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
印象很深,我第二回去看他们,正好是五月中旬,前次光秃秃的桑树一律枝繁叶茂,绿得蓬蓬勃勃的,看不见一个枝头,风吹过,密不透风的桑叶像山上竹林一样碧浪滚滚,绿得发亮。那是我第一次带着八个集装箱的垃圾回去,挣了钱,特意给上校买了一箱画画用的纸和笔。想不到阿姨见了,对我说:
“这时节他哪有时间画画,你应该买一箱点心才对,他现在每天熬夜,点心是最能讨他欢喜的。”
说完,阿姨带我从后门出去。后院有一间用毛竹片搭的简易蚕房,蚕房里有两排像脚手架一样高的木架子,架着几十个篾编的方匾,每个匾里都躺满淡绿色的蚕宝宝。它们真的是宝宝,娇气得很,冷热不行,要常温——最好是摄氏二十四度,每隔三小时进食一次,夜里也慢怠不得,一夜不进食,第二天只能当鸡食。进食的桑叶必须鲜嫩,洗干净,当日吃,吃了过夜或不干净的桑叶,蚕宝宝就过不了夜了。因为娇气,养蚕的人必须花足力气,每天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两次去采桑叶,夜里至少两次起夜添食,总之要起早摸黑,熬更守夜。一般养这么两架蚕至少得双人,但上校一人比两个人还顶用,还养得好。
阿姨告诉我说:“村里有一半人家养蚕,公认养得最好的是老头子,他养的蚕个大,病少,出匾率高,出丝率也高,卖的价钱也高。”
我问:“有什么窍门吗?”
她说:“认真,他像孩子一样认真听话,我教他什么他做什么,决不打折扣。”
或许,和正常人相比,上校最大的特点——也是弱点——是不会打折扣,不会偷懒,不会像大人一样算计,甚至也不会疲倦。我曾多次到现场看他干活,那个恪尽职守,那个专注潜心,只有机器才能跟他比。比如采桑叶,人家一把把抓,他一片片摘,老的不要,虫啃过的不要;清洗也是,一片片洗,摸着洗;喂食严格听闹钟的,闹钟一响,拔脚就走;天气热了,他给蚕宝宝扇扇子,一匾匾换着扇;冷了,用报纸糊住四面漏风的竹排缝,用干稻草铺满架子添暖。他可以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守着蚕宝宝,也会为几只蚕宝宝的死大把大把地流泪,涕泪滂沱。
阿姨告诉我,她曾教过他多种作业:种菜、烧饭、养鸡鸭等,包括养猫,都学不会,唯独养蚕,一教就会,一做就喜欢,一头扎进去,一年比一年得心应手,好像命中注定要来这个以养蚕为业的桑村跟她会合,当养蚕高手;也好像,命中注定他要一辈子在各方面施展才华,哪怕被命运打趴在地,依然要绝地反击,在蚕宝宝面前露一手,正常的大人都不是他对手,像一个小孩子运动员。
以后,我经常趁养蚕季节去看他们,我喜欢看上校在蚕房里忙忙碌碌的样子,那种出神忘我的样子,那种行家里手的样子,是可以欣赏的,我经常为之感到安心。但有时也会莫名伤心,像看到贪玩的女儿挨了打后比平时更加认真地在做作业,欣慰和伤感冰火一般交织在一起。他在桑蚕面前表现出来的孩子般的心智和成人的举止,经常在我心底唤起意想不到的柔情。有一次,我看他一下午都在给蚕宝宝扇风,扇得挥汗如雨的,看得我特别伤感,忍不住去抱住他哭了。他对我嘘一声,说:
“别吵,蚕宝宝在睡觉呢。”
报纸上说,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这说的是晚年的上校吗?我视晚年的上校如父,所以一直坚持去看望他们,尽量奉献一个晚辈的孝心和责任。
这一次,我带着父亲的死讯和遗愿去看他们,没进村就遇到上校,驼个背,拎一篮子桑叶,刚从桑园回来。这两年他明显见老,身体瘪下去,背驼下来,脸上手上长满老年斑,体力大不如从前,已经挑不动担子,只能拎篮子去采桑叶,所以养蚕的数量锐减。质量似乎也在下降,因为耳朵也不灵了,经常听不到闹钟响,娇气的蚕小子受不得他怠慢,不肯去为他创优争光了。但这么一把年纪还在伺服蚕小子的,全村也只有他了,毕竟已八十多岁,能活着就是争光。阿姨说他的记性和智力也在衰退,现在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已经不大能说长句子,眼前的事说忘就忘,包括年年来的我有时也会走出他记忆,看见我怯生生的,有时我待一天都躲着我,亲近不起来。倒是阿姨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精瘦又精干,看上去老得只剩一副骨架,可说话做事仍然思路清楚,有条有理。
说起三十几年前的神医大师,阿姨根本不记得他地址,只记得确有这么个神医。
“可神医也续不了自己寿命,”她说,“我记得那时他都已是七老八十,现在该早作古了吧。”
其实,即使人活着,地址记着,该也是寻不着人的,中国现在已没有几个老地址可供人寻的。再说即使人活着,我寻着他,甚至寻着比他更牛的大师神医,我想也还不了小瞎子一双手,多少年前的陈伤旧病,回天比补天还难。常识总比真理知道得多,常识告诉我这是一个荒唐的愿望。
阿姨是医生,比我更确定这件事的荒唐性。“谁要说他能帮你如这个愿,他就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大仙、大骗子。”阿姨说,“你父亲老糊涂了,他说这话说明他的智力已经跟我老头子差不多了。”
我知道,对父亲的遗愿,自己只能尽心,尽不了力了。
这回,我告别时上校正在吃午饭,他的饭量比我还大。阿姨送我到门口,对我苦笑道:“你看他这胃口,我真担心自己活不过他,先走了。”这话像游荡在这屋里的幽灵,每次来我都会冷不丁撞到。每次撞到,我都会看到她被乌云笼罩的脸和被恐惧刺伤的心,有时脸上挂着两行泪,努力地向下蜿蜒——有时我觉得这是两滴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生活,活得吃力、孤独、凄苦,凄苦得只有用眼泪来洗掉眼泪,用孤独来驱散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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