探视。”
“我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让我去看看呗。”老和尚道,“再说了,他又没亲人,今天也就我来看看他,以后八成没什么人会来了。”
廖卓问:“你怎么知道他没亲人?”
“他来找我算命啊。天煞孤星,无父无母,亲缘寡薄,我看你也不是他女朋友吧,你瞧着是挺喜欢他,他不见得喜欢你。”
老和尚道:“他心里装着别人哩。”
“谁?”
老和尚耍起无赖:“你去跟护士说一声,让我去看看他呗,就隔着窗,看一眼行不行?看了我就跟你说。”
廖卓略一犹豫,转头去护士站了。
过了会儿,一个护士跟着她回来,对老和尚道:“病人还没脱离危险,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只能隔着玻璃窗看,不许进里面。”
说完,带两人去洗了手,穿了无菌衣和无菌口罩。
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去,程昶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他的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隐有一点乌青,大约就是俗称的印堂发黑,但他的生命体征已趋近平稳。
“看好了吗?”一旁的护士问。
“看好了看好了。”老和尚答道,隔着窗户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希望你早日康复。”
两人一起出了重症监护区,廖卓问老和尚:“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老和尚掏出手机,上下滑了滑,翻出个二维码,说:“我要算算,算好了我就告诉你。这是我微信,咱俩加一个?”
廖卓看他一副江湖骗子的样子,不想理他,见段明成从电梯里出来,走了过去。
老和尚无奈地耸耸肩,拎着编织袋,朝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走去。
这是已过了凌晨十二点的医院,除了急诊,四处都很安静。
楼梯间里有盏灯坏了,悬在头顶,忽闪忽灭,老和尚一进到楼梯间里,便把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情收起来了,他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越走面色越沉凝,渐渐地,他皱纹遍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骇然,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加快起来,到最后,一股脑儿冲出了最后一层的楼梯门。
他照着指示牌,快步出了急诊大厅,绕去医院后院。
外间的风已停了,这个后院离医院的太平间很近,除了几个烟民,一向没什么人来。
然而到了这个点,角落里蹲着抽烟的几个人看到老和尚,大约是觉得他古怪,心里发怵,将烟头在地上杵灭了,很快走了。
老和尚踩着枯枝,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然后拉开编织袋,从最上头一层体恤与夹克衫下取出一只摇铃,一个香炉,几支香与一本十分老旧的线装书。
他把香点燃,插入香炉中,摆好阵仗,然后抬头看向空茫处,抬起手背,颤巍巍地揩了一把汗,忽然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你还没死,一定听得到我说话吧。”
如果这会儿有人在,看到这老和尚,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他对着一团空气说话,仿佛他的眼前立着鬼魅。
“我问过我师父了,你眉间的那一点乌青,是人魂游离之态,你是三世善人,是好人,不会这么轻易没命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也很怕,刚揩过的额头又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他于是沉了口气。
“我不是、不是故意赶你走的,台风天气,你好歹躲在车里,等雨停了再下山啊……”
“师父说,世间一切善恶,皆有果报。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我有责任,我……试着救救你,你如果醒了,咱们两不相欠,如果醒不来,也千万不要来找我算账。”
言罢,他举起摇铃,翻开面前的一本线装书,顺着第一行“魂兮归来”四个字,一字一句的念诵起来。
老和尚是修过佛道的,他瓮声瓮气地念起经文,起初还清晰可闻,渐渐地汇成一串变徵之音,伴着阵阵摇铃声,沉入这中夜之中,杂杂杳杳一片。
他念着念着就闭上了眼,四周不期然起了风,风声渐劲,吹动着他眼前的书卷翻飞作响。
这个夜忽然喧嚣起来,似乎老和尚所念出的每一句经文,与这夜风混杂在一起,都能起死人魂。
不远处有灵车驶入医院,护士从太平间推出尸体,关上门的一刹,有风顺着窗隙渗入太平间内,吹动着每一具尸身上的白布缓缓飘动。
灵车远去,有亲人悲恸哀哭。
这个偌大的医院,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
魂兮归来,仿佛就在耳畔。
顺着楼层往上,程昶的重症监护室,两个穿着无菌衣的护士推开门,对着心电监护仪记录数据,其中一人看了眼程昶,不由道:“他长得真好看。”
“是啊。”另一人附和,“刚送过来那会儿,我就在想,怎么能人长这么帅。”
两人记完数据,刚要出监护室,忽然地面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地震吗?”
“又不是四川,哪这么容易地震的?”
可这话话音一落,地面又颤了一下,随即轻轻震颤起来。
两名护士对看一眼,一时闹不清状况,忙乱之中只来得及说一句:“保护病人!”
其中一人连忙扶住程昶的病床。
就在这时,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警报声,病床上,程昶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面色苍白,惊若天人的眉眼在这一瞬间妖冶异常,口中喃喃似想说话,喷出的热气扑洒在呼吸罩上,伴着一旁仪器低低的惊叫,诡异得像来自幽冥的鬼魅。
魂兮归来。
扶着病床的护士看呆了去,尚未缓过神来,只见程昶的胸猛地一个起伏,他忽然睁开眼。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这就这么直直看过去,白的惨白,黑的地方,似乎要汇聚这浓夜里的所有的暗,能把人吸进去。
护士吓得“啊——”一声惊叫,连连往后退去,跌倒在地,惊恐万状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人。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待她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朝四周看去,监护室里刚才的震荡,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心电监护如常,指数也如常,而病床上,程昶已缓缓闭上眼,再次陷入无尽的昏黑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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