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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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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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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路撒冷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更渴望,更希望寻求宽容、分享与慷慨的万能灵药,以解开偏见、排外与强烈的占有欲。这并不容易找到。两千年来,耶路撒冷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巨大、如此华丽,如此势不可挡地犹太化。然而,耶路撒冷也是最受欢迎的巴勒斯坦城市。有时,耶路撒冷十足的犹太性呈现出某种融合的面貌,而与这个城市固有的特质格格不入,因而扭曲了这座城市的过去和现在。

  耶路撒冷的历史是一部定居者、殖民者和朝觐者——包括在此地长大并多次签订契约的阿拉伯人、犹太人和许多其他人——的编年史。一千多年的伊斯兰统治中,耶路撒冷反复被伊斯兰定居者、学者、苏菲派和身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印度人、苏丹人、伊朗人、库尔德人、伊拉克人和马格里布人以及基督徒亚美尼亚人、塞尔维亚人、格鲁吉亚人和俄罗斯人的朝觐者殖民开发,这些人与后来出于类似原因定居在这里的塞法尔迪犹太人和俄罗斯犹太人并没有太多不同。正是这种特点,使得阿拉伯的劳伦斯相信,耶路撒冷是一座黎凡特城市而不是一座阿拉伯城市,而且这完全是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特点。

  我们经常忘记,耶路撒冷所有近郊都只不过是1860年到1948年间由阿拉伯人、犹太人和欧洲人兴建的定居点。阿拉伯区,比如谢赫贾拉,并不比犹太区古老,它在合法性上也并不优于或逊于犹太区。

  穆斯林和犹太人都有无可指责的历史诉求。犹太人在这座城市居住了三千年,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尊崇也持续了三千年,所以他们和阿拉伯人一样有权在一个耶路撒冷周围生活、定居。然而,有许多次,连最无恶意的犹太建筑的修复都被视为非法。2010年,以色列人圣化了犹太区内经过修缮的胡瓦犹太会堂,该会堂在1948年被约旦人损毁,但是以色列人这一行为却引发了欧洲媒体的批评和东耶路撒冷小规模的骚乱。

  留在以色列的阿拉伯居民遭遇的是截然不同的状况。发现自己经常被强制搬迁,还不时遭到威胁和骚扰,他们的财产被可疑的法律裁决没收,原因是要为新的犹太定居点腾出空间,而这些犹太定居点的建设不仅得到国家和市政府的全力支持,还受到那些肩负神圣使命、胸怀迫切决心的人的大力提倡。咄咄逼人的定居点建设旨在霸占阿拉伯区的地盘,进而破坏共享这座城市的任何和平协议,与之相对应的是对阿拉伯区服务设施和住房建设需求的无视。在这两种因素的作用下,连最无辜的犹太项目建设工程都被冠上了恶名。

  以色列有两条道路可选择:一是耶路撒冷式的宗教民族主义国家道路;二是自由的、西化的特拉维夫[该城市昵称“泡泡(the Bubble)”]模式。而前者潜藏着危险:耶路撒冷城内的民族主义项目和西岸狂热的定居点建设可能会有损以色列自己的利益,以致更多地伤害以色列自身,而不会给犹太的耶路撒冷带来任何好处。[6]不管舆论有何变化,以色列都和其他国家一样,有权追求自身的安全和繁荣,即使耶路撒冷不只是一个国家的首都。以历史的标准来看,一些定居点的设立损害了以色列作为耶路撒冷所有宗教信仰监护人的声誉。2010年,作家埃利·威塞尔在一封致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公开信中写道:“今天,历史上第一次,犹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全都可以在他们的圣地自由地礼拜。”鉴于以色列的民主体制,这种描述从理论上讲有可能是真实的。

  自公元70年以来,犹太人第一次可以在耶路撒冷自由礼拜。在基督教统治时期,犹太人甚至不能靠近这个城市。在伊斯兰统治的几个世纪里,基督徒和犹太人作为受保护者得到宽容,但仍经常遭受压迫。缺乏基督徒所享有的欧洲列强保护的犹太人常常遭遇不公,尽管这种不公从未像欧洲基督教对待犹太人那样严重,那时犹太人可能只是因为靠近伊斯兰或基督教圣地就会被杀死。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赶着一头毛驴穿过紧挨西墙的过道,不过前提是他们必须拿到许可证。甚至在20世纪,犹太人靠近西墙还要受到英国人的严格限制,而约旦人则完全禁止犹太人来到西墙边。不过,由于以色列人所谓的“情势”,威塞尔关于自由礼拜的描述对非犹太人而言几乎不会成为现实,他们要容忍众多官僚的骚扰,而隔离墙使得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到耶路撒冷的教堂或阿克萨清真寺祈祷变得更加困难。

  当犹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和平相处时,他们回到了耶路撒冷古老的鸵鸟传统——把头埋在沙子中并假装别人不存在。2008年9月,犹太人的圣日和阿拉伯人的斋月重合,由于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一同来到圣殿和西墙进行祈祷,大街小巷中尽是“一神教交通堵塞”,但“称这些为紧张的邂逅是错误的,因为他们基本上没有任何邂逅”,《纽约时报》的伊桑·布朗纳报道,“没有语言交流,眼神也不交流,就像有着不同名字的平行宇宙,双方都声称每个地方、每个时刻都是自己一方的。直到夜里人群才通过了”。

  以过去的经验来看,这种视而不见的做法是常态——特别是当这座城市对于全世界来说如此重要时。今天耶路撒冷是中东的“斗鸡场”,是西方世俗主义对抗伊斯兰基本教义派的战场,更不用说它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斗争中的地位了。纽约人、伦敦人和巴黎人感觉他们生活在一个无神论的世俗世界里,在这里有组织的宗教及其信众充其量会遭到温柔的嘲笑,而信奉基要主义千禧年的亚伯拉罕系宗教的信徒们——基督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的数量正在增加。

  耶路撒冷的天启和政治角色变得越发突出。美国充满活力的民主是高度自由和世俗的,然而同时,美国也是最后一个、可能最伟大的信奉基督教的大国——而且它的福音派继续在耶路撒冷期待着世界末日,美国政府则把平静的耶路撒冷看作中东和平的钥匙以及他们与阿拉伯盟友关系的战略核心。与此同时,以色列对耶路撒冷的统治强化了穆斯林对这个城市的敬畏。1979年,在伊朗一年一度的耶路撒冷日上,阿亚图拉·霍梅尼上任,这座城市被更多地呈现为伊斯兰圣地和巴勒斯坦的首都。在德黑兰在核武器的支持下谋取地区霸权,以及它与美国的冷战过程中,耶路撒冷是一件工具,用以团结伊朗什叶派和怀疑伊斯兰共和国野心的逊尼派阿拉伯人。对黎巴嫩境内的什叶派真主党和加沙的逊尼派哈马斯而言,这座城市成为了将反犹太复国主义、反美主义和伊朗领导力量团结在一起的象征。“耶路撒冷的殖民政权,”总统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说,“应该从历史的页面中消失。”艾哈迈迪-内贾德也是一个千禧年信徒,他相信“特选子民正义完美之人马赫迪”——“隐遁”的第十二个伊玛目——即将临近的回归将解放耶路撒冷,实现《古兰经》所称道的“审判日”。

  末世论与政治的交相辉映,把21世纪的耶路撒冷——三大宗教的特选之城——置于所有冲突和愿景的交叉点上。耶路撒冷天启式的角色可能被夸大了,但随着变革横扫阿拉伯世界,这种权力、信仰和时尚的独特结合,全都呈现在二十四小时的电视新闻报道中,为这座世界之城(某种程度上是世界的中心)的脆弱石头增加了更多的压力。

  “耶路撒冷是一个火绒箱,随时可能发生爆炸,”“急性子”阿卜杜拉的曾孙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在2010年警告道,“我们这里所有道路、所有冲突都通向耶路撒冷。”这就是美国总统需要促使双方在一起的原因,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以色列民主下的鸽派势力正不断衰微,它建立的脆弱政府受过于强大的宗教民族主义政党的影响,与此同时,又缺乏一个对应的巴勒斯坦政治实体,即缺乏一个稳定的、民主的对话者。如果法塔赫的西岸越来越繁荣,最有活力的巴勒斯坦组织将是统治加沙并继续致力于消灭以色列的基要主义组织哈马斯。该组织将自杀式爆炸作为武器并且定期向以色列南部发射火箭,这些行为导致了以色列的入侵。欧洲人和美国人把它看作一个恐怖组织,而到目前为止,双方仍未明确释放出支持基于1967年疆界划定建设一个定居点的破冰信号。

  1993年之后的和谈史以及外交辞令与失信的暴力行为之间的背离,暗示双方都不愿作出必要的妥协,以永久共享耶路撒冷。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要在耶路撒冷问题上达成宗教、国家和情感上的和解都无异于痴人说梦。整个20世纪,针对耶路撒冷的四十多个计划都失败了,今天,仅针对圣殿山的共享方案至少还有十三个。

  2010年,奥巴马总统迫使联合巴拉克重新掌权的内塔尼亚胡暂时中止耶路撒冷定居点的建设。以美以关系可能陷入冰点相逼,奥巴马总算促使双方再次展开对话,尽管进展缓慢且昙花一现。

  以色列经常在外交上表现强硬,且甘冒危及自身安全和信誉的危险来兴建定居点,但是这个问题至少是可以协商的;其他方面的问题则好像都是基本原则问题。在拉宾、巴拉克和奥尔默特当政时期,以色列提出共享包括老城在内的耶路撒冷。截至2010年,在长达二十年的和平对话中,尽管有多次令人不快的谈判,但巴勒斯坦人从未正式同意共享这座城市。

  耶路撒冷可能在数十年的时间里继续保持目前的状态,但无论双方何时签订和平协议——假如可能的话——未来都会有两个国家,这是以色列生存所必需的,对巴勒斯坦来说也是公平的。双方都知道巴勒斯坦国的区位以及耶路撒冷势必由双方共享。“耶路撒冷将是两国的首都,阿拉伯郊区将是巴勒斯坦人的,犹太郊区将是以色列的。”《奥斯陆协议》的缔造者以色列总统西蒙·佩雷斯说,他和任何人一样,对这种情况了然于心。按照克林顿的设定,以色列人将在东耶路撒冷建立十二个左右的定居点,而巴勒斯坦人将在以色列的其他地方获得土地赔偿,除此以外,以色列居民将从西岸大部分地区撤出。这看似简单,“但老城是个挑战,”佩雷斯解释说,“我们必须分清主权和宗教,每个人都要控制自己的圣地,但任何人也不可能将老城切成碎片。”

  老城将要成为非军事化的梵蒂冈,由一个国际委员会管理,由阿拉伯-以色列联合巡逻队或者一个国际托管组织,甚至一支耶路撒冷版的梵蒂冈瑞士警卫队维持治安。阿拉伯人不可能接受美国,以色列人又不信任联合国和欧盟,所以可能会由北约和俄罗斯来进行这项工作,而俄罗斯正渴望再次在耶路撒冷扮演重要角色。[7]国际化圣殿山是很难的,因为没有一个以色列政治家可以完全放弃对圣殿基石的权利,并且活着讲述这个故事;同时也没有一个伊斯兰当权者可以承认以色列对圣殿山享有完全的主权并在此后幸存下来。此外,综观那些国际化都市或自由城市,从但泽到的里雅斯特,它们的结局都不好。

  圣殿山很难分割。圣地、西墙、岩石圆顶清真寺和阿克萨清真寺是同一结构的不同部分:“没有人可以独占神圣,”佩雷斯补充道,“耶路撒冷更像是一道火焰而不是一座城市,没有人可以分开火焰。”不管耶路撒冷是不是火焰,都必须有人掌握这个城市的主权,所以各种各样的计划相继被提出,比如地上部分归穆斯林,地下的隧道和水池(以及基石)给以色列。布满洞穴、管道和水路的地下昏暗世界中的错综复杂的事物一直令人激动不已,在耶路撒冷尤其如此:谁拥有地下,谁拥有地表,谁拥有天堂?

  协议的达成和持续需要其他条件的配合。政治主权可以在一张地图上勾勒,可以在合法的协议中表达,可以靠M-16来加强,但缺乏历史性、神秘感和情感的手段将是无用和无意义的。“三分之二的阿以冲突是心理上的”,萨达特说。和平的真正条件不仅仅是把希律水池划归巴勒斯坦人还是以色列人这样的细节问题,还有双方彼此之间真诚的信任和尊敬。双方都有人否认对方的历史。如果这本书具有任何使命的话,我热切希望它能够鼓励双方承认和尊敬对方的古老遗产:阿拉法特对耶路撒冷犹太历史的否认连他自己的历史学家都认为是荒谬的(私下里他们都乐意接受那段历史),但没人愿意冒险反驳他。到2010年,仍只有哲学家萨里·努赛贝有勇气承认谢里夫圣地就是圣殿山之所在。以色列的定居点建设打击了阿拉伯人的信心,破坏了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的可能。除此以外,巴勒斯坦人对犹太人的古老遗产和现代以色列国犹太性的否认,对于和平的缔结同样具有灾难性。在这之后还有更大的挑战:双方必须承认对方兼具悲剧色彩和英雄主义的现代神圣叙事。这有点强人所难,因为在双方的故事中,在一方担任主角的人到了对方的故事里就变成了恶棍——不过,这也有可能。

  这就是耶路撒冷,一个人很容易想象到这种不可想象的事儿:耶路撒冷还能存在五年或四十年吗?极端分子随时可能摧毁圣殿山,毁坏世界的核心,使每个派别的基要主义者相信审判日近在眼前,基督与反基督之间的战争即将开始。

  现居内盖夫沙漠的耶路撒冷作家阿莫司·奥兹提出了这样诙谐有趣的解决方案:“我们应该挪走圣地的每一块石头,把它们运到斯堪的纳维亚,放在那里一千年,直到耶路撒冷的每个人都学会和平共处时再把它们运回来。”悲哀的是,这个方案有点不切实际。

  耶路撒冷被犹太人独占了一千年,被基督徒独占了大约四百年,被伊斯兰教徒独占了一千三百年,并且三大宗教没有一个是不依靠刀剑、投石器或榴弹炮获得耶路撒冷的。他们的民族史讲述了一个必然走向英勇胜利和突然爆发灾难的毫无悬念的故事,但在讲述这样的历史时,我已经努力展现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总是有很多选择。耶路撒冷人的命运和身份并不明确。希律时代、十字军时代和英国人统治下的耶路撒冷的生活和我们今天的生活一样复杂、微妙。

  这里面既有悄无声息的演变,也有戏剧性的革命。有的时候,是炸药、兵器和鲜血改变了耶路撒冷;有的时候,是漫长的世代传承,是传唱的歌曲、讲述的故事、吟诵的诗文、雕刻的塑像,是几个世纪以来模糊的例行其事的日常家庭生活,就像缓步走过回旋的阶梯,而后突然越过邻近的门槛,或是像不断打磨粗糙的石块,直到其平滑光亮为止。

  耶路撒冷,在许多方面如此可爱,在其他方面又如此可恨,这里层层覆盖着圣物和残骸,充斥着反常的粗俗和审美的精致,她似乎活得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紧张;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但事事都在变化。每天黎明,三大宗教的三大圣地都会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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