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方走到宅邸门口,有一家丁亟亟来报,说:“老爷,昨夜府衙下令,说今日出城运送货物的商贩只能走水路,眼下东关渡那里排长龙,大约要等两个来时辰才能登船。”
冯屯问:“为何?”
“不知道,好像是衙门里丢东西了,出城要严查。”家丁道,“走水路要慢许多,金陵要的这一批绸缎,咱们是今日送,还是等明日再送?”
冯屯想了一下,说:“今日送吧,明日还不知道能不能解禁呢。”
家丁称是,随即往铺子那头去了。
门口的厮役牵来马车,程昶问:“今日铺子里有人要去金陵?”
冯屯道:“回菩萨大人,是。哦,就是上回菩萨大人您指点过小人的那批买卖,眼下已做成了,金陵那头赶着要货。”
程昶“嗯”了一声。
他若早知道绸缎庄有人去金陵,大可以跟船同去,眼下冯屯冯果为了带他去看祭山神,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倒让他不好多提了。
长珲山在扬州城东,离东关渡很近,从冯宅驱车而往,大约要大半个时辰。
程昶一行人等到了长珲山已是辰末,春光正好,山脚下,河堤旁,满是出来祭山神,过花朝的人。
程昶下了马车,撑着伞,跟冯屯冯果往山上走。
长珲山其实不高,祭山神的地方就在半山腰的望春亭,程昶早上因为换衣,耽搁了一阵,到了望春亭,只见一名穿着五品公服的大人已带着周遭百姓在拜了。
说是祭山神,其实不然。
这里的人信奉的是四季神,就如秋节要拜秋神蓐收一样,惊蛰这日,祭的其实是春神句芒。
程昶看着那个身着公服的府尹大人,一时间觉得眼熟,却没想起来是谁。
待他点完香,颂完唱词,回转过身来露出一双鱼泡眼,程昶才蓦然忆起来。
这不是当初在东海渔村捡到他,一路护送他回金陵的刘府尹么。
当时这府尹想跟云浠抢功劳,还被程昶撵过,跪在程昶腿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程昶还当他这双鱼泡眼是哭出来的。
眼下想想,这刘府尹除了抢功劳这事做得不地道,护送自己回京的路上,还算尽责。
程昶有些踌躇,不知当不当与刘府尹招呼一声。
而今他想回金陵,只要跟着冯家的货船就可以了。
可是冯家毕竟是寻常百姓家,他的踪迹一旦曝露,被陵王的人盯上,冯家非但保不了他,还可能因他遭来横祸。
还是让朝廷的人马护送自己回金陵妥当。
程昶如斯想着,正准备上前,忽见人群另一侧,有一列兵卫引着一名身着三品公服的人走来。
三品公服生得一副慈眉善眼,一笑起来,分外平易近人。
正是柴屏。
程昶愣住了。
握在伞柄的手倏然收紧,手心里瞬间渗出凉汗。
却不是怕,是恨。
皇城司的滔天烈火重新浮现眼前,火海吞天沃日,就是这个人,命人锁上了他唯一的生门。
烈焰仿佛自他胸中焚起。
程昶一时间难以平静,但他是个清醒的人,知道眼下与柴屏对上,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何况周围这些穿着巡查司禁卫服的兵卫,一看就是柴屏的人。
程昶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随即转身就往山下走。
冯屯觉察到动静,忙与冯果跟了上来,问:“菩萨大人,您不看祭山神了吗?”
程昶只管往前疾行,并不作声,直到临近山脚了,才问:“东关渡是不是在这附近,我想跟船去金陵。”
“倒是在这附近。”冯屯为难道,“就是小人府上去金陵的船是货船,并不很舒适,菩萨大人想去金陵,小人可安排一只……”
“不必安排。”程昶打断道,“只要快。”
去长珲山不远就是淮水水堤,临近午时,已有不少女子在水堤旁挂花纸,放花灯,沿堤而行三里,就到东关渡,程昶一路疾走,因步子太快,到了一个拐角,不期然与一身着褐袄的老妇撞了个满怀。
褐袄老妇跌退几步,险些摔倒,程昶连忙将她一扶,说道:“抱歉。”
褐袄老妇“哎”了声,刚欲说“没事”,一抬头,只见伞下公子一袭白衣出尘,眉目如同墨画,明明温柔,却又凌厉非常。
她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只见公子又执起伞,匆忙往渡口那里去了。
眼下午时将至,东关渡十分繁忙,好在冯屯一早就让家丁来此排长龙,眼下冯家的货船已装载完货物,准备起行了。
渡头的家丁一看程昶三人行来,愣了愣,问:“老爷,您怎么来了?”
冯屯想着菩萨急去金陵,办的应当是济世救人的大事,等闲不能与外人道哉,便道:“到底是咱们与金陵那边的第一桩买卖,我不放心,跟去看看。”
家丁连声称“是”,在渡口与船头搭了木板,引着冯屯几人上船。
一时起了风,船身轻晃,冯果上了甲板,似有些不舍,朝长珲山那处望了一眼,说:“今日来的怎么是这个钦差呢?”
冯屯应道:“是啊,我也纳闷呢。”
冯果叹道:“那日那个好看的女将军怎么没在呢?我还想着今日来长珲山,能多看她一眼呢。”
程昶最后一个上船,一听这话,倏然愣住。
他站在渡口与船头的木板上:“你说什么?”
过了会儿,又问:“女将军?”
冯屯道:“回菩萨大人的话,就是从金陵来的明威将军。”
程昶沉默下来。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昭元帝本来就有意把兵权交给云浠,云浠平了岭南之乱,立了大功,早该晋升,不该只是从前的五品宁远将军了。
风扬起程昶的衣衫,木船随之轻漾。
冯屯看程昶站在木板上一动不动,不由问:“菩萨大人,您不上船了吗?”
程昶从来是清醒的,是理智的。
他知道他即便留下来,未必能第一时间见到云浠,极可能先被柴屏的人发现。
他知道他该立刻走的。
可得知她就在这里,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忽然什么都顾不及思虑了。
他毅然转身,逆着渡口熙攘的人群,就往来路寻去。
—*—*—*—
云浠在城门口|交代完差事,待赶来长珲山,已近正午了。
她背着竹画筒,沿河而行,一面跟往来行人打听三公子的踪迹。
阿久嘴里叼着根草,跟在她身旁,闲来无事,也帮她四处问问。
可三公子消失已一年,扬州去金陵百里,这里的人,哪里可能见过他?
看过画的人都称不认得画上公子。
云浠正欲上山打听,忽听近处几声骏马嘶鸣。她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巡查司的兵卫正骑着快马往山下赶来,为首一人,正是早上见过的曹校尉。
云浠没怎么在意,她知道柴屏在长珲山上,曹校尉是他的人,来寻他也正常。
阿久本也没在意,收回目光时,目光不经意在曹校尉手里拎着的布囊上掠过,布囊隙开一角,露出一片黑衣的衣袂。
阿久愣了愣,又定睛一看,那片衣袂尚是湿的,显然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不久。
正是她盗血书当日,裹着石块沉入水塘底的黑衣!
阿久一下子警觉起来,她朝四周望去,山脚下,河堤边,到处皆有巡查司的兵卫。略略一数,大约有两百余人,这还不算刘府尹从衙门带来的衙差。
想必柴屏一早就疑了她,带这许多人来布下天罗地网。
她纵是功夫再高,在这么多人跟前,也绝对不是对手。
阿久料定待会儿定有一场拼杀,一时间也来不及多想,吐出嘴里的枯草,唤道:“阿汀!”
她偷血书是事实。
而且……他们早已说好了,此事绝不能牵连阿汀。
“阿汀,我有点儿累,想去歇会儿!”
云浠看她一眼,点头道:“好,你去堤边歇会儿,我尽快过来找你。”
阿久一点头:“得勒。”转身就走。
云浠看她走得干脆,倒也没多在意,见山脚下石桩旁歇着一个老妪,走过去,把画卷展开来,问:“这位婶子,请问你见过这画上的人马?”
老妪一看,愣了下,说:“姑娘,你这画上画的是菩萨吧。长这样的,哪儿能见过呀?”
云浠点了一下头:“多谢。”正欲将画收起来,一旁有个褐袄妇人听到“菩萨”二字,走过来,“姑娘,能不能给我看看你这画?”
云浠一点头,重新把画展开来。
画上公子俊美逼人,浑不似这凡间人。
“这人……这人我方才见过。”
云浠顿住。
她一时间不敢相信:“您见过?”
“对,见过。”褐袄妇人看着画,越看越像。
云浠心中一霎时空白,她找了许久,几乎已不报希望了。
她怔怔地问:“您真的见过?”又问,“在哪里见过?”
“就在河堤边。”
云浠懵然半刻,待反应过来,顿时就要往河堤疾奔而去。
褐袄妇人追了几步,忙唤:“哎,姑娘,你回来!”
她气喘吁吁地说:“刚这公子旁边跟着的两人我认识,是扬州城开绸缎庄的冯掌柜和他的小儿子,他们一行人好像要去……哦,好像要去东关渡。”
云浠一听这话,道:“多谢。”调转身,疾步往渡口奔去。
程昶沿水而寻,步子极快,看到堤边有衙差驻守,也顾不上会否曝露行踪,上前就问:“看到明威将军了吗?”
衙差看到他,呆了半晌,才摇头:“没看到。”
程昶随即又往山脚下寻去。
云浠疾奔到渡口,寻到水边的一个船工,亟亟打听:“船家,请问冯家的船是哪一个?”
船工遥遥往不远处一只货船一指:“那个。”
云浠点头:“多谢!”
程昶赶到山脚下,问驻守在此处的两名衙差:“你们今早见过明威将军吗?”
两名衙差对视一眼,均道:“没见过。”
程昶正欲往山上寻,身后忽有一名捕头模样的人过来拱手道:“公子在寻明威将军?”
云浠追着冯家的货船,沿堤而奔,大喊一声:“三公子!”
船上的冯果早已看到她了,然而听她唤“三公子”,只觉莫名。
云浠一咬牙,趁着船并未走远,三两步凳上一旁的石桥,从石桥上一跃而下,在近处的一只乌篷上借力,随即跃上货船,问冯果:“三公子呢?”
程昶问捕头:“你见过她?她在哪儿?”
“她像是在急着找什么人,在下过来时,看到她往渡口那里去了,在追冯家的船。”
冯果道:“将军找的是菩萨大人?”
“不知道。菩萨大人方才听是明威将军您到了扬州,匆忙下船了。”
程昶沿河而寻,追着船行的地方奔去。
“下船了?”云浠一愣,当下跃上船舷,作势要跳。
冯果连忙把她拉住:“姑娘,当心啊,此处水深。”
程昶看到已行远的船只,愣了愣,作势就要追,跟在身后的冯屯连忙拽住他:“菩萨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再往前就是河水了,这里水深得很,您眼下是凡躯,掉下去是要染病的。”
程昶收回脚,极目望去。
他惘然地看着已走远的船。
只觉这船远一寸,心里就凉一分。
就在这时,河里的船忽然慢慢地,掉了个头。
船头站着一个身姿纤纤的姑娘,一身天青衣裙在春光下潋滟生辉,他分明看不清她的脸,却辨出了她眉眼间的明媚。
云浠也看到程昶了。
水堤旁的公子一身淡白,青丝如缎,用一根缎带松松束了,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樱树下,望着她。
而樱树上,花开得正热闹。
她张了张口,想唤他,却不敢出声,觉得像梦一样。
冯果已吩咐艄公泊岸了,船离水岸还有数丈,可她已等不及了。
她想把这个梦抓住,握在手中,再也不放开。
她四下一看,忽见一个敞开的宝箱里搁放着锦缎,顺手取了一匹,跟冯果道:“借我一用!”
随即把锦缎一扯,一段锦绣如织顷刻流淌。
云浠握住一头,顺势往岸边的樱树上抛去,锦缎在樱树上几番缠绕,她回手一扯,见已缠稳,将手中这头递给冯果,叮嘱道:“拿稳了!”
然后在船舷上稍一借力,跃上这段浮光锦。
周围想起喧嚣之声,似乎有官兵在追捕盗匪,更或者,是柴屏派人在找他。
程昶分明听见了,却浑不在意。
他朝湖心望去。
他的姑娘,一身青衣潇飒,身姿轻盈如凌空飞鸟,踏着流转的浮光锦,一如淌过山水,越遍红尘,朝他奔来。
河上还有行船,船要泊岸,先要朝外掉头,浮光锦绷紧扯到极致,耐不住不够长,顺势从冯果手里脱出。
水岸已近在眼前,云浠刚欲跃下,忽然脚下一空。
她的身体骤然失衡,堪堪只来得及稳住身形,便朝树下,等着她的人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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