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倚著窗户晒太阳,我自从跟了师傅习武就很少病过了,这次这么一病把我骨子里的悲伤情怀给病出来了,懒洋洋的阳光晒得我目涩涩,无端想哭。
门上传来几下轻敲,我从窗里勾出脑袋去瞧,只见那活跳跳的状元郎端著一瓷碗,立在我房门口。
我动了动,度量了一些窗到门的距离,确定了我不想走这么一趟,于是又从窗里勾出脑袋:“范公……咳,天涵。”
范天涵脚尖一转,朝我走来。到了我跟前,锁著眉头道:“你在风口待著做甚?”
我眼尖,先望著了他手里的那个瓷碗,碗里晃著墨汁般的药汁,忙撑著身子退了几步赔笑道:“晒太阳,书上有载,吸收日月精华,病好得快些。”
他问:“哪本书上有载?”
我理直气壮:“《本草纲目》。”
范天涵瞟我一眼:“并没有。”
这孩子连《本草纲目》都读,什么人呐。
他递过手里的碗:“这倒真是《本草纲目》上有载的药方,趁热喝了。”
我再退一退,“我的病已无大碍。”
他突然笑起来:“莫非你怕苦?”
我觉得他这笑的著实无理,这普天之下,有人怕死,有人怕穷,有人怕鬼……我怕苦,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之欢乐的?
我干脆退到离窗户手不能及之处,客气道:“听闻我病的这几日你常来探望我,不胜感激涕零。”
范天涵在窗户外弯著唇笑:“过来把药喝了,以报答我日日探望你之恩。”
这算个什么恩?我从没求过他来探我,他来探我,我也并没因此就痊愈得比较快,故报恩之说根本无从说起。
他见我一脸不以为然,又道:“你要怎样才肯喝药?”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从他的行迹推测,今儿我不喝这碗药是摆脱不了他了,既然药是喝定了,那么就只能从减少喝的量著手了,看看他捧著碗立在窗外,我突然计上心头。
我慢慢踱到凳子上坐著,做出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浑身乏力,怕是无法给你开门,你就翻窗进来罢。”
我思量著窗沿并无处搁置那碗药,他如何翻过窗都难免会洒出碗里的药汁,这样我左右都能少喝上好几口。
他闻言点头,单手撑窗沿,我眨下眼,他已立在我面前盈盈笑著,药汁在碗里微微荡漾著,一滴都不曾溅洒出来。
娘的,忘了他乃武状元。
我在范天涵每日坚持不懈地喂药喂补之下,茁壮成长,不出三日已是生龙活虎了。
今儿一早我用过早饭就带著宝儿出了府,用的是要上庙里烧香拜佛的借口。现下我已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出门远没以往那么容易。
出了门我径直往市集方向走,宝儿在后面颠颠跟在后叫著:“小姐,我们不是上龙山寺酬神么?”
我头也不回道:“有甚好酬的,难不成我还感谢他让我大病了一场么?”
宝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摀住我的嘴:“呸呸呸,小姐,你别胡说呀,是酬神保佑你康复了。”
我被捂得将近窒息,稍稍施了几成功力才拉下宝儿的手,她真是愈来愈力大无穷了,真不愧为点不通的武学奇葩。
“我现在要去来福客栈吃小笼包、听说书,既然你这么虔诚,就替我去酬神罢。”
宝儿眼儿亮了起来:“我也要去来福客栈。”
我睥她一眼:“那回府时爹或姨娘若问起呢?”
宝儿义正言辞:“小姐与宝儿一天都在龙山寺里酬神、帮老爷祈福。”
孺子可教也。
没想到我病了一回,来福客栈的说书先生就换人了,原先胖墩墩的白胡子老头换成了一尖嘴猴腮蓄山羊胡的男人。我怎么看他就怎么猥琐,连带著他那带著浓厚乡音的官话听起来也猥琐得很。且他的故事远没白胡子老头的刀剑江湖来得精彩,尽讲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听得我昏昏欲睡。幸好来福客栈的小笼包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大病过后我就一直都食欲不振,难得今儿这小笼包让我食指大动,当然就多吃了几个。待到猴脸讲到小姐赠予书生自己的贴身肚兜时,我已吃了两笼小笼包,望向宝儿,她面前已垒起了五个笼子,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我即已吃饱,便抽空听了点故事,愈听愈是觉得这故事误人子弟,便趁机教育宝儿道,这肚兜儿是神圣不可亵渎的物件,切不可随意赠予男子。
宝儿甚是有求知精神地追问:“那我该赠些什么?”
这倒问倒我了,回想了这些年我所看过的各类书册,便说:“扇子罢,像是桃花扇,檀香扇等都是送礼的佳品。”
宝儿委屈道:“我没有扇子。”
我又道:“那么送香囊,再不济送帕子。”
宝儿泫然欲泣:“小姐,我没有这些东西。”
这的确是较为棘手的,寻常女子有的贴身物件,像是簪子、帕子、扇子、香囊等物件宝儿都是没有的。我苦苦思索了半响,这赠物即得是贴身物品,又得宝儿有,且还要不显得轻浮,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物了。
我清了清嗓子,“送罗袜吧,大方得体又贴身,连古诗都说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多有诗情画意。”
宝儿寻思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头:“对,就送罗袜,但是小姐,生尘是不是脏了的意思?”
我正色道:“非也,生辰生辰,是诞辰的意思,情郎诞辰时,你送上罗袜,多么情深义重。”
宝儿笑逐颜开:“小姐你真有才华。”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与宝儿腆著肚子回到府里时,爹正与柳家父子在厅里谈生意。我想著若是露了脸柳季东定又要纠缠个不休,于是便偷偷掩掩地溜回房。
房门一推开,我愣了一愣,范天涵闲闲地端坐在我房中翻著我的书册子,面前的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个瓷碗。
见我进来,他抬头对我笑笑。
我心儿猛地一颤,许是最近被他灌药灌得狠,现下他清俊的模样在我见来竟比那黑糊糊的药汁还令人胆寒。
“听说你今儿求佛去了,这一求一整天的,求了些甚?”也不知道是什子心里,他的话在我听来句句嘲讽。
我拖了把凳子坐下,语气硬得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端起眼前的碗。
我吓得从凳子上蹭起来:“我、我病已完全好了,你再逼我喝药,我定与你拚命的!”
我会反应如此之激烈是有缘由的,这厮两日前曾因苦劝我喝药无果而点了我的穴道捏住我的鼻子,如灌蛐蛐般的灌我喝药。
范天涵端著碗的手顿了一顿,笑道:“我自是知道你病已好,这是三姨娘炖予我的莲子百合。”
我讪讪的坐回去,嘟囔道:“三姨娘真多事。”
他慢悠悠喝著莲子百合,不时睨我一眼,那眼神竟无端使我一阵心虚。
我百无聊赖之际伸手去拿过他之前翻著的本子,到手后恨不得把这纸吞下肚。他、他看的竟是多年前我买来准备赠予大师兄的定情物《神雕侠侣》,我抖著手翻到扉页,上面赫然是我用小楷提的字“段郎,江湖险恶,带我闯!浅儿字。”
我各个内脏一阵翻腾移位,若非这实乃我的手笔,我断是要把写出如此肉酸之语的人毒打一顿的。
少女怀春是种恶疾,病入骨髓且无药可救。
我实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恶心肉麻之话定是让范天涵都看了去的。
果不然范天涵放下手里的碗,一手托著腮,一手曲起手指在桌面上轻敲著:“清浅,这段郎又是何方神圣?”
他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实乃执剑的好材料。
我诺诺道:“段郎就是、就是来福客栈的那个说书先生讲的《天龙八部》里的那个段誉啊,会使凌波微步的那个,你没听过么?”
他摇摇头,“这我倒是没听说。”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跟他讲段誉和他的神仙姐姐王语嫣,他的兄弟乔峰、虚竹,乔峰又是如何失手打死心爱的女人阿朱……我正编排得兴起之时,突然听到宝儿在门口与人争执了起来,我停下来仔细辨听,竟是柳季东。
柳季东道:“我要见浅儿,你拦什么拦?”
宝儿道:“小姐身体疲乏,不想会客。”
柳季东又道:“我明明就听伯父说浅儿今天出府了,哪里身体疲乏了?”
宝儿道:“小姐吃了太多来福客栈的小笼包,撑著了,而且来福客栈的说书先生换人了,小姐很不欢喜,现在情绪很不好,你非要见她我可以帮你通报的,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小姐生气时绝对犹如河东狮子吼……”
有宝如此,夫复何求求求求求求求求求。
范天涵敲著桌面的手指停了一停:“不是去龙山寺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吗?还顺道去了来福客栈罢?”
我正欲点头,他又做出一付疑惑的样子,道:“只是这龙山寺与来福客栈,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顺道也顺得委实没道理了罢?还是清浅你知道什么小道,即通龙山寺又通来福客栈的,下次也带我走走,这京城内的道路七拐八拐,总是能让人出乎意料的。”
我一口气哽在胸中,恨不得灭他满门。
门外宝儿已经打发走柳季东,推门进来笑嘻嘻道:“小姐,我打听到了,原先来福客栈的说书先生被新开的龙门客栈聘走了。咦?姑爷怎么也在这儿?”
姑你个球儿爷!
我奄奄道:“宝儿,范大人要回府了,我疲乏得很,你送送他罢。”
范天涵对于我的逐客令并无不快,反而配合地起身告别,临出门他手顺了一顺我的发尾,道:“清浅,你这扯谎的毛病改改罢。”
我的发梢忽地热了起来,传至发根,使我头皮一阵一阵麻麻的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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