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我避宝儿避得紧。
她自从前日里去买小笼包时遇到那卖猪肉的女儿在来福客栈批发兜售猪肉,回来时便神神叨叨,拉著我硬是要与我讲她与柳季东的爱情。我听了数十来回,皆是柳季东带她去哪里吃了好吃的烧饼,喝了好喝的汤水,看了好看的折子戏……于是我总结了一下,二人的爱情史便是一段京城吃喝玩乐游记,对此,我感到万分……艳羡。
她若是仅唠叨那吃喝玩乐的好去处,我亦是十分乐意奉陪的。但她叨了一阵子后,嫌整个爱情故事欠缺戏剧张力,于是便往里添了不少喜怒哀乐。可怜了我这听众,时不时听著“康泰楼的凤爪可谓人间美食,那肥美的爪子……那混蛋柳季东挨千刀的,定是带了他那小姘头去吃了……狗男女啃骨头……小姐小姐,你看我适才的表情够不够牙呲目裂?”;“那个百里弄里那对老夫妇做的芝麻烧饼可谓一绝,那芝麻爆炒过后的芳香融合麦面的觔斗,一入口……呜……柳季东常常替我捡掉落于地上的芝麻,然后喂入我口……呜……呜……小姐小姐,你看我流下的泪珠,可有珍珠那么大颗?”
我的心,红尘滚滚呀红尘滚滚。
******
“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从范天涵书房出来时,被宝儿活生生撞了个正著。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我的面前,执起我的手道:“小姐,近日来我总寻你不著,你是否在躲著我啊?为何我觉得你从边疆回来后便待我没以前亲切了?是否宝儿哪里没做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我望著她的眼慢慢蒙起一阵水雾,烟气腾腾的,甚是惹人心疼。我不由得一阵愧疚,宝儿是我的亲人,即使她再抽风,我都不能嫌弃她呀,这才是亲人的真谛。
于是我反握住她手,深情道:“宝儿……”
“小姐,方才我是否看起来我见犹怜?你有没有感动?有没有有没有?”宝儿兴奋地摇晃著我的手问道。
我木然地点头:“有,感人肺腑。”
语毕我飘著走。
宝儿在后面追著:“小姐,你要去哪儿,带我去。”
我缓慢回头,面无表情道:“如厕。”
宝儿道:“我与你一道去,我在门外等你,顺便给你讲故事解闷。”
我只觉,脑海中车辚辚马萧萧,哭声直上干云霄。
于是我脚尖一转,往书房走去。
宝儿跟著后面道:“小姐,茅厕不在这个方向。”
我回道:“我忽然又不想如厕了。”
宝儿又问道:“那你去哪儿啊?”
我头也不回道:“去找范天涵。”
宝儿道:“你适才不是才从姑爷书房内出来?”
我道:“我忽地有想起有事找他。”
宝儿:“甚么事?”
我忍无可忍大叫:“与你无关!”
宝儿啧啧叹气,道:“小姐真任性……”
我……我当初为何要把她捡回来,为何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又折回书房,竟见范天涵以笔柱颊在轰轰烈烈地出神,我甚是兴味,成天见他一付精明样,难得也露出如此傻愣的表情,我深深地被娱乐到了。
只是我尚未乐够,范天涵已恢复了平时那精明的模样,扬著眉笑道,“你又被宝儿逼上我这儿避难来了?”
我叹道:“可不是,我觉得宝儿就上天派来收拾我的。”
他笑道:“那待会儿与我,躲到皇宫去?”
我问道:“你进宫晋见公主?”
他点头道:“去不?”
我沉吟了半响道:“能否不去?我一进皇宫便觉压迫感十足。”
他道:“随你。”
他如此随和,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一手抓起他的前襟,恶狠狠道:“无论你如何不择手段,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明白否?”
他捏开我的爪子,道:“明白。”
私以为,他有猫腻。
范天涵未曾回来用午膳,我有点著急,生怕公主把他给硬上弓了,我想著便觉得很屈辱,难过得快落下泪来。
午膳用毕,范天涵便来了,带回了之前那翘臀公公,公公用其尖锐得诡异的声音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范王氏千里寻夫,其举感天动地,故特赐御妹称号,自此乃我朝怡祥公主……钦此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你个范天涵,即不用娶公主,又跟皇帝把亲结了。而且还使我哑口无言:我自己吩咐的不择手段,怨不得谁。
翘臀公公恭贺了御妹我半响,回宫了。
接旨时躲在门后偷听的宝儿与姜溱窜了进来。
姜溱拉著我问:“姐姐,为何称呼你为范王氏,莫非是讽刺你饭吃太多,乃饭之王?”
宝儿鄙视地瞪她一眼:“亏你还是神医,怎地如此没文化,小姐娘家姓王,姑爷姓范,故称范王氏。”
姜溱道:“原来如此。宝儿你真博闻。”
宝儿谦虚一笑,不可一世。
她此生,大抵也只有姜溱能让她如此沾沾自得了。
范天涵送完翘臀公公回来,便支开了宝儿与姜溱。
他倒了茶与我,我喝了茶。
他望著我,我望著他。
他在等我沉不住气,而我也只好成全他。
于是,拍桌子道:“我不要当皇帝的御妹。”
他拿起我喝剩的茶,慢条斯理饮尽,道:“为甚?”
为甚?我也不知为甚,总觉应该反抗一下以示我是一特立独行的人。
他放下杯子,拉了我坐他腿上,哄道:“从今往后,你可以顶著御妹的名号仗势欺人了,不觉很美好么?”
我不语,我只是糊涂,我不傻,有时哄我也没有用。
他道:“我知道你不喜这种官场的虚与委蛇,我不该罔顾你意愿让你面对这些,但是,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折中之道了。”
我依然不语。
他叹口气道:“我承认我是故意的。那夜里我听见你说欲去闯荡江湖了,虽说我也知你是一时心血来潮胡说八道,但你总有出人意料之举,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皱眉,我收回我方才认为我不傻的想法,我是真不知他在说啥。
他又道:“身为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室,岂容你抛家弃夫闯荡江湖。”
哦,原来如此,傻的是他不是我,即使没有牵绊,他在这儿,难道我还能走远?唉,这孩子,书念多了,脑子跟膝盖似的。
说话间,李总管来报,范老夫人来了。
娘亲的,又一膝盖脑袋来了。
我从范天涵腿上弹起来,拉拉衣服贤良淑德地立好,范天涵在一旁笑。
这范老夫人本是气势冲冲要来考我诗词歌赋的,见了她儿子,忽地绕指柔起来,执起她儿子的手一个劲地问吃好了么,睡好了么,穿暖了么……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慈爱气息使得天下浪子都忍不住回头,回头回头再回头,扭了脖也要回头。
我望著她那慈爱的模样,脑海中勾勒出千万个不停含泪回首的浪子,忍不住嗤地一笑。
不得了,惹恼了咱慈爱的范老夫人。
只见她美目一翻,幅度之大让我以为她要厥过去。
她道:“浅儿,几日不见,给你的书你可看了?”
我点头道:“看了。”
她道:“怎么不见长进,哈哈……娘与你说笑的。”
我与范天涵面面相觑,大抵都不想认这个娘。
她又道:“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与皇室结亲的事如何了?”
范天涵道:“适才已是接过圣旨,皇室与范家结亲的事定了,明日皇上会下诏昭告天下。”
范老夫人马上堆起了笑,得意洋洋地望著我,道:“既然如此,浅儿是否也有考虑一下娘那日的提议?”
我点头道:“有的。”
范天涵问道:“什么提议?”
我与范老夫人唰唰回头瞪他,他摊手退在一旁喝茶看戏。
范老夫人道:“如何?”
我道:“不可。”
范老夫人道:“你何必如此?公主骄纵,进了门,还能给你好果子吃?子云是自己人,她自小懂事,凡事好照料你。”
我衷心道:“不用了。”
她斥道:“你以为我是在与你打商量,只要天涵一点头,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这倒是,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范天涵放下茶盅,道:“娘,莫非你知道子云的去处?”
范老夫人眼神闪躲,道:“我哪里知道她去了哪,但你若是答应娶她,她自然是会回来的。”
范天涵道:“那你又为何知道我若是娶她,她便会回来?”
范老夫人结巴道:“自然……自然是我猜测的。”
真是造孽,这老太太看来是个扯谎生手,急得老脸通红。我想我好歹也是人家媳妇,多少帮著点,于是我道:“娘,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哟。”
范老夫人巴巴将我望著。
我盈盈一笑道:“皇上刚下旨,赐我为怡祥公主,故范家托了我的福,与皇室结亲了呢。”
范老夫人先是一愣,后转头望她儿子,她儿子重重地点头,她便开始捂著胸口呻吟著回退:“我……我……”
“娘,我觉得你最好莫再后退。”我好心地提醒她。
但范老夫人许是天生反骨,闻言她连著退了三大步,绊了门槛,体态优美地投向大地的怀抱。
幸好范天涵眼明手快地把她捞住了,阿弥陀佛,把我吓出一生冷汗。这个教训告诉我,以后我也要生个武状元儿子。
范老夫人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揉著心口道:“恭喜。”
不知怎地,虽然这老太太不待见我,但我却是愈来愈待见她,于是我抱拳道:“同喜同喜。”
只见她面上黑了一黑,我想起她可能觉得我学识不够,便再改得文绉绉一点,道:“共襄盛举,共襄盛举。”
范老夫人扶著额头走了。
范天涵笑呵呵言我又惹毛了他娘,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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