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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到底方知出处高(2/2)

  韩正齐居然不等韩禹介绍,主动迎上阿初,说:“这位想必就是荣家的初先生吧?听小儿常常谈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敝人韩正齐。”接着,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来。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握紧韩局长的手,说:“小弟杨慕初。”

  韩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奇怪。

  韩正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您?知道我是谁吗?”韩正齐试探地问。

  阿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您知道我是谁。”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韩正齐感到“金龙帮”复活了,自己这个年轻人眼里,难以隐匿任何秘密。

  “多情儿女江湖老,二十年风霜雪雨,甘饴苦涩,一路上备尝艰辛吧?”

  “不,不。”阿初温文尔雅地说:“尝鼎一脔,初领其味。”

  “哦?”阿初的回答,令韩正齐颇感意外,继而问:“其味如何?”

  阿初笑了,说:“白刃前,烈火后。”

  “杨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这是单方面邀请密谈。

  阿初说:“正合我意。请……”

  韩禹傻痴痴地看着父亲和阿初并肩而去,一脑子浆糊,汤少和夏跃春过来问他,你们家老爷子,平常不是很难讲话吗?今天变了天了?礼贤下士?

  “我还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呢。”韩禹说。

  “他们讲什么?”夏跃春好奇地问。

  “什么白刃、烈火吧。”

  “坏了,坏了。”汤少笑嘻嘻地说:“阿初调唆你们家老爷子杀人放火。”

  “正经点。”韩禹推了汤少一把,突然想起来了。“对了,你们知道阿初姓什么吗?”

  “姓什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姓杨!”韩禹很有把握地说。“对,姓杨,没错!”

  阿初并没有把韩正齐领进“墨菊斋”,而是别有用心地把他引进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红梨阁”。

  “红梨阁”,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别致。窗明几净,疏草淡花。悠然的环境,迎面送给人一片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宁静。静得可以听见“草”的嘘唏,漾开了阿初和韩正齐的怀旧情愫。

  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记忆的回眸。

  寸草、花瓣都浸含着韩正齐“爱”的残迹。

  他们走进房间,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韩正齐趁机审视了房间的装潢、摆设,的确像极了当年小姐的香闺。

  她一直活回忆里。

  不知是她的不幸?还是自己的不幸?

  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听自己一句话,如果当年她放弃,也许,今天,他们正快乐的生活一起,而不是象现一样,天人永诀。

  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四太太还活着,没有什么刻意要扫除的伤心痕迹。只有丫鬟红儿发髻两头上,带着纸扎的素花,提醒着阿初,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地唯余恨悠悠。

  房间正中挂着四太太盛装艳饰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虽然,韩正齐看见阿初的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进得房来,又有了旧感情回眸般的铺垫。但是,冷不防看见故人柔谐婉媚的遗照,还是感到震惊。

  他强自镇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您一点也不伤心。”阿初站他背后说着不冷不热的话。显然,韩正齐看见四太太遗照的瞬间感觉,离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离。

  “我很伤感。”韩正齐说。

  “您是不是,早已遗忘了她的存?”

  “是的。我不否认。”

  “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劳的辨别了。这个人的确是韩正齐,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单刀直入了。“您曾真心爱过我姐姐吗?”

  “也曾刻骨铭心。”

  “您为什么要抛弃她?不告而别?二十年来您没有想过,您的所作所为,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当年,我不能选择。没得选。”韩正齐喃喃地说。

  “为什么?”

  “您对我不了解,少爷。就是小姐,她对我的过去,也是一无所知。我是一个乡下人,十六岁那年,就乡下讨了老婆,后来,还有了个儿子。也就是韩禹。”

  阿初蓦得坐下,轻轻地说:“我猜到了,韩禹比我还大一岁。”

  “乡下日子难熬,逢旱遇涝的,没个吃饱饭的日子。那时侯,我年纪轻,血气方刚,就去吃了军粮。我连绵不断的军阀混战中度过了自己的军旅生涯,我十分厌倦无休无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来到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举目无亲,四处碰壁。后来,遇见你、你的母亲,是她救了我,把我带进了杨家。你父亲知道我会些拳脚功夫,就介绍我加入了你外公组建的社团‘金龙帮’,还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机。那时候,你姐姐才十七岁。”

  “您欺骗了她,不是吗?”

  “没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个年代,我当时的年纪,不可能还是独身。只是,她和我都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我当时真的很爱她。爱得很深。”

  “有多深?”

  “肯为她去死!”韩正齐毫不犹豫地表态。

  “可是您现活着,活得很滋润。她却死了,死得很悲惨。”

  “少爷!”

  “不!这个称呼太别扭了。”阿初居然笑起来。“我听着十分恶心。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地位?今非昔比!”

  “少爷!”韩正齐突然摘下帽子,平放手,跪倒尘埃。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空气里象掺了凝固剂,阿初没有动,他用衣袖轻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妆匣子,吹了一口气上去,用手指抹去一丝雾气。说:“您曾经救过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礼。”

  韩正齐没有动,他说:“您的母亲曾经救过我的命。少爷。可是,我没有出手救过您。从来没有。”

  杨慕初略为倾斜的身子,缓缓伸直。“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你们东躲西藏的时候,岳嬷嬷找到了我,是她告诉我,老爷遇害的消息。我连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区。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志很坚决,她要复仇,用极端的方式,用、用你来作饵,用你来执行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动,可是,我失败了。”

  简直不可思议!

  杨慕初似乎又坠入了另一个迷雾重重的迷宫。韩正齐和四太太所叙述的故事完全不同。当然,是细节不同。可是,细节往往是决定成败和虚实的。

  有人说谎。

  或是想掩盖“真相”。

  “真相”是什么?

  或许,他只是为自己辩护,以求良心的解放。

  “那天,我经过内心的挣扎,终于答应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们安置小旅馆后,我就去想办法联络社团里的兄弟。半路上,我被人跟踪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给围攻了。他们肆意地殴打我,他们把我关一个隐秘的地窖里,那感觉就象是被人给活埋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存。我喝阴沟里的水,吃香灰。我原以为,就此和人间诀别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是当地的农民发现了我,他们救了我。等我醒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半个月后,当我重新走到上海滩的洋灰马路上,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那个小旅馆,也被人砸了。我和你们彻底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回到乡下,隐居了。”

  “隐居了多久?”

  “大约两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当年军队中认识的朋友相遇了。因为,战场上我曾经救过他的命,而他当时已升任上海龙华分局的局长了,他很同情我的处境,于是,他介绍我加入了警界。”

  “于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贵荣华?”杨慕初说。

  “是的。”

  “您为什么二十年来,对杨家的灭门惨案一直保持缄默呢?您有权利将凶手绳之以法!可是,您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韩正齐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将永生不得安宁。但是,现少爷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

  “大小姐曾经亲口对我说过,杨家的事,一定要由杨家的人来完成。我知道,你们一定都活着,二十年来你们一定朝着预定的轨迹行走,我没有权利去干预你们的复仇计划。”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阿初从四太太的梳妆匣子里取出一朵银白色的珠花,他仔细地看着珠花的结构。“你看,珠花很漂亮,结构巧妙,状貌雅致。太阳底下看它,银色的一簇枝蔓会焕发出金黄色的光泽。穿珠子的链子很讲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象记忆的链条,不能断,断章取义,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说着说着,阿初把珠花的链子给扯断了,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跳跃似地四处飞溅。有一颗甚至直接弹到了韩正齐的面颊。“明明是‘死’的物件,给它一点生命的活力,它就会以艺术生命的态势复活。同样,明明是脉络分明是事情,你给他设置一点障碍,哪怕是一点点,他就真伪莫辨了。”

  “现实很残酷。少爷,我希望您不要道听途说。”

  “您认为是我道听途说,导致歧义横生吗?那么,我姐姐的杀身之祸呢?怎么算?他们想要我死。知道吗?您二十年前安闲地从灭顶之灾中全身而退,二十年来对我们姐弟不闻不问。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让我姐姐怀念了二十年。”

  “可是这二十年来精神的折磨胜过了肉体上的痛苦。苦不堪言。”

  “您为此自责?忏悔?”

  “是的。”

  “一个有勇气自责的人,也就是一个还有救的人。”阿初从梳妆匣子里扔出一张发黄的“拜师帖”,那帖子落韩正齐的膝前。“我给您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很简单,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师帖’,转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从此之后,彼此路人。第二条路,你现就把枪掏出来,毙了我。以你现的地位,你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枪击案’发生的过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的杀了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您平静而美满的生活。第三条路,您把这张帖子拣起来,重新交到我手上。从此,听候我的调遣。三选其一。”

  韩正齐选了第三条路,不是因为阿初,而是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达成所愿,以赎前愆。他把“拜师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过来,说:“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起来吧。”

  韩正齐站起来,听候阿初的吩咐。

  “你到外面替我寻一处宅子,不要大,尽量隐秘些。我姐姐出殡后,我就搬过去住。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好的。”韩正齐应声,又说:“要不要预备几个丫鬟?”

  “不用了。”阿初说。“我习惯自己动手。”

  “听小儿说,您英国很勤勉,很用功。他们这些留学生都以你为荣。”这倒不是奉承话,的确是韩禹说的。阿初也不否认。“对,我很勤勉。我不象韩禹,有人供养。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一句话,切中要害,韩正齐很尴尬。

  “你去吧。大太太还等着你呢。时间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

  “是的,少爷。”

  “以后不要叫我少爷,我们循规蹈矩吧,按帮里的规矩,叫我先生。”

  “好的,先生。”

  韩正齐躬身退出门去,小丫鬟红儿一直院门口候着他。然后,引领他去见大太太。韩正齐回首看去,院内寂寂无声,他叹了一口气,想着:昧良心出于无奈,只为红颜。他希望少爷不要深究过去,但是,为时已晚。

  阿初此刻仰面看着四太太的遗像,他想问四太太,当年是谁救了自己?自己见韩正齐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谈话内容也是提前酝酿的。韩正齐是没有任何防范的,他的话,不象有假。

  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玄机,不是不可破。

  需要时间。

  七天后,出殡的日子到了。

  荣初以孝子的身份捧着四太太的灵,阿初和韩禹、夏跃春和汤少礼等四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丧服扶着四太太的棺,荣升和荣华扶着荣荣的棺,一同起灵。整个出殡的队伍,没有旗杆挂灵,没有唢呐吹丧,没有纸人纸马,却显得异常整齐肃穆,引得路人注目。

  一行人安安静静扶棺走过长街……

  一路上都有巡警维持秩序……

  韩正齐默默地跟最后,目送曾经心爱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后一程。

  阿初要走了,真正的离开荣家。

  荣升冷眼看着这几天来,家里出来进去的这些人的颜色,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问都不必问,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人来自江湖。

  他等,等阿初来辞行。

  阿初来了,他穿着中式长袍,手腕上翻卷着整齐、雪白的袖口,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脚下是一双布鞋。气度闲雅,气韵如虹。

  “出息了?”荣升半带嘲讽、半含惋惜地说。

  阿初陪了笑,说:“哪里话,少爷。”

  “少爷?”荣升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句话出来:“我看你比我还像少爷。前呼后拥的,连警察局局长都抢着替你开车门。”

  阿初低了头,不说话。

  “这就走了?是吧?”

  “是。”

  “可惜了。”

  “少爷,人江湖,身不由己。”

  “哦?你还知道此去难以回头啊。我平素教导你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句句耳,字字存心。”

  “为人之道?”

  “为人之道,择善而从。养浩然正气,树松柏节操。不可蔑弃廉耻,媚世随俗。”

  “还有呢?”

  “没有了。”

  “人禽之界呢?”

  “少爷……”

  “人禽之界,至关大要!”

  “少爷,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教导过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尘去吧。”阿初诚心诚意地跪下,给荣升磕了一个头。“从此得失成毁,均与荣家无干。”当他站起身形时,荣升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锐气和锋芒。

  “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话,你也未必肯听。指望你出去后,安分守己,不要为非作歹。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写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谢谢少爷。”阿初双手接过扇子,说:“阿初告辞了。少爷珍重。”他回转身去,一脸寒霜,步履坚定,衣袂飘扬,如风过柳,走出了“墨菊斋”的大门。

  手下人等,依次相随,小丫鬟们静静无声地看着,就象阿初刚回国的那一天。

  荣家大门口,来了九辆汽车,其中三辆是警察局的,一辆是韩正齐的私车,三辆是“金龙帮”的,另外,两辆是社团的“友帮”,专门给“金龙帮”新掌门来捧场面的。

  仆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

  阿初上了韩正齐的车。他把少爷送给自己的扇子打开,扇面上写了一首诗。那是一首唐代香严閒禅师咏“瀑布”的名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阿初想了想,问韩正齐,有没有纸墨笔砚?

  韩正齐吩咐手下去找,一会儿,从卖字摊上全搬来了。阿初把自己随身的扇子展开,写了一首诗,叫阿福给荣升送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声:走。九辆车首尾相连、风驰电掣而去……

  “墨菊斋”里,荣升打开了阿福送来的扇子,扇面上是阿初回赠荣升的一首诗:“一落千丈身飘摇,到底方知出处高。非是溪涧留不住,洗涤乾坤化怒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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