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
矮脚虎这张嘴放在店铺里就是大喇叭,我再次回来时,村里人都知道我给小瞎子付账的事。父亲当然也会知道,去看他前我已做好挨骂的准备。这是一个简单的公式:我对小瞎子行好,无异于对他作恶,是要气死他。“死了我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咬你一口。”我仿佛听到他的骂声,一边提心吊胆往老宅走。
这是我最后一次怕父亲,那年父亲八十三岁,是十三年前的事。
父亲像个朽腐的树桩子,照例是坐在老地方——爷爷厢房前的躺椅上——但人已老得不成样子,头发一根不剩,皱纹从额头爬到头顶,脸上的皱褶叠在一起,褶缝里藏着三年前的污垢。三年前他得过一次中风,右手废了,左手认为自己离死期不远,除了学会用瓢羹吃饭外,懒得去学右手的其他手艺,包括洗脸。他的眼睛基本上也昏得什么都看不见,大概只能看见死亡。他在心甘情愿地等死,但死亡像悬在猪圈椽子上的一张破蜘蛛网,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马上要掉落,却总不掉落,甚至挂得越来越牢。
“让你别来这里,又来了。”每次去看他,父亲总以这句话开头。有一次我曾说:“因为你没死。”他说:“你就当我死了就好了。”和晚年的父亲相处,让我得出一个结论:世上最无情的是老人,其次是有钱人。老人因为怕死或不怕死而变得无情,有钱人因为可以用钱买到无情而变得无情。
我等着他骂我,他却居然表扬起我来,赞赏我施恩小瞎子的善心。“把钱花在我这个死人身上真不如给他一口饭吃。”他说,“这样至少可以买他一个死后安耽,不来作我们的孽。”
这是他在等待的一次谈话。他告诉我,林阿姨在村子里时曾提起过,在她为上校四处寻医途中,曾在西安遇到过一个专治瘫痪杂症的大师,据说有一次她亲眼看到大师噼噼啪啪几下,把一个瘫床多年的妇女当场拉起身,推着走。父亲认为小瞎子既不是杂症,也不是全身瘫,大师也许能把他的僵尸手噼啪好,希望我去找林阿姨,问清大师地址,给小瞎子一个机会。
我说:“奇怪,你怎么还想当他的菩萨?”
他说:“是让你当菩萨,免得他死了来缠你。”
我说:“你就不怕他治好手来打你吗?”
他说:“我死都不怕,只怕你遭他殃。”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私冷漠的父亲怎么会对小瞎子大发慈悲?而且这慈悲心一下插到底,不是小打小闹,给点吃穿,而是要兴师动众,辗转千里,求人伤财,还他一双手。事隔这么多年可能吗?亏他想得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唯一想到一个理由:父亲大概是想通过医好他的手,让他写给我们看,当初他为什么要造谣,把上校肚皮上的字说成鸡奸犯,害得我们全家遭殃。
这个也是我早想过的。一九九六年,我从垃圾里挣到第一笔所谓的大款,首先给家里添的一个家当是一台计算机,因为孩子学习需要,早该要的。计算机没牌子,是个杂牌子,三大坨。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个所谓的记忆电源,看上去有一只抽屉的大,是三大坨里体积最小的,却是最沉的,沉得像里面装满子弹——它漆成军绿色,让人想到弹药箱。当时我们还没有自己买房子,寄住在老丈人家,只有两个房间,四个人占得满当当的。计算机来了,没合适的地方放,孩子房间根本挤不下,只有挤在我们房间的阳台上:阳台是封闭的,风雨有阻挡。
当时计算机是个新东西,诱人,孩子白天去上学,我有时会去摸摸它,有时也忍不住去操作一下。我至今打字都是所谓的“一指禅”:两个食指左右开弓,戳来戳去,样子笨拙滑稽,最初就是在那台计算机上学的,养成的。当时还没有拼音汉字输入软件,至少我们的计算机里没有。当我对着五笔输入法,用僵硬的食指戳着键盘,显示屏上显出一个个字时,我突然想到小瞎子——他那双僵尸手,虽然握不住筷子,但完全可以像我这样戳键盘。就是说,如果这台计算机在他手上,让他学会打字,计算机完全可以替他“开口”。
当时我确实这样想了,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
后来生意需要,经常要跟人通邮件,我自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只有一本杂志的大小和重量,放在包里,拎在手上,便当又时髦。当父亲建议我去找西安大师时,我把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拿给他看,对他说:“如果你只是要他开口,不如用它。”小瞎子人不笨,又读过中学,识的字够多,我估计要不了两个晚上,他的僵尸手就能在计算机上“写字”,跟我“对话”。
父亲问我这是什么,我简单向他作一个介绍。父亲摇头说:“我要他开口做什么,我要你对他行个大善,让他活得像个人样,死后不来作你孽。人没双手,就不像个人。”一年后父亲临终前还在惦记这事,问我:“你打听到西安那个大师了吗?”看我摇头——其实已看不到,只是感觉到我在摇头——他又重复了那句话:“人没双手,就不像个人。”意思很明确,希望我去落实这件事。父亲给我的遗言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它:还小瞎子一双手;另一个是把老宅卖掉,卖不掉就拆掉,因为这是个鬼屋,让它见鬼去吧。两个交代根子上是一脉相承的,都是怕鬼来缠我,包括小瞎子以后将变成的鬼。
报纸上说,多数人说了一辈子话,只有临终遗言才有人听;如果临终遗言都没人听,这人差不多就白活了。父亲一辈子话少,遗言也不多,我想我还是应该听的。大师能不能找到且不说,至少要去找,付诸行动,给父亲一个安慰。这样,葬好父亲后,我便去找林阿姨打听西安大师的地址。那时候我经常回国,没少去看他们老两口,每年一次是个底子,只多不少。去多了,就有了经验,要夏天去,最好是五六月份。这是养蚕的最好时节,也是上校最好的时间,好得跟个正常大人似的——用阿姨的话说,走进蚕房,他跟大人没区别,只会比大人更好。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面、这一手——完全是养蚕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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