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阿初回答地很勉强,连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四太太,又补了一句。“我会回来看您的。”
“不用了。”四太太阴阴地笑笑。“我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病人,你却不是一个有割股之心的医生。你既然看不好我的病,就不用再回头了。”四太太优雅地抬起头,对三太太说:“看起来,养儿养女是不如积攒真金白银的,将来,我也只能靠漫长的回忆来排遣忧虑和释放我一生的悲哀了。”
三太太得意忘形地笑。
阿初低着头,特殊环境下孕育出的真挚“亲情”是让人很难割舍的。
“我知道,与其粗暴地干涉你的生活,不如放你远行。如果,你能快乐,你就走吧。到时候,我去送你。送你振翼高飞!”四太太幽掩美色,凄凉动人。
大太太的心里有些替四太太酸痛,冷着脸对阿初说:“你要走,我们也不拦着你。可是你不声不响从家里搬出去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们荣家薄待了初先生?四太太现病得不轻,你倒好,说走就走。做人呢,第一要讲良心,第二要有孝心。人心不可太狠,人情不能做绝。”
阿初未敢答话,他知道,自己现荣家人的眼里,无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丽水斜着眼睛看他,心里骂他是小人。
荣升不想让阿初出国的事家里掀起轩然大波,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事,你就去吧,改天我叫阿福给你送些东西过去。”
“不用了。”阿初说。“我什么也不缺。”
“什么也不缺?”丽水插话了。“缺点责任感。姑妈你是不知道。”丽水凑近大太太说:“初先生英国的时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表弟躺床上发高烧,烧得快死了,他不仅不管不问,居然还要跟一个女人私奔!”
“丽水!”荣升大声断喝。
晚了,已经晚了。丽水张着的大嘴收不回来了。大太太眼光锐利地逼视过来,她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
大太太厉声地问:“是不是真的?”
依旧没有人回答,无法作答。大太太肚中雪亮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已经作了最好的回答。大太太脸色铁青,她一步一步走近阿初。冷笑了一声:“初先生贵人多忘事吧?您忘了八年前,您出国的时候,跟我这个老婆子签过一张‘为荣家服役十年’的文书吧?”
阿初脸色苍白。他真的“忘记”了。
四太太的心底泛起了波澜,阿初走不成了。
荣升大为震惊,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的傻儿子。”大太太说。“你的母亲如果没有些手段,怎么能支撑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能应对上上下下这些‘白眼狼’。我算是看透了,什么是‘感恩戴德’,什么是‘上楼抽梯’。初先生,您的运气很不好,遇见我这个做事精细的女人。我不防君子,但是防着小人。”
“大太太。”阿初恭敬地说。“我国外已经服侍大少爷八年了。我并没有爽约,我会兑现承诺,但不是现。请您理解。”
“理解?你要我理解一个把我儿子的死活完全不放心上的奴才?你要我理解一个把养育恩情弃之如粪土的不孝之子?对不起,我不可能理解。因为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你要付出代价!”
“大太太……”阿初要分辩。
“阿初!”荣升厉声喝止了阿初。荣升知道母亲说一不二的脾气,这个时候需要时间来缓冲彼此的情绪,而不是继续争执。“出去!”荣升对阿初说。
“阿初!”四太太拖住了他,满脸是泪。“对不起。我完全不知情。”
“不关你事。”阿初安慰她,转身出去了。
大太太的怨气未平,四太太却从绝望中生出希望来……
也许大太太会阻止阿初出国,也许阿初会留下来,只要留下来,复仇就有指望,死灰就会复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四太太对生活开始厌倦,她幻想死亡能给自己带来解脱的快感,她一度沉迷于死亡后的超升。
她对死亡的迷恋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自己的生命陨落,可以换来阿初的“复仇”行动,她就会义无返顾的去死。她甚至祈求苍天可怜自己,给自己一次痛快的了断。
“畸形的复仇”心理,让四太太夜来难眠,她披上外套,沿着蜿蜒地幽径,向“墨菊斋”走去。
“墨菊斋”的灯依然亮着,四太太呆呆地伫立黑夜底,遥望着一线光明。
她祈求,这一线光明,一定要延续下去,永不可灭。
“墨菊斋”中,阿初正给荣升续茶,清新的茶香,翠绿的嫩叶,飘浮精致的茶杯里,溢出清新的气息,透着满室的静谧。
宁静的夜晚,安静的书斋,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宾主,此刻都平静地享受着清茶所赐予的洗心养气。很难想像,今夜的话题就是“分别”二字,不过,他们二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即将分别的难舍情绪,相反,他们仿佛期待着彼此的人生帆船都能早日起航。
“我母亲心理负重太多。”荣升微微地咳嗽了一下。“她活得很痛苦。我的记忆里,她很坚强、精明、能干。这腐败的‘妻妾成群’的大宅院里,她始终坚守住了她的阵营。为了维护自己家庭里的地位和荣誉,她曾经亲手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她对你这样做,我看来,也许并不过分。”
“我能理解。”阿初说。“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大太太。直到现,我还是很感激她。是我,无止尽的欲望,渴求苟活于乱世的心理,导致了今天大太太和四太太的不谅解。”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明天早上我先去趟医院,处理一下私人文件。中午,夏先生替我饯行,下午四点钟我就得启程了。”
“走得了无牵挂?”荣升问。
“没办法。我想这一次,无论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扰我前进的步伐。”
“为了你的理想和自由?”
“也为了四太太。”
“我听不懂。”
“我想,我走了之后,她会想通一个道理,人应该为自己活,活得轻松一点,愉快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对她很残忍?”
“希望我的‘背叛’带给她‘妥协’,我想,她会原谅我的。因为她善良。”
“你认为,我的母亲会轻易放过你吗?”荣升含蓄地笑着。
“我和大太太签的文书,并没有第三人场,没有公证人,也就缺乏了法律的依据。”
“白眼狼!”荣升笑骂了一句。“看来我母亲没有看错你,你太狡猾了。不,不仅仅是狡猾,是狡诈。是狡赖。”
“少爷,一个人处劣势,孤军奋战,他必须得有头脑。”
“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关键时刻,一定会帮上你的忙。所以,我叫蝉儿偷偷地把你的这张‘卖身文书’给拿来了。”荣升从口袋里取出了那薄如蝉翼的纸。“其实,我很傻。原来这止不过是一张毫无法律效力的废纸。看来我做了件蠢事,而不是什么义举。”他把阿初的“卖身文书”伸到阿初面前,示意他点燃。
“我今天很感动。”阿初并没有去掏打火机。“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他把那张文书折起来。
荣升莞尔一笑。“纪念什么?二十年来的勤苦?八年来的忍耐?”
“二十年来的友谊,八年来的心灵成长!”阿初说。“无论何时何地,荣家需要我回来,我一定回来。”
“四太太哪里呢?她最需要你的关怀。”
“如果,四太太平平安安,我会来接她离开这里,我希望她有一个全新的生活,生活全新的世界。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也许我会履行自己的使命!用一生去偿还她所付出的一切。”这一段耐人寻味地话,荣升并不理解。可是,窗外伫立的四太太,眼眶湿润了,四太太想,原来错自己,自己不能自私的毁掉他的前程,自己不能做出那种血腥的事来。因为,阿初是善良的。
二十年前的决定也许错了。
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
她微风里哭着,花荫下哽咽着,黑夜里行走着,无人知晓她的隐衷,她是一个脖子上套着绞索的舞蹈者。她跳不远了,舞不久了,她累了,她想睡了……
回到“红梨阁”的四太太,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她幻想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姐杨慕莲。而不是什么荣家四太太。
失败的苦果,自己早就应该有所准备。沉重的代价,也许就来源于自己二十年前那一霎那错误的决定。自己玩了命的要将所谓血腥的复仇计划付诸于实践,造成今天自己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
违心的“狠毒”真诚的“善良”面前,丧失了强悍和勇气,不得不“丢盔卸甲”。
唯一使自己欣慰的是,阿初的善良,没有辱没杨氏家族的门风。
他是自己的弟弟。
他是父亲的儿子。
他不是自己复仇的工具。
自己没有权利毁掉他的幸福,前程,乃至生命。
她想着阿初明天下午即将扬帆远航了,明天上午,自己一定要到医院去送送他。她打开灯,她想连夜给阿初赶制一个香袋给阿初,让弟弟对姐姐留下一个永远美好回忆。
当精神的羁绊一旦释去,四太太反而一身轻松,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身心的轻松和亲情的美好。
离罪恶远一点,靠幸福多一分。
她把这句话绣了香袋上,又把二十年前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纯钢制的“护身符”放进了香袋,这是父亲的遗物,应该会保佑阿初,希望这个“护身符”能带给阿初永远幸福的人生。
清晨,同济医院的走廊上,护士和病人都寥寥无几,阿初特意早来处理一些私人物件,譬如他的医学论文、病例检查报告、临床药理等书籍,小护士一直给他帮忙,打捆文件,还有一些医生不停地过来询问一些由阿初曾经处置过的病例。阿初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工作到早上十点钟左右,四太太和荣荣来了,她们是专程来送别阿初的。
阿初看见她们挽着手进来,颇有些意外,四太太脸上荡漾出的女儿情态,让阿初摸不透她此时此刻的心态,她的脸上已经杜绝了悲哀,她的眼睛清纯,已经没有丝毫的沉渣泛滥了。一夜之间的改变,却使阿初有了不祥的预感。
“您来了?”阿初谦恭地礼让着四太太和大小姐。
“你还说?你不知道四太太最近病得很厉害吗?”荣荣跨进阿初的诊室,就教训阿初。“也只有这里,这里才是她滋心润肺的好去处。”
“喝茶吗?我去打瓶开水。”阿初说。
“不用了,我们来就是看看你。”四太太脸上挂着笑容。“我有东西送给你,你好好收着,这是长辈的遗物。”四太太语带双关。“长辈的遗物”想必就是“父亲”的遗物。阿初规规矩矩地伸双手接了过来。香袋浸出了玫瑰花的香气,细细密密的针脚绣成一句话:离罪恶远一点,靠幸福多一分。阿初的眼眶湿润了,四太太用行动原谅了他的背叛。他从香袋里取出那十公分厚的钢制“护身符”,感到遥远的父爱向自己展开了宽容的怀抱。阿初止不住涕泪飘零……此刻,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阿初对四太太的感恩之情,他第一次向四太太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的亲人。
荣荣也忍不住鼻酸,对四太太说:“好好的来看看他,干吗做出生离死别的样子来?好像这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似的。”
“你这张嘴真是晦气。”四太太说:“把一屋子的人都咒了,多不吉利。”
“您啊,您就不该带我来。”荣荣说:“我要是今天不送他,我就专程赶到巴黎去送他,到时候,我叫大太太和您给我报车马费,直接出国旅游。偏偏您今天把我拽来,这倒好,出国的借口也没了。”
阿初破涕为笑。说:“下次吧,下次我请您们一块去巴黎。”
这时,走廊上突然人声杂乱,有人高喊:“初医生,有急症病人。初医生。”阿初对荣荣说:“替我照顾一下四太太,您们先坐一坐。”紧接着,阿初来到走廊上。“怎么回事?”
一幅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子,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个纨绔少爷打扮的人正跟医护人员解释。“我完全懵了,这,这是一个不要命的。原本好说好商量的事,她就这样了……”阿初认出来人是汤少,他到担架前细看那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雅淑小姐。
“脉搏怎么样?”阿初询问护士。
“脉搏很弱。”
“血压?”
“很低。”
“有意识吗?”
“有。”护士扶着担架往“急救处”去了。
“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阿初质问汤少。
汤少心慌意乱地说:“我什么也没做。她是疯子,你知道吗?玩自杀。我只是……”
“只是嘲笑?讥讽?挖苦?”
“对。”汤少的跋扈气焰已经荡然无存了。“对不起。我简直,简直不知所措。我不想看见她这样。”
“她已经这样了。”
“对。可是,我以为她不会太认真。你知道吗?朝秦暮楚的女人应该不乎男人们嘲讽的目光。”汤少一边走,一边说。
阿初停下脚步,目光凶恶地瞪着汤少。汤少大为不满。“我没有,没有对她有任何侮辱性质的语言。我向耶稣起誓。你当时不场,要知道受害者其实是我。”汤少挽起衣袖,露出受伤的胳膊。“这是我拼命阻止她干蠢事的代价!她象一只愤怒的海燕,我才是一个过路的天使,是我救了她。”
“令我遗憾的事,她为什么不变成一只愤怒的海豹,那样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掐断你的脖子。”阿处继续往前走。
汤少耸了耸肩,他没有继续跟着阿初走,而是摊开双手,大声地说:“再次抱歉。”
和雅淑平躺担架上,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她还继续吐清水,她恨这些无情的水为什么独独对她有情,沉下去,居然不死。居然被汤少象捞鱼一样捞上来,自己蠢啊,蠢到阿初面前来丢人显眼!
阿初赶上几步,握住她的手,虽然阿初没有说话,雅淑心里却百感交集,万千只情虫从她的肚腹里爬出来,停留心房搅动。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浓烟滚滚笼罩医院上空,只听得一片惨烈的叫声……恐惧的声音撕裂了晴空,天幕仿佛被人狠狠揭开,乌云塌下了来。满地是血……
阿初和抬担架的人一起被震飞。
一只带血的胳膊炸飞雅淑的担架上,雅淑没有气力去阻挡,任由这只手臂安静地靠自己身上。
医院里一片鬼哭狼嚎。
阿初不敢回头。
惨剧,是从他的诊室里传出来的,他怕,怕四太太和荣荣有什么不测。可是,他看见了荣荣的手臂。
阿初从残肢的衣袖上就看见了他最怕看见的悲剧。“荣荣?”阿初的嘴角颤栗。
“阿初!是我救了你!”汤少满面黑灰的站阿初身后,阿初回过头去……满目凄惨!自己的诊室霎时间灰飞烟灭,断壁残桓间他仿佛看见四太太和荣荣满身是血的向自己走过来。
“是我救了你。”汤少说:“你看,你的诊室,里面的人全完了,不是我,你也完了。你得罪谁了?青红帮?”
“是雅淑救了我,不是你。”阿初冷冷地说,他机械地向前走,雅淑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声。她突然伸手抓住了阿初的腿。
阿初松开雅淑的手,向自己的诊室走去。
他的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的眼前到处都是医院里医生、护士和病人忧伤的神情,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一个二十年前就想要自己命的人,现,终于来索命了。
这不是什么偶发的“意外凶杀”。四太太替自己“驱凶避祸”的同时,有人把她送到死亡的深渊。
恐怖的祸事还株连了荣荣。一个青春少女美丽的躯体此刻就残缺不全的躺冰凉黑暗的泥土上……
“你不能进去。”有人拦腰抱住阿初。“里面危险。”
“房梁会断裂的。”医院的医生和护工拼命地拦住阿初。
阿初不说话,往前冲。
“不行啊!初医生。”
“你疯了吗?那里是火场中心地带。小心。”
“冷静点,冷静点。”汤少也死拽住阿初不放。
“啊!!!”被困住的阿初近野兽般的咆哮回荡医院上空。阿初抱着汤少嚎啕大哭,汤少的酒色身子根本撑不住,两个人一块倒下去,滚黑泥里。
阿初暂时失去了知觉。
茫茫血色中,四太太、荣荣、小护士等人面色从容地向自己走过来,她们优雅、雍容、飘逸,她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不跟自己说话,阿初看见她们白皙的毛孔里滴着伤心的泪和冤屈的血……小护士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稚气;荣荣象一朵刚刚绽放就眼前凋谢的昙花;四太太笑,也许她枯萎得太久了,死亡反而让她解脱了血色的阴霾。阿初的腿象灌满了铅,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痴痴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她们渐行渐远。
倒地上的阿初慢慢睁开了朦胧的泪眼,他心底发下了血誓。“苍天上,父母亡灵上!姐姐幽冥路上!荣荣!我阿初对天发誓!不杀杨羽桦我杨慕初誓不为人!!”
人生价值观终决对垒的最后一瞬间,发生了质变。血腥占领了正义的舞台,眼泪淹没了宽容和善良,他要换一种活法了,他被逼到了悬崖深渊。没有路可逃,没有路可以选择,没有人可以救自己。他要自救,他要复仇,他要脱胎换骨的蜕变。杨家的新主人、金龙会的新帮主血火中诞生了。
四太太没有预计到今日之死。也不知黄泉路上她是否如愿以偿?
杨慕初的认祖归宗,预告了一个“死亡”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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