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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慎不败。
——司马光
冯赛骑着马急急出了东水门。
柳二郎竟已被释放,他去了哪里?冯赛一阵麻乱,只能想到汴河——清明那天柳二郎要去汴河,与谭力会合,今天他或许也会去那里。
他刚奔到龙柳茶坊那里,迎面一个老汉骑着头驴子,也急急奔了过来,那老汉一眼看到冯赛,高声大叫起来:“冯相公!冯相公!”
冯赛看他神色慌急又惊喜,忙勒住马。
“冯相公,我找见你妻儿的下落了!”
“什么?”冯赛隐约认出这老汉似乎是城南开馒头店的,人都叫他卢馒头。
“你妻儿在榆林巷的春纤院!我已经让两个儿子赶过去了,你赶紧去!”
冯赛顿时蒙住。
“快去啊!记得带几个帮手!”
“噢,你……”冯赛仍然有些错愕。
“唉!清明那天,你的妻儿是我用轿子抬走的!”
冯赛越发震惊,但看卢馒头脸上愧悔忧急交加,才顿时明白,忙道:“多谢!我这就去!”
“二哥!”崔豪忽然骑着马赶了过来,“你去哪里了?”
“崔兄弟,这位老伯找见了我妻儿的下落,我们赶紧去!”
两人一起驱马向城里赶去,赶到榆林巷,见前面一个院门前围了不少人,正在吵闹,冯赛隐约记得那院子似乎就是春纤院,忙奔过去,下了马,挤进人群。一个锦服胖老妇人正在和两个年轻人争吵,身后几个男女护着门。
“我这院子你说进就进?”
“你藏了人在院子里,才拦着我们不让进!”应该是卢馒头的两个儿子。
冯赛疾声问那老妇人:“我妻儿是不是藏在你院里?”
“你又是谁?我这院里藏金藏银藏汉子,偏偏不会藏什么妻儿。”
“你真要惹动官府?”
“二哥跟她搅缠什么,进去找就是了!”
崔豪赶过来,走到门边,那几个男女要拦,被崔豪两把推翻,冯赛忙跟着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堂屋中没有人。左边是个马厩,里面有两匹马,其中一匹全身幽黑,唯有额头一缕白,正是汪石的那匹马。冯赛一眼看到,再无疑心,忙和崔豪分头推开左右两边的几间厢房,里面都空着。那两个年轻男子也跟进来找。前面都没有人,四人又冲进后面四合小院,一一推开门去看,都没有人。再到后院,只有厨房和茅厕,厨房里也只见到一个老厨妇。
那个胖妇人赶了过来:“我说没有人,如何?你说见官,咱们就见官,青天白日闯进人家院里,我告你们匪盗入室抢劫!”
“说!我妻儿在哪里?!”冯赛生平第一次暴怒。
“都说没藏什么人,你自己不是也里里外外都找过了!”
冯赛怒不可遏,喘着粗气环视后院,忽然一眼看到墙边一丛竹子后面,地上露出一块木板,他忙几步走过去,见那块木板至少有三尺宽、五尺长,盖在地上。边上还有个绳扣。他抓住绳扣,往上一提,底下露出一道楼梯。他回头望去,那胖妇已经变了色。
冯赛忙沿着楼梯急步走了下去,里面有一扇门,门从外面闩着,他拔开门闩,一把推开门,里面一盏油灯,灯边坐着一个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儿,是邱菡和玲儿!
“爹!”玲儿猛地叫起来。
冯赛先是一愣,不敢相信,随即奔进屋中,一把抱住扑过来的玲儿,又望向邱菡,邱菡也已经站起身,惊望着他,面色苍白,身子微颤,眼中闪动泪花,犹疑了片刻,才举步向他走来。
冯赛眼睛一热,泪水顿时涌了出来,伸出臂膀将邱菡揽入怀里,紧紧抱住。邱菡将头伏在他肩上,这才呜呜哭了起来。
良久,冯赛才发觉珑儿不在:“珑儿呢?”
“被他们抓走了,不知道带去了哪里,这里是妓馆!”邱菡哭道。
“碧拂呢?”
“她走了。”
“走了?”
这时,崔豪推着那个胖妇走了进来。
“珑儿去哪里了?”冯赛又厉声问道。
“我不知道,前几天被那几个人带走了。这些都不干我的事,全是月月和他哥哥做下的,我死劝活劝,他们都不听。”
“月月和他哥哥?”
“他哥哥叫汪石,今年正月忽然找到这里,寻见了月月,还带了四个弟兄来,这几个人不知做了些什么勾当,银钱多得数不清。清明那天又把这位娘子和两个女孩儿用藤箱藏着,带来这里,让我藏到这地下室。我又不敢不答应。”
“碧拂呢?”
“她?她是和汪石他们一伙儿的。”
“什么?她人在哪里?”
“她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她让我帮着买了一道度牒,到城东的观音院出家去了。”
“出家?”
“她怀的那胎儿,也是她让我买了打胎药打出来的。”
“什么?!”
“我不肯,是她逼着我去买的,说若不买,她就寻死。”
“那个月月是汪石的妹妹?”
“嗯。月月自从见了他哥哥,有了钱,再不接客。她哥哥要替她赎身,她却看上一个叫曹喜的进士,只接他一个人,但那曹喜心冷眼高,怎么瞧得上她?冷言冷语的,月月也灰了心,跟着柳娘子一起出家去了。”
冯赛雇了辆车,将邱菡和玲儿先送到了岳父家中,随即驱马赶往观音院。
这一整天,纷乱颠转接连不断,冯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想柳碧拂,只想当面听柳碧拂说。到了观音院,知客女尼迎了上来,听说他要找柳碧拂,先说没有这个人,继而又说女尼不见男香客。冯赛正在求告,一扭头,见一个女尼从侧边院子里走了出来,冯赛定神细看,才认出是柳碧拂。
柳碧拂身穿灰布僧袍,头戴灰布僧帽,鬓边光光的,已经没有青丝。她容色间本就有一股清冷之气,这时越发显得冰人一般,散着寒气。看到冯赛,她的目光微微一颤,但随即便恢复了冷静。
“碧拂。”冯赛忙走过去。
“贫尼法号静寒。”
“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果自致,何必问我?”
“我有诸多不是,但实在不知何时犯下何种天大罪孽,招致这样的果报。”
“十二年前,洪州茶商管庆,记起来了?”
“十二年前?你……你是管庆的女儿?”
十二年前,冯赛在家乡洪州,才做牙人不久,接到一笔五千贯的茶引生意,正巧茶商管庆在寻茶引,他便轻松做成了这项交易,得了一大笔牙费,高兴得了不得。回家途中遇见洪州税务的一位朋友,那朋友说宰相蔡京新推了一道政令,叫“循环法”。原先每年的茶引只限贩卖区域,不限时日。这道新法开始限定贩卖时日。长引一年,短引三个月。若过了期,便得重新交钱,才能继续卖。由于洪州距离京城遥远,加之官府拖延,这道政令迟了两个月,才传到洪州。冯赛才做的那桩交引生意是短引,已经失效。冯赛听了,忙找了几个朋友,一起去追那茶引商。那商人已经乘船离开,冯赛便租了马沿岸去追,追了几十里地,总算追到了那茶引商。那茶引商先是抵死不认,而后编造出些理由苦苦哀求,冯赛却顾不得那些,和朋友硬逼着他将钱退还回来。
“你是那茶引商的女儿?”
柳碧拂并不答言,目光却又一颤。
“你父亲卖过期茶引,我只是讨还回来……”
“我父亲是在报仇。”
“报仇?”
“对!这个管庆卷骗了我宗族钱财。我两位伯父是小商人,有一年,我家乡遭了灾,族中各家艰难凑了一些本钱,聚到一起,交给两位伯父去做生意,以解救灾困。两位伯父拿了那些钱,出去寻货,偏偏遇到那个管庆,他和人做套,将那些钱全都卷走。我两位伯父不敢回去见族人,便一起投水自尽。尸首是我父亲捞回来的。我父亲气不过,花了几年苦苦找寻时机,终于等到‘循环法’的漏子,他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便向族人求告,族人们也都恨那管庆,纷纷变卖家产,凑了五千贯给我父亲,谁知道却遇见了你……我父亲比两位伯父更痛悔,他一人性命都难恕这个罪,便买了毒药毒杀自己妻儿,而后自尽,只有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被我娘偷偷放走……”
柳碧拂拼力忍住泪水,盯着冯赛。
冯赛心中怨愤之气顿时消散,一阵疚与怜随之升起,望着柳碧拂说不出话。
“我用了几年时间,才打问到你来了京城。又花了几年时间,打探你的脾性喜好。我要让你尝一尝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滋味。柳二郎不是我的亲弟弟,不过他的身世比我还苦。他答应替我报仇,去年他去江西,先找见了管庆,毒杀了他一家。”
冯赛心中翻涌,越发说不出话。
“你是来问珑儿的下落?我原本要她受一遍我受过的苦,但这几天回头一看,世事如梦,万缘皆空,我又何必再造罪孽?她在五丈河霍衡那座庄院里,你去接她吧。恩怨尽散,你我再无相干。”
“从头到尾,你于我,没有一丝一毫情意?”
柳碧拂目光一颤,但迅即低下眼,决然转身,轻步消失于那院门内,宽大灰袍罩着她纤瘦身子,在清风里,如同一缕烟灰。
冯赛又怔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黯然转身,离开了观音院。
他驱马来到五丈河霍衡的庄院,用力拍门。
“你又来了?”那看门人愕然问。
“我女儿在哪里?”
“什么?”
冯赛一把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那看门人忙高声阻拦,冯赛却不理他。那院子极大极空阔,静悄悄只有鸟鸣。左手边有一排房舍回廊。冯赛走向那边,大声叫着:“珑儿!珑儿!”
“爹!”一扇门打开,珑儿从里面奔了出来,没防备脚下,一下子扑倒在地,顿时哭了起来。
冯赛忙奔过去抱起女儿,替她揉搓小膝盖,又紧紧抱在怀中,不住轻声抚慰。觉着被活活掏出去的心终于回到自己胸中,又疼又暖,眼泪几乎涌出。
门里追出一个妇人,一脸惊诧望着冯赛。冯赛并不理她,抱起珑儿,转身向院外走去,那看门人也不敢阻拦,只慌张望着。
冯赛抱着珑儿上了马,珑儿已止住了哭,忽然道:“爹,这不是你的马。”
冯赛一愣,看着栗色的马鬃,不由得苦叹了一声,这马还是柳二郎丢下的。然而,他心里随即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驱马向烂柯寺奔去。
到了烂柯寺,寺里静悄悄的,弈心化缘去了,乌鹭在禅堂打坐。冯赛抱着珑儿走进弈心的禅房,炕边有一个旧木柜,弈心分了底下一半给冯赛放衣物。冯赛放下珑儿,打开柜门,俯身拎出柳二郎当时驮在马背上的那两只袋子,他解下袋口上系的绳索,打开袋子一看,里面一沓沓红绿图文的纸,是便钱钞。
一叠一万贯,两只袋子一共八十叠。
“爹,这些是啥?”
“是钱。”
冯赛发现钱钞边有一张纸笺,拿起来一看,上面是一首词,调寄《金错刀》:
东无路,西无路,身世飘零如草木。秋风孤雁送寒天,明月归程知何处?
见时误,别时误,痴心总被尘心负。衔杯莫问是和非,且醉花前朝与暮。
词气萧疏自伤,正是柳二郎的笔迹,但署名却是李弃东。冯赛略怔了怔,收起那张纸笺,正要重新拴起袋口,袋底忽然发出一声木块碰地的响动,他伸手进去将那木块取了出来,是一面木牌,官印的牙人木牌,牌上牙人的姓名是:冯宝。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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