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离毕院外,夕阳西下,余晖晚照。
喜隐和乌骨里相扶持着走出侧门时,两人均被骤然『射』到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乌骨里在朦胧的光辉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听到了两声熟悉的呼唤。
“乌骨里——”
“二姐——”
乌骨里看到眼前的人,正是胡辇和燕燕。她又惊又喜,上前一步,一手拉着胡辇,一手拉着燕燕,哽咽道:“大姐,燕燕。”
燕燕当即扑到乌骨里怀里,大哭起来:“二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你没事,太好了!”
胡辇转头拭泪,忽然看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她凝神看去,却是罨撒葛站在门楼顶上的哨卡处冲她微笑。她心里一惊。罨撒葛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胡辇茫然地点了点头,便见罨撒葛转身离开。
胡辇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燕燕只顾高兴地拉着乌骨里:“二姐,我们快回家吧。爹爹在家里等你呢。”
乌骨里却止步不前,回头看向喜隐。燕燕顺着乌骨里的视线看向喜隐,顿时犯难了,转头看胡辇,叫道:“大姐。”
胡辇回过神,看到这个情景,再想到方才罨撒葛的模样,心头火起,对着乌骨里斥责道:“看什么看,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大吗?还不快跟我们回去。”
乌骨里却倔强地回绝:“我要跟喜隐一起回去。他是我的夫君,正好和我一起去拜见爹爹。大姐若是不同意,那我就随他回家。”
胡辇指着乌骨里,气得手都颤抖起来:“你……乌骨里,你可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为什么大家费尽心力把你拉出来,你却转身死活要往这牢坑里跳?”
乌骨里勃然大怒,叫道:“喜隐是我喜欢的人,大姐,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喜隐知道这时候不宜激怒胡辇等人,他深吸一口气,强抑恼怒和不甘,反走上前劝说乌骨里道:“乌骨里,你先跟你的姐姐和妹妹回去。”
乌骨里担忧地看着喜隐,泣道:“喜隐,我怕这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喜隐温柔地看着乌骨里:“你放心,我既然要娶你,自然要堂堂正正地上门求亲,三书六礼地娶你回家,哪能让你如同私奔般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你先回去,等我去接你。”
乌骨里感动得热泪盈眶,胡辇看着喜隐怒气稍减,燕燕也诧异地看着喜隐。
喜隐冲胡辇一拜:“有劳大姐,乌骨里就拜托您多多照顾了。”
胡辇往后一退,让过他这一礼,冷冷地道:“谁是你的大姐?我和你没关系,乌骨里也和你没关系。”
喜隐十分有把握地一笑:“无论大姐信或不信,我与乌骨里是真心相爱,我永远不会离开她。”
见喜隐转身离去,乌骨里眼中犹有不舍,上前跟了两步。胡辇一急,将乌骨里紧紧拽住。
乌骨里上了马车,一言不发。回到府中,早有侍女迎了上来,服侍她入浴,洗去多日来的肮脏和晦气。乌骨里泡在浴桶里,闭上眼睛,眼泪这才流下来。
今天一天,她看到的事情超出了她以往的极限。
应该说,比起其他人来,她被抓的这些日子并不算难过。只有刚被抓的时候,被带进牢里吓唬了一顿,自胡辇求过情之后,她就得到了一定的照顾。
只是,接下来并不是如她以为的那样马上被释放了,而是被单独囚禁在一间房间里,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来放她出去。她什么信息都得不到,叫天不应,叫地不应,一天比一天惊恐。
她开始害怕,开始后悔,甚至开始怨恨。她害怕死,害怕就这么被关押着到被人忘记,甚至害怕有更坏的命运等着她。她后悔没有听父亲和大姐的话,后悔为了那份还缥缈不定的爱情付出的惨重的代价,甚至开始怨恨喜隐。她一心待他,他却给她带来灾难,让她陷入危险,而且不来救她。她怨恨李胡野心不息害了喜隐,更害了她。
就这样胡思『乱』想、充满恐惧地煎熬着,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才过了几天,她就整个人憔悴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带到了另一间牢房里,在这里她见到了喜隐。而喜隐憔悴、凄惨的样子,超出了她的想象。
乌骨里听到了喜隐的哭诉,诉说着皇帝的多疑、他们的无辜以及他内心的愧疚。他说他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他说他以为她已经被放出去了,他说他一直想着她念着她,因为心里有她,所以坚持住了酷刑和恐惧,她是他坚持下去的所有信念。
看到她居然一直被关押着,他似乎有些崩溃。他抱着她哭,向她忏悔,向罨撒葛吼叫,说所有的罪名都由他来承担,求罨撒葛放了乌骨里。
乌骨里泣不成声,所有的怨恨和后悔,在那一刻几乎都融化在喜隐的深情之中。
然后,狱卒来带她离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乌骨里紧紧抓住了喜隐,她不愿意离开他,她害怕这一离开,她和喜隐将是永别。
她向罨撒葛请求,她要留下来,她要和喜隐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罨撒葛在沉默了片刻以后,答应了她。或许在知道可以留下来的片刻,她有一刹那的恐惧和悔意,然而这点轻微的悔意,很快就消散在喜隐的情话里了。
她以为自己这下子再也出不去了。奇异的是,当她认为自己必死了的时候,忽然间对喜隐的爱意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爱情让她的内心变得崇高,让她变得勇于牺牲,让她觉得生命似乎就此与以往不同。所以,她不顾一切,抓紧与喜隐相处的每一刻,深刻地爱着、珍惜着、付出着。
眼看着旁边牢房的人一个个被拖出去而不再回来,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牢中的所有人,而正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喜隐用尽一切办法去照顾她、爱她。乌骨里对喜隐的感情愈发深刻。
两人的感情一开始或许并不那么单纯,然而在死亡面前,同甘共苦过的他们真正地相爱了。
李胡冷眼看着这一切,似乎猜到了什么,从那时起,他对乌骨里的态度便如对待自己儿女一般,甚至多次都是这样一副“喜隐以后就拜托你了”的态度。
当穆宗回来,牢中的人一个个被带出去的时候,李胡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对喜隐说:“看样子,应该是述律打了败仗回来了。这小子每次对外打不过人家,就对内杀人泄愤。看来,这满牢人活不了几个了。”
他猜得很准,果然,很快地,就轮到了他。
就在今天,罨撒葛终于把李胡也带到了院子当中——他是来杀李胡的。到了此刻,李胡反而镇定下来。他盘坐在地上,看着罨撒葛时,神『色』坦然。他听到喜隐的呼唤,只答了一句:“没什么,只是这一天到来了而已。”
而在此前,他对乌骨里说过这样的话:“乌骨里,你爹回来,想来能保得住你,只盼到时候你能带着喜隐逃出生天,为我留下一丝血脉。李胡感激不尽!”
乌骨里应下了,当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这一天,她看到了李胡的死。
罨撒葛本想把李胡带走,但李胡不愿意,他只愿意在这小院中,接受那杯毒酒。罨撒葛知道他的心意,他是想在喜隐的面前死去,好叫喜隐记住这一幕,好叫喜隐不要忘记对皇位的执着。
李胡是皇太叔,他临死之前,有这个权力。然而罨撒葛并不在乎,不管是喜隐还是李胡的另一个儿子耶律宛,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有分量的角『色』,就算他们心中含恨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对皇位有企图又怎么样?李胡不也一样觊觎皇位?然而,却是大半辈子活在幽禁中,到头来,一样死得这么窝囊。
罨撒葛站在那儿,看着李胡闭眼喝下毒酒,看着毒酒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在地上翻滚惨叫,看着他就这么痛叫着凄惨地死去。
耶律喜隐和耶律宛兄弟目睹李胡死状,却只能扑在栅栏上,凄苦地叫唤,哀号,咒骂……
乌骨里吓坏了。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听着李胡毒发的惨叫声,直面她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幕发生。
她以为下一个会轮到喜隐,或者是耶律宛,或者是她自己。然而她没有想到,罨撒葛把李胡处死以后,却打开了牢门,把喜隐兄弟和她都释放了。
悲欣交加,生死无常,这一天,从地狱到人间,她百味尽尝。
她扶着喜隐,离开那人间地狱般的囚所时,两人紧紧相依。在共同经历了那样的日日夜夜以后,他们已经骨血相连,若是分开,那就是撕皮裂骨之痛。
在看到门的那一刻,她知道这一出去,她和他就要暂时分开。就这么一会儿的分开,她都不舍。她紧紧抱住喜隐,泣不成声。喜隐,喜隐,如今他只有她了,她绝对不能再舍他而去,更不能看到他再步李胡后尘。
她要嫁给喜隐,她要她的父亲去帮助喜隐,保护喜隐。
她想着李胡死时,喜隐发出的那一声声野兽般的哀号,她将喜隐抱在怀中,一遍遍地安慰着他。而喜隐将头靠在她的怀中,无助得像个孩子:“乌骨里,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只有你了……”
乌骨里轻声安慰:“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一辈子陪着你。我们会有儿子、孙子,你会有很多很多子孙,你父亲不成的事,我们来做,我们不成的事,还有子子孙孙,一定能够成功的。你要皇位,我陪你去争,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你永远不会孤单的……”
她想,就算是为了喜隐,她也要努力,她可以,她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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