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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第二十章 · 1

  春荒的时候,人们总觉得日子过得好慢好慢;而春节——庄稼人不做活,吃好的,从早到晚在一块热闹……人们不觉得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破五”一过,庄稼人劳苦的一年就开始了。

  梁生宝过这回春节可一点也没清闲。他不光替换饲养员喂牲口,而且出了他没预料到的事情。从正月初二庄稼人开始走亲戚的那天起,下堡村百十来户人家来了数百家亲戚,听说这里河南稻地里办起了农业社,都跑来参观新鲜事物。梁生宝曾想到春节时蛤蟆滩的亲戚会来参观,但没想到下堡村的亲戚陆陆续续来的人,竟比社成立的时候还多。大部分是十里以外的远路亲戚,其中暂时没试办社的峪口区的庄稼佬看见什么都打听。真是忙死人!

  生宝只好照灯塔社成立时工作组的办法,要求所有的社干部这几天里头都别走亲戚了。大伙分组待在两队的饲养室院里,向参观的庄稼人解释事情,回答人们提出来的关于处理土地、牲口、农具、树木和记工分配的具体问题。生宝知道这是试办社对周围农村所负的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要求社干部们对待参观的亲戚们态度要谦虚,不能有丝毫傲慢,老大神气。同时他又低声告诉大伙:眼睛放灵活一点,注意坏人混杂进来破坏。……

  生宝这回把会计任志光也拉出来参加了解答工作。自建社以来,复杂、琐碎而又是生疏的农业社账目,把一个一贯爱跑的活泼少年,个把月时光就变成了大人,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了。志光按照韩培生和牛刚教给他的方法在建账。他很费劲地把那些临时记在一张一张货单上的各户土地、牲口、农具、树木的数量等级和价目,一笔一笔抄写到社员分户明细账上去。春节前,小伙子右手的中指头已经被水笔磨起了水泡,叫他妈给他用布条裹起来他继续抄哩。生宝曾问:让培生和牛刚都帮助会计写,不是很快就可以建起账吗?可是志光一定要留下来,他一个人慢慢一笔一笔亲自抄,说他要磨炼他当会计的写算本领、细心和耐心。于是好强的小学毕业生废寝忘食、起早贪黑地写着、算着、拨着算盘珠,竟连正月初一也没出来在村里玩玩。生宝嫌志光坐太久了,叫他出来做点别的事儿,也算休息了一下脑筋吧。

  就这样,春节的几天在兴奋和忙碌中不知不觉过去。生宝唯一的收获是吃得比平素好,脸上比建社时丰满、光滑些。

  他原来打算趁去北杨村向秀兰公婆回礼的便,顺路去竹园村亲眼看看刘淑良娘家的情形,到时候也没去成。秀兰的阿公正月初二来看了两个老亲家,生宝他爹正月初三到北杨村去回了礼。生宝初二连给客人斟杯米酒的时间也腾不出来,只是在秀兰的阿公参观饲养室的时候和亲戚见了一面。他看得出来,秀兰的阿公明白他是真忙.并不是当了社主任,冷待亲戚。

  正月初六,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就要和官渠岸互助联组长郭振山一同进城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县互助合作积极分子代表会去了。初五黑夜,生宝赶紧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的办公室里召开社务管理委员会,安排下一段的农副业生产——旱地冬小麦地里除草,松土保墒;稻地里复种小麦的地里打碎土块,拾去稻根,为开始春灌、追肥做准备;豆腐坊的工作照旧不变,只是卖豆腐的有个别不太老实、不称职的人,调换了一下。最后,生宝宣布他不在的时候,由副主任高增福经管一切。……

  散会以后,所有的社务委员都忙着安排第二天的活路去了。办公室里只留下主任和副主任。生宝看见增福消瘦的脸挺沉,眼神深思默想盯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在临别时说,又好像说不出口来。生宝看见增福的这种表情,想起他解放前有一回和任老四一同进山,桂花她妈这样恋恋不舍地盯过任老四。共同的意志和共同的命运把两个单身汉庄稼人结合起来过光景,竟然产生了夫妻一般的深情厚意。这使得梁生宝由不得想笑。

  “咱俩也散吧,”生宝忍住笑说,“才娃睡了?还是在生茂屋里等着你回去呢?”

  增福说:“早睡哩。这而今不是一年前的才娃了。再也不要我抱着出来开会了。嘿!穷娃懂事早,听话。官渠岸我原来那草棚独家,没院墙。我搬到生茂草棚院后,有院墙、有街门,又有同院邻居。我刚搬来的时候,生茂嫂子还帮我照看过一下娃。以后熟惯了,娃就不骇怕了。嘿,俺才才多大一点人,自个儿抻被子,自个儿脱衣裳。他睡了还叫我走的时候别忘了吹灯。你看可亲不可亲?”

  “真个可亲!”生宝喜欢极了,“这么说,你这回搬过来入了社,还把娃的拖累也解脱了。这就好,好得很哩。过两年咱社有办法了,得给你先投资,把你的草棚先盖起来……”

  “主任看你说这啥话!只要生茂不嫌我,你甭惦着给我盖草棚屋。”增福不客气地打断生宝,拍拍胸口大声激动地说,“我连这颗心都入了社哩,一个草棚屋算啥?只要咱们把社办好,我这辈子不盖草棚屋也是畅快的。要是社办不好,嘿……”

  “怎样呢?”

  “我在这蛤蟆滩也站不成……”

  “回官渠岸呀?”

  “我领着才娃革命呀!到哪个工地给工人老大哥做饭去呀!”

  生宝张开嘴,仰起头笑。笑毕,他一想:副主任突然对他说出这番话来,恐怕不是没有缘故吧?可是为什么呢?“噢,看他忧虑成那样,八成是我要进城,他孤单了。对,他独独领导,当然觉得担子重……”想到这点,生宝笑着安慰副主任说:

  “增福,你放心。我进城的这些天,咱社里大约不会出啥事情。即使有事你和有万、大海商量着办。事情再大了,你不会把社务委员都叫到一块讨论吗?你甭熬煎。十天半月以后,我回来的时候,培生和牛刚同志就全来了。那时咱们就要热火朝天积肥了。”

  生宝热烈地鼓着劲,充满了乐观气概。但副主任的消瘦脸上仍不轻松愉快,虽然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还是显着内心相当不安,不说话。

  “你还有啥顾虑吗?”生宝开始重视起副主任的情绪了,“或者,你看见咱社啥事不如意吗?或者你觉得有万和大海对你不尊重吗?你说出来,趁我还没走哩,咱想办法解决……”

  好了!现在增福抬起眼睛,看看生宝的脸色,他好像考虑着每一个词句似的慢慢吞吞地开口说:

  “主任,你明日高高兴兴进城去开会,我不该给你说这些话,叫你听了不高兴……”

  “啥话?难道又是官渠岸有人说咱办不好社吗?”

  “就是的,”副主任非常难受,“增荣俺哥告诉我,这回说的人可多呀。话更重!”

  “啥话?给我说一下,我看重不重。”

  “你甭伤气。”

  “哎呀!看你说的!群众议论一下,我能躺倒吗?”

  高增福到说的时候脸色更黑了,学着别人的腔调告诉生宝:

  “甭看灯塔社名气大,眼时参观的人多,怕只是不到半年的寿命!要是过了这个夏季不垮台,把我的嘴巴打肿……”

  “哈呀!”生宝惊奇地大笑起来,“谁说得这么有把握?啊?就好像灯塔社的命运在他手心里!难道官渠岸有人想硬把灯塔社咒垮吗?增福,这话是谁说的?”

  “俺哥听见孙水嘴说来。他说:说咱难过夏的人可多哩。”

  生宝一听这话的来源,就不重视地笑了。

  “主任,”增福见他不重视,非常苦恼,说,“他们说得蛮有道理,所以一般都信哩。”

  “啥道理呢?”

  “说咱社的饲养室小,牲口挤。说天气暖了,光里头的臭味就能把瘦弱牲口熏死。说好牲口也能给熏得不爱吃草了。我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为啥呢?咱饲养室里要站八九个牲口,单干户一个草棚里才站一个牲口。”

  “嗯,气味是不大好,”生宝同意,脸色阴沉下来,“还说啥呢?”

  “说大牲口眼时是农业社的根基。说牲口饲养不好,就想把农业社办好,简直是做梦!主任,你说孙水嘴的眼光能看到这点吗?看不到吧?是有高人指教他哩吧?”

  生宝听毕,仔细想了想,是哩。是要有经验的庄稼人,才能对经管牲口思量得这么详细,这么周到。对!拿牲口喂得好坏断定农业社办好办不好,也合乎情理。生宝问副主任:

  “增福,依你眼光看看,这个高人是谁呢?”

  “那还要问吗?”高增福痛心地说,“水嘴最听谁说?我难受就难受这。我寻思:啊!振山同志,你刚解放就入党嘛!土改时过五关斩六将,又不是不懂道理。组织上为了团结你,你没入社也叫你当建社委员,帮助出主意。你这阵看到俺社的缺点了,不给俺指点叫俺注意,可叫你的人在村里乱说!泄俺灯塔社的气,于你有啥好处呢?”

  “不对吧?”生宝摇了摇头,很怀疑地批评副主任,“好老哥哩,我不同意你这样思量。振山同志哪能像这样行事呢?我不信,我坚决不信。我看他在建社中间倒是真用脑筋帮助咱出主意哩……”

  “那是有工作组在哩。他要显示他比你能干!”

  “唉,”生宝惋惜地叹了口气,“老哥啊!咱可不能这样心窄啊。咱们还是看宽一点好。你说要不是振山同志告诉孙水嘴的呢?咱们不是屈枉了自己的同志了吗?”

  “那么你说官渠岸还有谁呢?除了他……”

  生宝说:“官渠岸三大能人哩嘛。除了他,还有姚士杰和郭世富哩嘛。这点眼光,我看他两个都有哩。他们是一个狐狸一个狼,虽说不多和咱见面,你能说他们不‘关心’咱们的事情吗?孙水嘴这家伙不懂深浅,管哪里出炉的饼,他得了就贩。你想真是振山同志的话,他才不叫水嘴乱说呢。我敢打赌,不会!”

  生宝坚决不信的态度和他肯定的分析,使副主任的消瘦脸上有了比较愉快的笑容,但还是显出内心有相当的保留。生宝知道他的副主任有许多长处:立场坚定、大公无私、实干苦干;只是这庄稼人的狭隘和执拗,可是增福同志的大毛病。生宝对这点深深地惋惜,因为对人抱成见和干大事业是不相称的。他下决心进一步苦口婆心地说服副主任:

  “增福,你说群众议论一下咱们,有啥关系呢?你何必搁在心上呢?我知道你原来是官渠岸人,为了办社,你把官渠岸的草棚屋拆了,给咱们盖饲养室。你自己到蛤蟆滩来借人家的草棚屋住。你把农业社当自己的性命哩。你特别听不得官渠岸人说农业社一句不好听的话。你这个心情儿,我能想来。可是,增福,话得说回来:不怕人家说坏,单怕自己做坏。他们说咱社饲养室暖季气味大,是有点问题儿。这只不过是咱们忙忙乱乱,没旁观的人看得清楚罢了。真正到暖季来了,咱们还看不出这一点问题吗?咱们眼看把瘦弱牲口熏死吗?咱们眼看着把好牲口熏得不爱吃草吗?到时候,咱们想不出一点办法了吗?”

  “想啥办法呢?”高增福说,“这两天我全为这个着急。我听说,陕北和山西,都是敞棚牲口圈。咱们能不能把饲养室的前檐墙拆了呢?……”

  “敞棚饲养室?”生宝问。他仰起头想了想说,“唔,气味倒是好些,就是……”

  “就是冬季太冷,咱关中地方的牲口没冻惯。”增福惋惜着。

  “不光冬季太冷,”生宝笑着说,“夏季太阳晒的时候,敞棚饲养室也太热呀。墙和门窗不光挡冷,更要紧的是挡热。增福,你想想:夏季晌午前后,太阳像火烧一样,咱们赶紧把门窗关了,屋里霎时就凉快一些,这是啥道理呢?”

  “那怎么办?”增福又发愁起来,“又怕外头热,又怕里头气味大,左不行右不行……”

  生宝仰头朝着草棚屋顶,用脑筋想着。他想天冷天热,是不由人的。嗯,人除了防备,再没一点办法。可是饲养室里头的气味,是从牲口的粪尿来的呀,不是气候呀……

  “有办法哩!有办法哩!”生宝高兴地伸出两只手来。

  增福瞪眼盯着,等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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