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幽暗,同济医院的太平间里清冷而宁静。死去的人安详地躺着,像熟睡的婴儿。这是往生者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驿站。四太太、荣荣、小护士她们将此处洗净红尘中的风雨尘沙,听着感伤离乱的悲歌,踏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另一个世界到底存不存?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凌晨前补给她们一个完整的身体、美丽的容颜。她们毕竟都是女人,哪一个女人不爱美丽和尊严?
已经半夜三点了,阿初仍然无声地站冷却了的尸体面前工作。他一针一针地缝制着她们的残肢。浩荡的忧愁,一寸一寸地挤到阿初的肺腑深衷;血浸的苍凉,一点一点地腐蚀了阿初烈性男儿铁铸的钢肠。
阿初痛心疾首。
夏跃春、韩禹、汤少礼停尸房的门口陪着阿初。
夏跃春和韩禹是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赶来的现场,他们原想帮着阿初一起动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门口坐一宿。汤少受不了这罪,躺长凳上,头枕着夏跃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时流着口涎,弄得夏跃春的前膝的西裤上湿辘辘的。
韩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来回踱着步。
大约凌晨五点钟,疲惫的阿初走了出来。
“你怎么样?”韩禹问。
阿初惨然一笑。“漏网之鱼,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香槟庆贺重生呢?”说着,他看见了疲倦的夏跃春和沉睡的汤少。阿初迅即脱了上身的西装,折叠了成枕头状,轻轻地把汤少的头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跃春。
夏跃春站起来,差点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劲揉了揉腿。
“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跃春对阿初说。
“我们出去说吧。”阿初领头走出阴森森的停尸房甬道。乍一出来,看见晨曦微吐的鱼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么,今天自己就和这朗朗青天永诀了。
“有烟吗?”阿初问。
韩禹二话不说,立马将烟递了过去。
阿初嘴衔着香烟,韩禹把打火机凑过去,阿初点燃烟。他刚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接着再吸,再咳。
“行不行啊?”韩禹担心地说:“不行,别逞能。这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不了灵丹妙药。”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夏跃春问。
“知道又怎么样?”阿初继续咳嗽。
“杀人偿命!”韩禹说。
“他们一定会偿命的!不过,不是现。”阿初说。
“什么意思?”夏跃春疑惑起来。“你不会蠢到自己去解决吧?”
“你怕他们有后台是不是?”韩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不是我吹!上海滩谁敢不给我家老爷子三分薄面?”
“韩禹的父亲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长韩正齐。”夏跃春补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阿初猛烈地咳嗽起来,烟吞到咽喉里,灼逼的眼泪直流,呛到无法说话。
“慢点,慢点。”夏跃春替他拍着背。“抽什么烟啊。”他顺势把阿初手上的烟抢过来,丢地上,猛踩了一脚。
韩正齐?当这个名字灌输到阿初耳膜的时候,阿初的心弦为之一颤。不过,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既然有一线希望,何不去碰碰运气?他想。
也许,他真的是那个失踪已久,差点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
四太太和荣荣“回家”了。她们的尸体放了灵堂里的棺椁中。
常言道:“死者为大。”
荣府大门敞开,白色的灯笼高挂,暗示着四太太和荣荣可以从荣家大门里出殡。
四太太是荣家的姨太太,新婚抬进门时,走的是偏门,显得鬼鬼祟祟的。没想到,死后可以风风光光的从大门抬出去。
丫鬟和仆人们都穿着麻布丧服,一个个哭丧着脸。也有一、两个不识趣的仆人站院子里暗地里嚷嚷,说:同济医院的爆炸案,是因为四太太暗地里曾经放过高利贷,想必是有人寻仇;还有大小姐荣荣,今天换一个男朋友,明天换一个小明星,后天换个小老板。你知道,哪个男人想不通呢?
三太太彻底垮了。
自打四太太同济医院被炸的消息传来,她就有点兔死狐悲,正伤心呢,才听得荣荣出事了!三太太简直就象晴空里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来,脸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过去了。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的时候,听得满屋子的哭声。荣华和荣升都床前陪着她,杏儿凄风苦雨地站门边。
“荣荣?我的荣荣呢?”三太太挣扎着起来。“荣荣,刚才叫我呢。我的儿!荣荣!”她鞋也没穿,就往外走。荣华抱着她,说:“妈,荣荣不了。”
“不了?这么大一个活人啊!”三太太跺着脚,跳起来。“不可能!我的荣荣啊……”三太太顺势坐下来哭。杏儿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来。三太太想了想,荣荣呢?还没见着面呢?三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冲了出去。杏儿扶着门大哭不止。
荣升和荣华赶紧一同跟出来,一直追到灵堂。
灵堂上分左右放置着两副棺椁。左边写:慈母西归;右边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读过书的人,大抵知道女儿的方向。她呆呆地站荣荣的棺椁面前,猛地推开棺材盖子,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揭荣荣脸上的白布。
大家都屏神敛气地站着。
白布揭开了,是荣荣。
香脂腻粉扑荣荣青春无忧的脸颊上,显得十分凄惨,简直惨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来,这是实实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惨痛!绝望的哀嚎,嚎叫!
三太太此时此刻看到了阿初。
阿初很平静,几乎是引颈以待。
怒火焚烧着三太太的心!她挣开荣华的手,恶狠狠地扑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头发。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搬出去住。你要家里,荣荣怎么会去医院看你?荣荣不去医院,怎么会没了?是你啊,刽子手!你还我荣荣啊!”
荣华和荣升拼命地将三太太从阿初身边拉开。但是,三太太的疯劲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荣升,尖声大叫:“你们,你们沆瀣一气,沆瀣一气,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们开心了,得意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我要杀了你!杀死你!我要你们陪葬!全陪葬!!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下一个轮到谁?轮到我了。”
“住口!”大太太正颜厉色地呵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绿了,可是她的腿不争气,突然身子倾斜下去,荣华伸手架住母亲。
丽水陪着大太太走到灵堂中央。
“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紧绷着脸,直逼荣升和荣华。“象什么样子?当我是死人啊!一个家里,死了个姨太太,死了一个女孩子,天就塌了吗?!地陷了吗?!老爷死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伤心?啊?老爷死的时候,老太太死的时候,你们谁来帮过忙?你们谁来嚎过丧?!对,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泪水,你们都吝啬地存放起来。”大太太气度雍容,严词毒句,字字诛心。漫长的家族权利的斗争中,大太太从未放弃过正妻的尊严和刚毅。荣老爷死的时候,正值荣升国外为“情”羁留,家里没有孝子,作为儿子的荣升对此感到惭愧。
“谁家里没有死过人?指桑骂槐,搅得家宅不宁。我知道,有人是过腻了锦衣玉食、四平八稳的日子,不想过好日子,就趁早给我从荣家滚出去!滚出这个家!如果,还想荣家讨生活,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把不干不净的嘴巴缝起来。”
三太太迟钝无力地靠荣华身上,大太太强势的压迫下,她把剩余的怨毒全化做滔滔泪水。
聪慧的女儿夹嫡母与生母之间,竭力分担着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着生母这一刻泪水里的慈爱。荣华无声地把生母揽进怀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凌厉的目光交接。
“姨奶奶刚刚失去了孩子。母亲。”荣华回大太太的话,很干净、很简短、很含蓄。
“丧失理智的人,应该待病床上,而不是出来闹丧、谩骂。”大太太说。“有些人以为,可以借着四太太的死来生事,借题发挥,说几句令人隐晦难懂的话,借以浇心中块垒。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说:“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你的诊室里的,死于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释,或是澄清。我已经派人去请警察局的韩局长了,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授人口实。”大太太来到四太太的棺椁前,轻轻叹息了一声,哽咽了一声。
想着四太太刚进门的样子,姣美动人;
想着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横飞,惨状毕呈;
想着二十年前的荣家,华灯烟火,鲜衣美食,雨丝风片,鸳鸯蝴蝶;于今,人死黄泉,子嗣单薄,生意艰难,现状堪忧。
仿佛冥冥中有一阵悲风袭来,不由得心中百念丛生,伤心难忍,怆然涕下。说:“妹妹,可怜你的命太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没了肃杀之气,抽泣着回头吩咐荣华说:“四太太和荣荣的丧事,就由你来操办吧,不要委屈了她们。”
“是的,母亲。”荣华答应着。
“可惜啊,妹妹你跟前连一个披麻带孝的人都没有。”大太太这句话是有的放矢,递给阿初一个暗示,他应该出来做孝子。
可是,阿初不啃声。
大太太脸上有些薄怒,说:“阿初,你说说看,谁该出来做孝子?”
阿初说:“大太太,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
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啊,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你是想让大少爷给姨奶奶披麻带孝呢?还是你自己想做荣家的少爷呢?”
阿初还没来得及应声,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大太太,大太太!”
“怎么了?”大太太大声呵斥着她。
“有,有个人,说是小少爷。”
“什么?什么小少爷?”
“说是荣家小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的头“嗡”地一声震响。
阿初知道谁来了。
三太太突然把头伸出来,嘻嘻哼笑起来。“分家产的回来了,分,分家产的。”荣华把她的头轻轻地带回怀里。
大太太立定身形,问:“哪里?”
“,院子里。”红儿战兢兢指着灵堂外。
“来的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声,对众人说:“跟我来。”
院子中间,一字排开六个穿短褂的汉子,荣初一身缟素,肃立中央。大家看见荣初的时候,都暗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年轻人的眉眼的确很象四太太。
“你是谁?”大太太站阶前,仰面质问。
“不孝子荣初,给母亲请安!”荣初就地跪下,给大太太磕头。
“慢着!”大太太高声喝止。“先生您弄错了吧?这里是荣府!可不是大杂院,菜市场。您要认母亲,得看准了地方。不要以为,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可以作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确确是府上的姨奶奶。儿子不是来滋事的,也不是来谋家业的。一个姨奶奶有什么私产可以交待的?所以,请母亲不要赶儿子走,儿子就跪这里,给姨奶奶守灵。姨奶奶出殡之日,就是儿子离家之时。丧母之痛,乞母亲宽恩,容儿子略尽孝道。惊扰之处,请母亲见谅。”荣初说完,结结实实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血滴青砖上。
“分家产的,一点不错,他长得像四太太。分家产的来了。”三太太喃喃地说。“我们荣荣也要分一份,现就分,出了门,就不认了。”
大太太感觉空气中都染着血腥味,她实是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七日后出殡。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来路不明的人!”
一语双关,阿初知道,最后一句话,大太太是说给自己听的。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晚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是郎君,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灵堂里的留声机里放着四太太爱听、爱唱的评弹段子。清风朗月过滤着凄凄惶惶的雅韵,院子里,模糊的炉火掩映着阿初的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不过,从纸蝶漫飞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
荣初依然一动不动地跪青砖上。
“到我身边来。”阿初面无表情地招呼着自己的亲侄。
荣初膝行了几步,安静地跪阿初身边,火盆里的纸钱烧卷了,烟和灰飘起来,杨慕初顺手把手里厚厚的一叠纸钱分了些给他,荣初没有伸手接。
“为什么?”阿初问。
“我母亲不需要。她黄泉路上,不是等钱用,她等仇人的血。”
阿初默默放下纸钱,徐徐站立。“你多大?”
“二十岁。”
“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
“读了些什么书?”
“忠孝节义的书。”荣初咬着牙,黑着脸说。
“你恨我吗?”阿初问的直截了当。
“谈不上。我,其实心里怨恨母亲,怨她为什么把我扔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没给我尽孝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
“是啊,仇恨,使她放弃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杀戮却仍然发生了……”
“是你,你没有勇气承担责任!”
阿初心中的隐痛又被勾了起来。“你的母亲就象是绿呢赌桌前的一个大赌徒,她把一生的积蓄都押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双’,开的是‘单’。滚动的骰子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去执行,去贯彻。她输得很惨。可能是老天怜悯她的付出,老天爷偷了懒,老天让那个坐庄的人去让她赢!虽然赢得代价更惨烈。终究是她赢了!她要的并不是死后备极哀荣,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家’!她赢了!”
当阿初说完这番话后,荣初知道,母亲的付出终有了回报。他把脸埋孝衣里,开始哽咽。
“哭出来吧。”阿初说。“你应该让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声音,这样,她走得会安心。”
荣初大哭起来,像个大孩子。
荣华默默地站灵堂上,听着老唱片夹杂着男子哀鸣的悲声。“悲哀!你看他绿窗灯火照楼台,哪还记凄风苦雨卧倒长街!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孽火如雷,拉入阴阳界,索还命债。”
不死的魂魄,即将重返人间。
荣家的灵堂,祭奠亡灵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荣家生意场上的朋友,由荣华支应着,其余的吊客由阿初出面应酬。
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里有数,毕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儿。
上海药业的同行来了;
上海各报社的记者来了;
同济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汤少和夏跃春来了;
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来了。
由于,韩禹提前给阿初打过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装以待。
韩正齐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形象出现的。他性格坚忍,行事果决。每于濒临绝境处,得以死里求生。二十年来的奋斗,使自己的生命没有虚掷残破的情爱里。他是一个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个人。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象一盏明灯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到荣家,一是吊丧,二来是荣家大太太亲自给自己打了电话,请自己一定过府来一趟。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人无端死于非命,的确应该彻查起因,深窥底奥。
韩正齐韩禹的引领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见阿初的表情先是很惊愕,继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隐约而现,熟悉的面孔,亲切的笑容,居然令韩正齐从骨子里对阿初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长袍,这件袍子的绣工,是源于四太太绘就的莲花,蕴涵着旧时代的色彩,又象是一件蓄含着旧情事的器皿,散发着四太太温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来见韩正齐的,他虽然不知道对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见这件寄寓所思、深怀所念的袍子,就该对他礼让三分。
其实,阿初忘了,不仅仅是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张堂皇的名片。
风生萍末,斗转星移,二十年来什么都变。唯一没变的是血缘。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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