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京里传了信,说柴屏明日卯初就到。
刘府尹忐忑了一夜,挨着枕头,刚迷糊了一阵儿,外头就有人叫起:“大人,京里来的柴大人快到了。”
刘府尹急急忙忙赶到公堂,想到柴屏如今位高权重,一时也不敢哭了,正襟危坐地候了半晌,就听到府衙外,马车的行止之声。
刘府尹迎出府衙,对着来人躬身大拜:“下官恭迎柴大人。”
尔后连声赔罪,“下官马虎大意,不慎遗失了李主事临终留下的血书,请大人降罪。”
柴屏笑了笑道:“刘大人不必自责,李主事缢亡案,与兵部布防图失窃息息相关,而今血书被盗,极可能是同一伙贼人所为。那贼人连皇宫都赶闯,遑论扬州府衙?想必刘大人纵是布下天罗地网,也是防不胜防的。”
他生得慈眉善眼,说起话来也是和言细语,刘府尹一颗心本已提到了嗓子眼,听完柴屏这一番话,又落回到肚子里去了。
“但是,血书被盗不是小事,本官来扬州前,陵王殿下曾叮嘱,一定要抓到偷血书的贼人。”
柴屏说着,往一旁一让,指着身后一名身着朱色公服,粗眉细眼的人介绍道:“这位是曹校尉,眼下正在枢密院巡查司任掌事。本官这回来扬州,陵王殿下亲点了曹校尉与两百兵卫随行,到时一旦出现贼人的踪迹,还望刘大人命府衙的衙差配合曹校尉行事。”
刘府尹道:“这个自然。”
几人说着,刚要去公堂后的库房查寻线索,就见云浠带着阿久从府衙后院出来了。
云浠今日起得很早,打算尽快把差务办完,然后趁着惊蛰祭山神,去长珲山一带打听打听三公子的下落。
她瞧见柴屏,不由一愣,点头道:“柴大人。”
柴屏的目光落到云浠身后背着的竹画筒上,略微一顿,笑道:“明威将军辛苦,这么早就出去办差。”
他二人相交泛泛,当下也不多寒暄,各忙各的去了。
刘府尹把柴屏引到存放证物的库房,指着最靠里一排博物架说道:“李主事的血书就存放在此处。当时那个贼人来时,里外足有十余人看守,那贼人先是劈晕了最外围的衙役,闯到里间,拿了血书就逃。”
“听刘大人这么说,那窃贼并不是偷,而是明抢?”
“曹校尉说得正是,就是明抢,但他身手厉害,谁也打不过,他要明抢,衙门里的衙差也没辙。”
柴屏问:“这贼人什么模样?”
跟在刘府尹身边的王捕头道:“他罩着黑衣,蒙着脸,看不大清,只记得是中等个头,有些纤瘦,身手十分灵巧。”
柴屏问王捕头:“当时就是你带人去追的?”
“是。”
柴屏看曹校尉一眼,“你去试试王捕头的身手。”
库房外的院落十分窄小,两人顷刻间已过了七八招。七八招后,曹校尉收手,来到柴屏身边拱手一拜:“回大人的话,王捕头的功夫不弱,那窃贼既能一气应付王捕头与十余衙差,他的身手,应该远在下官之上。”
柴屏皱眉:“这么厉害?”
他朝周遭一看,问:“那窃贼盗了血书后,往哪里跑了?”
“回大人的话,那窃贼并不与小人等多纠缠,盗了血书就翻墙跑了。”王捕头说道。
随即引着柴屏一行人等从院落的小角门而出,来到临巷的一个水塘子边,“他见属下等穷追不舍,就领着小人等在这附近兜圈子,等把小人绕晕了,他就消失了。”
“消失了?”
“是。”王捕头道,“那窃贼最后就出现在这水塘子附近。小人等非但搜寻了临近几处街巷,还在各个街口都设了禁障,甚至派人下水找过,就是不见这窃贼踪迹。”
柴屏听了王捕头的话,一时间若有所思。
听王捕头这么说,他们的搜捕安排并没有出差错。
那窃贼哪怕功夫再高,也该逃不出这衙门附近的街巷才是,可他为什么却消失了呢?
片刻,柴屏忽道:“不对。”
他问王捕头:“你确定这窃贼盗了血书后,并没有与你等多纠缠,而是直接翻墙溜的?”
“确定。”王捕头点头。
刘府尹见柴屏一副恍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柴大人可是瞧出了什么线索?”
柴屏倒也不瞒着他,“从这窃贼的行径来看,他本事高,胆子大,目的只为了盗李主事临终留下的血书,所以他闯库房闯得干脆,盗了血书,立刻就逃。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带着你等在这附近兜半个时辰圈子,早些出城不好吗?”
“只有一个原因。他对此地不熟。”
刘府尹咋舌道:“倘这窃贼对此地不熟,那他就更不可能消失了。他兜了这么久圈子,体力想必早已不支,最后为何竟不见踪影了?”
柴屏蹙眉深思,“这一点本官也未想通。”
他问王捕头:“你确定当日早上,这窃贼消失后,你再没见过形迹可疑之人吗?”
“回柴大人的话,确定。”
刘府尹也说:“回大人的话,当日早上,除了几个常在衙门附近送菜送酒的,王捕头他们确实没见过任何可疑之人,这一点下官也跟从金陵来的秦护卫,就是跟在云将军身边的秦久姑娘确认过。”
柴屏愣了下:“为何要问她?”
“回柴大人的话,秦护卫是云将军的贴身护卫,这回云将军来扬州,起先没带着她,当日早上,王捕头带着一应衙差追那窃贼时,恰逢秦护卫来衙门找云将军,下官是以问了问她。”
柴屏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慢慢地,他眉间的疑云化去,覆上几许了然。
“这个秦久,身手如何?”
这可把随行众人问着了,阿久在塞北长大,没怎么在金陵住过,在场一众行伍之人,居然无人与她交过手。
片刻,还是曹校尉道:“回大人的话,在下等虽没跟秦护卫交过手,但对云将军的身手还是略知一二的,凭云将军的本事,一气应付王捕头与十余衙差,应当不难,秦护卫既然能胜任保护云将军的职责,她的身手,不说在云将军之上,也该是与云将军相当的。”
柴屏听了这话,淡淡地“嗯”一声。
他看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水塘子,少卿,吩咐道:“王捕头,你带着衙差,继续在府衙附近的巷弄里寻找线索。”
“是。”
“曹校尉,你点几个水性好的兵卫,下水搜捕证据。”
曹校尉不解,请教道:“敢问柴大人,属下等该搜什么证据?”
“找一找那窃贼褪下的黑衣。”柴屏悠悠道,“那窃贼没有消失,她只是用了障眼法。”
一时间天已大亮,柴屏查完证,回到衙门里吃了口茶,似是不经意,笑问:“对了,刘大人,今早云将军与秦护卫办什么差事去了?”
“听说是去城门口,找守城的武卫交代一下缉匪事宜。”
柴屏诧异道:“那怎么到这时还不回来?”
刘府尹道:“哦,云将军说她还有些私事要办,这会儿应该赶去长珲山一带了。”
柴屏自然知道云浠去长珲山一带做什么,他沉吟片刻,似是才忆起什么,笑着道:“瞧本官这记性,今日是惊蛰,刘大人该要去长珲山,带着百姓祭山神的。这么大的事,竟险些叫本官耽搁了,是本官的不是。”
刘府尹忙道:“不妨事不妨事,祭山神这个不定时,等曹校尉那边搜完证,下官再过去不迟。”
“不必等他。”柴屏道,“曹校尉能否搜到证据还两说,总不能因为一个没着落的证据,把刘大人的大事耽误了。”
他说着,站起身,笑道:“正好本官尚没见过祭山神,随刘大人同去,也好涨涨见识。”
—*—*—*—
这几日,冯屯的绸缎庄接了笔自金陵来的买卖,要往金陵送百匹云锦。
冯屯成日泡在绸缎庄里,忙得不可开交,及至惊蛰的前一日,才把一应事务料理好。
程昶见他忙碌,倒是没有打扰,但他到底是做金融风控的,偶尔看冯屯拿着账册百思不得其解,随意指点两句,倒能叫冯屯豁然开朗不少。
这日惊蛰,程昶毕竟是客人,不好让主人等,比平时都早起了一些。
他洗漱完,换好衣衫,刚推开门就愣住了。
冯屯与冯果早已恭候在门口。
他二人身后还站了两排婢女,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尽是白裳。
冯屯恭敬道:“菩萨大人,今日您要出行,小人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些凡衣,供您挑选。”
程昶:“……”
他扫了一眼,这些衣裳用料极好,云锦的、浮光锦的、软烟罗的,甚至连龙绡纱都有,样式繁多,不一而足,唯有一点——
“怎么全是白色?”
“哦,因小人听说,天上的仙人常着素衣,所谓仙衣如云,大繁至简,白衣飘飘。”冯屯道,又诚惶诚恐地问,“难道不是白色?那小人这就命绣娘重新赶制新的衣裳,就是不知菩萨大人喜欢穿什么。”
程昶:“……不必了,随便穿就行。”
他本想说就穿身上这一身儿,思及冯屯准备这些白衣颇费功夫,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想了想,又道,“不张扬的就行。”
冯屯称“是”,在一应白衣中仔细拣选一番,挑出一身素白香缎,呈给程昶。
程昶接过,从里屋换了出来。
素白香缎纯粹干净,称着倾洒在他周身的春晖,整个人如覆清霜,山河作的眉眼里掺了一丝寒凉,竟比春芒还扣人心扉。
冯屯差点没看瞎了眼。
片刻,他小心翼翼:“这个……好像有点张扬。要不,菩萨大人您换一身?”
程昶点头:“行。”
接过冯屯重新给他挑的一身浮光素锦,去里屋换了,片刻出来:“这个呢?”
浮光锦如雾如水,穿在程昶身上,周遭春晖尽化云烟,称着他淡而凉的眸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云阶,步上天穹。
冯屯则差没跪下来给他磕头。
好半晌,他才回缓过心神,为难道:“这个……好像也有点扎眼。”
随即重新自一应白衣中挑选,拣了最素净的递给程昶。
程昶接连又换两身,一身是一身的风华,却无一身不是张扬的。
小半个时辰后,程昶穿着最后一身云缎,自屋里出来,问:“还不行吗?”
冯屯:“……”
程昶:“还要换?”
冯屯:“……”
这时,冯果道:“不换了不换了。”
菩萨大人长成这样,换什么都没用。
冯屯小心翼翼地问:“菩萨大人当真一点法力都没有了?”
“怎么了?”
“是这样,”冯屯十分为难,“菩萨大人气度清雅,仙姿玉容,凡间服饰实难遮掩。倘菩萨大人不想张扬,只能自己捏个决,暂且掩一掩您的姿容了。”
程昶:“……”
真是佛道不分家,捏个决都出来了。
程昶:“我真的一点法力都没有了。”
冯屯闻言,一时间一筹莫展,回过头,将冯果望着。
冯果想了想,道:“菩萨大人,仙姿还是小事,今日毕竟花朝,长珲山一带想必十分熙攘,您下了马车,挤在人群里,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您的仙姿,主要是这张脸……”
“小人知道了!”冯屯脑中灵光一现,一手握拳,在另一手的手心里一敲,“只要菩萨把脸遮起来就好了。”
他想了想,紧接着又道:“帷帽只有女子才带,菩萨大人可以撑伞。”
说着,就吩咐下人去取了把伞来。
程昶万没想到,他今日早起,单换衣就换了近一个时辰,此去长珲山本就不算近,再耽搁下去,今日怕是见不到扬州府尹与京里来的钦差了。
程昶接过伞,撑开来,说道:“走吧。”
随即便朝院门走去。
伞面上半面留白,半面泼墨山水,伞下公子一袭白衣,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走在石径上,已是一场风光。
冯屯:“……”
冯果:“……”
程昶走到院门,回过身,看他们还未跟来,问:“不走吗?”
算了,就这样吧。
只有这样了。
冯屯冯果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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