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了姜溱绣了半个时辰的《清明上河图》,瞧到双眼涣散也不知她绣的是那个茶楼酒馆,又拉不下面问她在绣哪一角,于是只好假装哈欠连连,先行回了房。
我坐于床侧翻《全唐诗》,等君入瓮。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手中的书页翻得哗啦响。
范天涵推门进来时我正翻到李太白的诗篇,我抬眼瞟一瞟来人,又垂下眼看太白兄,太白兄实在是个妙人,他言“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这仙人养的白兔真真可爱,若是它问我与谁餐,我定是回答它与范天涵餐,然后把白兔煮了……
范天涵坐于桌前,倒茶。
“娘跟你讲了甚?”
我望望他,他虽讲著话,眼睛却是全神盯著那潺潺水条从壶口泻入杯口。
我爱理不理道:“没讲甚。”
他呷了口茶,那神情倒是与范老夫人有几分神似。
他又问:“你在看甚?”
我不吭声,翻了书皮与他看。
他奇怪道:“你平日里看的无非传奇故事戏本子,怎忽地看起诗集来?”
我不接声,翻回书,做出潜心做学问的模样。
范天涵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娘让你看的?”
他学过掐指一算么?我忍不住抬眼望他,“你如何知道的?”
他浅浅一笑,“那是我幼时的书。”
我翻开扉页,上书歪歪斜斜的大字:娘亲赠予天涵。
我撇嘴道:“你年少时的字真丑。”
他又端起茶盅来呷了一口,道:“莫要把娘的话摆心上,她看著子云长大,情同母女,又不知其真面目,难免有偏颇。”
我翻过一页书,岂知这倒霉的手指正好就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用力合上书。情同母女有甚了不起,欺负我没有娘亲撑腰罢了。
范天涵见我不语,亦是沉默,望了我许久才道:“清浅,你可觉委屈?”
我撇一撇唇,又随手翻开方才合上的书册,道:“不觉。”
他忽地到了我跟前,伸手捏我面,道:“这两颊都鼓得生风了,还不委屈?”
我瞪他一瞪,把脚往床榻上收,准备睡觉。他环了我在怀中,道:“我娘便是你娘,只是她尚未开窍。”
我被他折成个古怪的姿势倚于他胸前,一面感叹著他的剔透玲珑心,一面被他逗笑,却还强撑著场面哼道:“你娘才不是我娘,我娘不会逼迫我诵读诗文,还道我是乡野女子。”
他曲指敲我脑袋,道:“你本就是乡野丫头,成日上蹿下跳的。”
我想撅起嘴,又觉得撅完后定当会想把自己嘴唇切下来,于是只好改道歪一歪嘴道:“委屈你娶了个乡野丫头,还是当你的皇亲国戚去罢。”
语毕,我忒想扇死自己。
果不然,范天涵翻起旧账来,“我之于你,究竟是甚?一有风吹草动,你将我拱手让人还连带作揖答谢,王清浅,你以为让宝儿上我那儿演上一趟,骗得我心软,便又天下太平?”
我早该知晓宝儿靠不住,我就不该病急乱投医。
事到如今,自救罢。于是我牵住他衣角,认真道:“今日那个境地,不是我不争,是岂有我争的余地?你只知我步步退让,你又可知我有多怕哪一步没退好,我俩人头便成为他们皇室休闲运动的蹴鞠?我未曾见过此等场面,你不能指望我能多勇敢,我吓死了……”
他低头望了我一眼,脸色稍霁。
我再接再厉道:“我承认我爹妻妾成群使我偶也觉得情爱十分虚无,偶尔我会退缩,但你之于我,是最重要的所在,是天,是地,是神的旨意。”
无耻如我,还是抖了一抖。
他嘴角微弯,斥道:“巧言令色。”
经过我孤军奋战,深入敌营,发现不仅是女子,男子也是爱听此等甜腻之语的。于是我决定再哄他一哄,便道:“从今以后,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后,谁敢与我抢相公,我定是揍到她凹凸不平。”
范天涵笑睨我,道:“成天喊打喊杀,怪不得我娘觉得你粗野。”
我摇头晃脑道:“我并无喊打喊杀,我喊的是揍。”
他捏一捏我耳朵,道:“有甚不一样?”
我若有其事道:“当然不一样,我喊揍时,只觉内心一片祥和。”
他忽地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一啄,道:“现还祥和么?”
我面上一臊,凑上去亲他,但动作笨拙,半响也是我的唇包著他的下唇瓣,不像亲吻,倒像燕子衔了什么东西要回去筑窝。
然后两人以极近的距离对望,我见到他眸子深处倒映著我无限尴尬的脸,于是我包著他的唇咧嘴干笑两声,退开来。
才一退开,就见他抿著嘴,憋笑的样子,道:“是为夫的失职,才使夫人如此无措。”
我木著脸,伸了伸曲得发麻的腿,躺下去背对著他,道:“门窗关好,我先睡了。”
范天涵踱去关门窗,吹了灯。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我清了清嗓子,道:“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良久没等到回应,我翻过身去想问个究竟,翻到一半,便被范天涵压了个动弹不得。
他双手撑起身体,悬于我身上,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瞅著我,吐气道:“就等你把她揍的凹凸不平。”
他说话的气息扑得我面上一阵火烧,扭开了头严肃道:“我认真地与你商讨,莫再调笑。”
他松了原本撑在我两侧的手,又把我压得严严实实。
我尝试著扑腾两下,他却干脆连我手脚也压实。
我忒无奈,敢情这位大侠想训练我胸口碎大石。
良久,久到我以为我已快练成绝世胸口碎石功,他才道:“我过几日进宫晋见新宁公主,她乃骄傲的人,只要她知道了我对她无意,以她的性子,她自然不屑嫁与我。只是范家一日不与皇室结亲,皇上与太后便一日不会安宁,毕竟我手握重兵。”
我先是安了心,后又觉得不对劲,敢情他早有对策,所以一路不慌不忙看我挠墙?
罢了,本女侠此次不与你计较,但是……能否别褪我衣裳褪得如此欢快?
半夜里我忽然醒来,辗转翻了几翻都没能再睡著,便枕著范天涵的手臂听外面打更的空空地敲了三下,忽地想起师父与大师兄来,以前这个时辰恰好是师父与大师兄扰人清梦的时候。我去寻范天涵时走得匆忙,也不知他们后来有无来找我。而师父为了保持他那装神弄鬼的神秘感,使得我并不知他们的落脚点,若他们不再来找我,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么?再者,我那血雨腥风的江湖梦呢?怎地至今我都不晓得江湖是个甚么模样?
梦想,真是个令人哀伤的小坏蛋。
“你身上长跳蚤了?”范天涵低沉著声音道,揽了我贴他身上,“劳驾你安生睡觉。”
我拍了拍他胸膛道:“我想去浪迹天涯,闯荡江湖。”
他闭著眼随口应道:“发甚梦话。”
我如斯轰轰烈烈天地为之变色的梦想不被理解,觉得很失落。梦想家都是寂寞的,好比幼时,我每日与巷口的小黑狗倾吐心事,坚持认为有天它会心甘情愿陪我去散步,并且听我指挥咬柳季东。而宝儿一直认为我此举甚傻,她不懂我。
虽然小黑狗后来流浪去了,但我一直相信它心里装著我。
在我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即将睡去之际,范天涵在我头顶吻了一吻,道:“哪里是江湖?”
哪里是江湖?我用我那若隐若现的智慧思虑了半响,觉得这话忒好忒玄乎,与“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一个精神层次上的。
次日,我比范天涵先醒来,便披了外衣倚于床头翻昨夜随手掷与床上的《全唐诗》,翻了半个时辰有余,范天涵才醒过来,单手至头侧身懒懒地望我。
我抽空回望他一眼。
他道:“清浅,替我更衣。”
若是以前,我定当贤良淑德地起身帮他打点一切,但今非昔比,我才念了《全唐诗》,文人的气节在我骨头内匡当当地撞击著。
于是我道:“不要。”
他一愣,问:“为甚?”
我正气凛然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摇摇头,自行下床梳洗,他喜著玄色衣裳,平日里若不上朝都是如此穿著。之前我与他闹脾气时把袖子都剪了,但他又令人做了一模一样的回来,我见久了审美疲劳,便令人做了白色与青色的衣裳与他,他偶也会穿,像今日,他穿的就青色的,我还在袖口上绣了只小水鸭,黄鸭浮绿水,忒别致。
他梳洗著装完毕,见我还在床上赖著,便走过来,夺了我的书道:“去梳洗,准备用早膳。”
私以为他夺我书是生怕我看多了文采超越他,文坛自古来都是如此浑浊,文人相轻,我实在是太痛心了。
咚咚两下,我捂脑袋抬头,范天涵这厮居然用书敲我,果然是想我把敲傻,其心可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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