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凳子越坐越硬,像受骨头僵硬感应传染似的。我索性坐在地上。她丢给我一个上校玩的毛线大肚娃娃,说地上冷,垫着吧。我垫着坐好,继续听她说——
从一九五一年夏天起,敌人对我们实施长达一年多的绞杀战,经常出动飞机来炸我们的铁路、公路、驻地,狂轰乱炸。你想毛主席儿子毛岸英,一直跟在彭德怀司令身边的,都牺牲了,可想炸得有多厉害。我们军主要打的是围歼战,经常要换驻地,部队换到哪里我们医院跟到哪里。一九五二年五月中旬,我们在转移途中,一天晚上临时住在一个村庄里。可能有特务跟踪我们,敌人连夜出动飞机来定点轰炸,炸死军民一百多人。五月天不冷不热,多数人都露宿在路边,只有伤员和我们几个女的借宿在村民家里。民居都小,大家只能分开住,我和护士长寄宿的那家人正好被一枚炮弹击中,护士长和东家一对儿女当场被炸死,我也被房梁压着,动弹不了,眼看要被烧死。
他知道我住在那里,不顾死活来救我,披一床用水浸过的毛毯冲进大火,大声叫着:小上海!小上海!找我。自我们在朝鲜见面后他一直这么叫我。他找到我时火已经在烧我辫子梢头,咝咝的声音,像蛇在喷气。他把我扑在身下,先把我辫子上的火头灭了,然后灭四周的火,最后用湿毛毯裹着把房梁抬起,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当时敌机还在轰炸,大家都还在东躲西藏,营救工作其实并没有开始,他完全是冒死来救我的。所以,我后来的命实际是他冒死救来的。
怕天亮后敌机再来轰炸,部队连夜撤离村庄,往山区转移。中途要经过一条溪,我受了伤,小腿撕开一道嘴巴大的口子,刚作包扎,不便下水。他背我过河,刚趴在他背上我便开始哭。五月正是雨季,溪里水满满的,深过膝盖,我哭着,他背着更累,上岸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我仍然哭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人累时容易生气,他突然训我:你哭什么!但马上又安慰我,哭吧,哭吧,死了那么多人,该哭,一边来拉我的手。我紧紧抓住他手,一头扎在他怀里,哭个够。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希望他吻我。
我说,如果我刚才死了,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留下。
他说,今天晚上牺牲的人一半都这样,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我本来是希望他对我说,我至少给他留下了那么多信,我留下了对他的爱。但他没那么说,我只有直接讨。我昂起头,对他说:你给我留个吻吧,这样我死了至少留下了爱,和我给你的那些信是配的。他迟疑一下,低头吻了我。是那种吻,只有仪式,没有欲望。畜生都不会在那时有欲望,才死了那么多战友,心里难受得很。但对我来说这仪式也很重要,像终于收到了他一封回信。
部队到新驻地后,住的是临时用原木搭的工棚,很矮小,一间屋只够放两张小床,床也是用木板拼的,直接铺在地上。那时我们只有一个团在前线,大部队已准备撤回国,战事明显少了,但伤员不少,都是那次轰炸加出来的。我说是麻醉师,其实平时做的大多是护士的工作,护士长牺牲后由我接班,反而更忙,经常上夜班。总共就五个护士,一夜两个班,前夜班和后夜班,反正互相轮值。一天晚上我上的是前夜班,我同寝室的人接我的班。我回去倒头就睡,蒙蒙眬眬中,总觉得有东西在摸我脸。夏天,山里蚊子多,都挂蚊帐,开始我以为是风吹着蚊帐搭在我脸上,后来那东西往我胸前移。我一下吓醒,想叫没叫出声,因为他用嘴堵住了我嘴。
我知道是他,还能是谁呢?那天他跟我一起上的前夜班,我们一起下的班,只有他知道这时屋里只有我一人。再说,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大胆,知道我会要他。这是我第一次,我虽然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大方地给了他,让身体来证明我们的爱。因为旁边有人,原木拼的隔墙根本不隔音,我们自始至终都咬着牙,怕出声,喘气声都用手捂着闷着。那年代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谈恋爱顶多拉拉手,接吻都是不敢的,他就是胆子大,特立独行的。这也是我爱他的原因,身上有种别人没有的胆量和担当劲,也是男人劲。
那次翻车后我一直藏着那条血裤子,他出于对我负责,确实向单位反映过我的情况,单位也确实给我开过一个证明。我本来一直都藏着,第二天我把证明撕了,裤子也洗了。我想既然这样,他要了我,我还留它们做什么?他是亲眼所见,眼睛是最好的证明,还要什么单位证明?我觉得他所以敢来要我,大概也是因为知道我已不是那个(处女),无所谓了。在我九月份回国之前,他还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月黑之夜,每次我们演的都是无声电影,因为要避人耳目。
回国后我们驻扎无锡,医院加入解放军一〇一医院,在太湖边。我继续干老本行,麻醉师。他立过一等功一次,两次二等功,是英模代表,回国后四处作英模报告,一个多月后才回部队。回来那天晚上,医院给他开庆功会,会上院长宣布命令,任命他为外科主任。一个多月没见,我想死他了,他在台上又说又笑,我在台下又哭又抖,激动得像他第一个晚上来找我。他有应酬,会后没马上回宿舍,我就在宿舍楼下等他。看他房间灯一亮,我就上楼去找他。他住在顶层三楼,楼梯口的房间,似乎专门挑过的,好让我悄悄去找他。敲开门,我直接往他怀里扑,他也大大方方拥抱我,亲热地叫我小上海。我一直等他来亲我,他却放开我,跟我问寒问暖,一边让我坐下。我不干,主动要亲他,却被他拒绝,还跟我说一通大道理,好像当上英模变成圣人似的,我这种凡夫俗人的要求是低俗的,不配他的光辉形象,把我气得含着泪跑掉。
我等他来安慰我,等几天都等不到,偶尔在医院或食堂碰到,他还是老样子,叫我小上海,跟我开玩笑,就是私下不来找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发生的都过去了。我熬不住,一天晚上又去找他,结果大吵一场。他说的话把我气死了,死了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咬他。我说,你答应要娶我的。他说,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要娶妻子就娶你。这倒是真的,当初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可在我看来他要了我身子就是要娶我。所以我说,你既然要了我就要娶我。那时候我们说话不像现在这么直接,都是点到为止,我想他也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你要了我身子就要管我一辈子。可他居然说,那是在特殊情况下,战争时期,死亡和我们牵着手什么的。说到后面还笑嘻嘻的,意思好像现在战争结束了,一切过期作废。我气得哭了,我说你不要我没人要我了。他说怎么会呢,你那么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喜欢你的人排着队呢。我说你别装蒜,你该知道我已经……我支吾着想找一个得体的说法,他打断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手上不是有单位证明嘛,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出面作证,怕什么。
我的天哪,他怎么说出这种话?简直不是人!当时我恨不得要抽他耳光,但我气得手在抖,像不是自己的手,嘴巴也不是自己的,不知道说什么,失灵了,只有眼睛,虽然含着泪水,依然看得清。我看他那副满不在乎、厚颜无耻的样子,直想一头撞墙,死给他看。现在想当时要撞了墙就好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可当时我恰恰是怕自己冲动,去撞墙,把事情闹大,所以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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