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
同样的白炽灯泡,滤掉了苍凉的红光,变更亮了,因为多数工厂停业了,电力足了。她同样的脸,显更大了,因为疲倦爬上去了。疲倦加深了皱纹,下沉了眼袋,拉长了下巴,脸就变大了,更老相了。但她的精神还是好,越发好,记忆清晰,思路活灵,讲得很流畅,或许是美好的回忆在起作用吧。
据说,出租车司机会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钱包落在他车上,他没收也好,归还也罢,都是他美好的回忆。她把最宝贵的青春和初恋落在朝鲜长津湖边的血土上,这片土地形同她故乡,会魂牵梦绕的,她没收不了,也归还不了。因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她改变不了事实,甚至乐于耽于这种逝去的事实中,不免说得铺张,让我觉得啰唆。整个晚上,我第一次出现听力疲劳的感觉,忍不住打断她:
“总之你爱上他了。”
“是的,”她脱口而出,“我这辈子只对他这么爱过,爱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数种种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痴迷于逝去的青春和灼伤泪眼的甜滋滋的苦涩中,流连忘返。这是她毕生的辉煌,一生盘根错节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样的、惊人的美丽,也是惊鸿一瞥的残酷。她心里在燃烧,一颗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没有人会忘掉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也没有人会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就让她说个够吧,这不是修养,而是仁慈。
终于,她在迷途中绕出来,回到正途——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点是不值得我爱的。我爱他的笑声;我爱他的背影;我爱他抽烟的样子,爱他丢下的烟蒂;我爱他在手术失败后骂娘的愤怒,当然更爱他手术成功后的灿然笑容;我爱他遛猫逗猫的样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开心的时候;我爱他义无反顾奔赴前沿阵地去出诊的英勇,爱他风尘仆仆回来的喜悦和痛苦。我们医院总共有七个外科医生,他去前沿阵地出诊的次数比其他六人加起来还要加倍的多。
为什么要出诊?因为有些伤员伤势太重,下不了阵地,下来必死在途中。他闻讯后总是对其他医生说,别抢,我去,我要让我的金子(手术器具)多发光。那可能就是去送死,前线的枪炮是不认人的,敌机在空中专门找这种孤单的吉普车,认为里面一定是送情报的人或大首长。好几次,我随他去前沿出诊,路上遇到敌机扫射,有一次一梭子弹正好钻进我和他肩并肩的夹缝里。我吓得哇哇哭,他笑道,谁说子弹不长眼?子弹知道我们要去救人,打死我俩等于要打死一堆伤兵,它下不了手。有一次车子被地雷炸翻,滚入山沟里,司机当场牺牲,我下体出血,一只肩膀脱臼,痛得昏过去,他毫发不损。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在天上,死神够不着他了。
真的,他那么拼命,几十次去前沿阵地救人,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伤,他最严重的一次只是断过一个脚指头,其他都是擦伤皮肉,跟穿着铁布衫似的。也许这就是福报吧,但他现在这样子哪有福气?
我说:“你就是他的福气。”
她说:“听下去你就知道我是他什么了。”
她继续说——
就是那一次,我终于向他说出我的爱。事情是这样的,趁我昏迷时他给我脱臼的肩膀复位,那个痛,死人都要痛醒。我醒来发现下面全是血,以为受了伤,可并不觉得哪里痛。他让我起身走,蹬腿,弯腰,都没问题。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听了又哇哇哭。我宁愿丢一只手也不愿意丢掉它,这是女人献给丈夫的新婚礼物。我哭得死去活来。他以一贯爱开玩笑的样子,安慰我说,没事的,回去把这裤子保存起来,以后我给你的丈夫作证,这是你的军功章。我一头扎进他怀里对他说,就你做我的丈夫吧。他哈哈大笑,说,你是怕我作证服不了人,那好吧,回去我就让部队开个证明。我紧紧抱着他,把自己对他的爱从头到脚说了个透。他似乎被我感动了,却没有激动,依然用一副诙谐的口气说,你太可爱了,如果我需要一个妻子就是你,但现在我更需要死神的爱,而不是你。
我说,我们相爱了死神会更爱我们。
他说,我见的死人比你听的枪声还要多,在死神面前你连小学生都不如,大学生在你面前,听大学生的吧。
我说,你刚才说了,如果你需要一个妻子就是我。
他说,可我可能永远不需要妻子。他放开我,指着一旁牺牲的司机说,你看他,需要妻子吗?如果他有妻子,该有多痛苦,一辈子都要痛苦。
我还想说什么,他对我摆手,告诫我别说了。他说,在死者面前说这些是不合适的,对自己也不吉利,我希望你活着回国。至于我嘛,他一边给死者拭去脸上的血污,一边对着天空说,老天知道,我已死过多次,死了也无所谓,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以后,他再不带我出诊,我把这理解为是对我的爱,是在保护我。尤其是,他每次出去都把他心爱的猫托付给我,就更以为他心里有我。每次,我还他猫时都会塞给他一封信,写的都是我情真意切的感受,浓浓的爱和深深的怕,怕他不回来,怕他受了伤回来。有时我又希望他受了伤回来,当然不是重伤,只是轻伤,这样他可以养伤,我可以照顾他养好伤。他从来不给我回信,一声回音都没有。只有一次,他接过信时突然对我说:你对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人谈情说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用他曾经说过的话说:在前线是最能了解一个人的。类似的话领导在台上说过,私下也常有人说,他也确实对我说过。那时我到前线已超过一年,我说我已经在最能了解人的前线和你相处一年多,我很了解你。他说,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的过去。我说我要的是你的以后,不是以前。
我就是这样对他猛冲猛打,什么都不顾忌,狂热,什么姑娘家的矜持、面子、尊严,都放下,只要他一个字:爱!我亲人都死光了,太孤独了,太需要一个人来爱我,而天下哪里去找他这样的好人?英俊、能干、英勇、幽默,只要他答应爱我,我为他死的心都有,不答应我也想死。这种心情你可能很难理解的。
我想我是能理解的,那个孤独,那个渴望,我尝过,就在我出国头几年,那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悲凉和狠心,像汗毛一样附在我身上,我像熟识老家的弄堂一样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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