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和乌骨里正在帐中打闹,不想闹声太大,惊动了大姐。两人吓得顿时收了枕头,迅速乖乖躺下盖上被子,装出一副很乖很听话的样子,一动也不敢动。过了片刻,见胡辇仍然站在那儿瞪着两人,燕燕不敢作声,只捅捅乌骨里,示意二姐开口。
乌骨里只得硬着头皮向胡辇赔笑:“大姐,你还没睡啊?”
胡辇白了乌骨里一眼,冷笑道:“闹腾成这样,我还能睡吗?我再不过来,连爹那边都能听到你们闹腾了。我看啊,你们两个就不能在一个帐子里。燕燕,你到我帐子里去睡。”
燕燕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抱住乌骨里,叫道:“不要,不要,我和二姐已经睡下了,就不要换了。”
“不换?不换你们还得打架。”
乌骨里也忙笑着抱住燕燕:“没有,没有,我们没打架,我们可要好了。”
“对啊对啊,我和二姐可要好了。”
胡辇无奈:“别再让我听到你们闹腾,否则的话,明天统统分开。”说完掀帘子出去了。乌骨里和燕燕相视而笑,吐吐舌头。
“好凶啊。”
“对啊,这么凶,谁娶她一定很可怜。”两个小丫头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一掀,胡辇去而复返。
两人吓得大惊失『色』,连忙拉起被子扑在床上闭眼装睡。胡辇自然知道,暗骂这两个小混蛋在背后编派她,却也只能摇摇头捻好被子,吹熄烛火,退了出去。
两个小混蛋见大姐走了,立刻睁开眼偷笑,随即又你掐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地闹腾起来,却再不敢闹腾得动静太大,只暗暗使劲。
胡辇却是在外面听得分明,无奈轻笑摇头。
侍女福慧问:“大姑娘,要不要回帐歇息?”
胡辇想了想,还是去了萧思温的营帐,她还有事要找父亲商议。
营帐内烛火通明,萧思温正伏案批阅奏折,见胡辇撩开门帘进来,停笔问:“燕燕睡了?”
胡辇提壶给父亲倒了一碗『奶』茶,笑道:“还没呢,今晚她和乌骨里应该是在跳舞时见着了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说着小女孩的心事呢,估计要闹腾到很晚。”
萧思温接过『奶』茶喝了一口,放下,叹气:“横帐三房,这些年来为了争夺皇位,就没有消停过。如今春捺钵时节,更要多加小心。”
胡辇忙应了:“爹爹放心,我会看着妹妹们的。”
“乌骨里倒也罢了,她顶多脾气坏些『毛』躁些,燕燕却从小到大,隔三岔五地生事,你要小心。”
胡辇自然知道父亲何指,这次出来,燕燕头几天还小心翼翼,跑了几天胆子就大了,纵马赛猎无所不为,一次赛马时还险些将耶律仙河撞下马去,幸得胡辇不放心她,托了萧达凛跟着监督,及时出手救了耶律仙河。这段时间下来,大大小小的事儿也惹出一堆,她只得赔笑帮着燕燕描补:“爹,这种事也常有,咱们草原的儿女,哪天不碰碰撞撞的。那日的事我也已经教训过她了,她也知道错了。”
“她知道错?每次淘气闯祸,回回你都是说她‘知道错了’,可下一次,还是继续闯祸,哼!”
胡辇只得继续劝:“爹,母亲临死时,她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大姐,要好好照顾妹妹们,燕燕最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就算是看在母亲的份上,再饶她一次吧。”从小到大,每次燕燕闯祸到胡辇也护不住的时候,她就只能拉着亡母来替燕燕求情,而且多半效果很好。萧思温每每念及亡妻去世时,燕燕尚不知事,便心软三分。
无奈这招用得多了,萧思温也会免疫:“哼,别提你母亲了,要依你母亲脾气,燕燕这样的泼猴,她得一天三顿打。”
燕国长公主耶律吕不古是彻彻底底的契丹女子,揍起孩子那脾气可是不弱于先皇后撒葛只,胡辇、乌骨里幼年淘气时父亲没动过半根手指头,倒被母亲胖揍了无数次。
胡辇掩口笑了:“那时候,只怕挡着不让打她的就是您老人家了。再说,我就算不挡您,难道您就真舍得打她?您要真下了决断,哪是我挡得住的!”
萧思温被噎住,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重重哼了一声。
胡辇笑着上前替萧思温『揉』肩捶背宽慰:“爹,燕燕虽然淘气,但淘气的孩子才聪明,对不对?”
“哼,聪明!聪明的孩子就不会闯这么多的祸。”
“您看,虽然她经常闯祸,但是每次都不一样啊。犯过的错,从来没有再犯过,这就是有长进了。真要是个闯祸胚子,还不如乘她这个年纪,把能闯的祸都闯过了,将来就不会再闯祸。”
萧思温听她劝了半日,知道长女存心袒护,还是心软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怕她再闯祸,就没有将来了!你知道如今三支争位,潜流暗伏。而主上多疑好杀,便是至尊至贵之人,也可能明日便被问罪囚禁乃至处死。刑场上的血,有几日干过?燕燕又是个好惹祸的『性』子,若不看好她,我怕我们舍不得教训,到时候她会闯一个要拿身家『性』命为代价的大祸,这才是最糟糕的。”
胡辇一惊:“不至于如此吧。主上也不能不讲理啊,再说,他总得记得母亲当年与他的情分吧。”吕不古是穆宗同母姐姐,穆宗、罨撒葛自幼都对这位长姐十分信服。她虽早亡,但穆宗兄弟对萧思温一家亦是念及旧情,厚爱几分。
“可是你能跟主上讲理、讲情分吗?他是讲理、讲情分的人吗?这些年来死了多少皇族宗室、后族重臣,他跟谁讲过理?又跟谁讲过情分?”
胡辇一惊,走到帘子边掀帘看了看,才转回到萧思温桌前,叹息:“是啊,如今情势越来越难,看来燕燕是得管管了,至少不能再让她出去闯祸。”
萧思温转问她:“你说,应该怎么管?”
胡辇扑哧一笑。
“还笑,你倒说说,拿她怎么办?我看,明天干脆把她往韩德让那里一送,只有他还管得住这只小野马。”
胡辇摇头:“爹爹真是胡说,韩德让哪有空管她。”
不想说到韩德让,萧思温忽然心里一动:“胡辇,你看,是不是燕燕有些长大了?喜欢男孩子了?”
“不太可能吧,前儿她还把虎古大人的儿子磨鲁古给打了。磨鲁古不过说一句喜欢她,她便把人打一顿,这哪是有了心事的女孩子会做的事啊?”
萧思温点了点头,忽然问:“那么,你呢?乌骨里呢?”
胡辇脸顿时红了,跺脚嗔道:“爹!”
萧思温笑了:“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的胡辇这般漂亮,岂没有男孩子来追求,只不过,你真的一个也没看上吗?比如说韩……”
胡辇一紧张,立刻打断了萧思温:“爹,今晚喜隐故意接近我,说要送我礼物。我看他别有用心,就给拒绝了。”
萧思温警惕起身:“喜隐?李胡家的喜隐?”
“正是。”
“李胡父子也就这点能耐了。既然你没上他的当,自然也不需要多理会。”
胡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今晚在跳舞时隐约听到的事情,犹豫着道:“爹,我刚才听人说……主上最近似乎身体越来越不好,还听说,他听信女巫肖古之言,以人心和熊胆和『药』呢。”
萧思温沉下脸:“你说什么,这可是真的?”
“我只是隐约听了一耳朵,待要细问,那人就不敢说了。”
萧思温大怒:“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推开几案,在帐内踱来踱去,忍不住骂:“‘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残暴至此,安能久乎?”
胡辇一惊:“爹,小心。”
萧思温冷笑:“我便当着他的面也要说,又能怎么样?”
“此事尚不知真假,您还是打探明白,再与其他大臣们从长计议吧!”
萧思温恨恨地一击案:“我真后悔啊……当日祥古山之变后,怎么就会听了屋质的话,拥他为主。”
可当时的情况下,不拥耶律璟,难道还能够拥李胡吗?
萧思温长叹一声,一时心『乱』如麻。
如此歌舞散尽的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
喜隐自舞会上回到父亲营帐,禀报今晚之事。
皇太叔李胡的营帐布置得十分粗犷,保留着鲜明的游牧民族特『色』,正中挂着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太后的画像。
李胡年纪虽大,却依然精神矍铄,野心不减。他此刻脸『色』阴沉,颇为不善,听了儿子的话,他亦说了宗室诸人这些日子以来暗中向他投效:“哼,当初他们反对我,把兀欲推上皇位。后来兀欲宠信汉女,抬举汉臣,他们这才后悔不迭。弄死了兀欲,又怕我脾气坏记仇,才把述律这小子推上皇位。结果他当了皇帝,把那些人同样视为对皇权的威胁一个个地杀过来,这些人真是自作自受,如今知道悔了,倒来向我投效,哼,谁稀罕!”
喜隐却不敢像李胡那样肆意。在穆宗一次次打压下,他们手中的势力已经在渐渐衰退。述律太后死后,她手中的长宁宫宫帐军有大半在李胡掌控中,李胡有这支人手,虽能够在数次谋逆案中得以自保,但想要谋夺皇位,却还需更多人的支持。
喜隐只得劝道:“父王,纵然他们有不是,但难得肯来投效您,总是好事。您纵然没这个心思,但您曾经是皇太弟,如今的皇太叔,算起来离皇位最近,述律疑我们不止一日,对我们动手亦不止一次,我们岂可束手待死?”
李胡一拍扶手,喝道:“你既知道这个道理,我叫你笼络宗室,拉拢后族,如何竟不听话?我叫你去接近胡辇,你怎么跟乌骨里纠缠在一起。要知道胡辇才是萧思温最倚重的女儿,与乌骨里岂不是浪费时间?”
“父王,不是我不去找胡辇,而是这个女人太有主见了,她根本不理睬我,我看她也不是个会受人控制的主。反倒是乌骨里,她一旦成了我的女人,肯定会全心全意为我考虑。宠不宠爱,对萧思温来说只是相较而言,如果只有一个机会能够让女儿成为未来的皇后,不怕他不支持我。”
李胡双手负背,来回走动,又说:“你有把握吗?”
喜隐得意地扬手一笑:“那个姑娘,一切在我掌握之中。”
李胡大笑:“好。这次就听你的。有了萧思温的支持,这次春捺钵,我再笼络住宗室,大事可期。”
韩匡嗣的营帐中,韩家父子亦在商议事情。
韩匡嗣脸『色』铁青,见韩德让进来,只沉声问:“你从何处来?”
韩德让忙道:“儿子从明扆大王那里来。”
韩匡嗣不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韩德让看韩匡嗣的脸『色』十分不对,担忧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诊了诊脉息,诧异:“父亲,您怎么了?脉息跳得很『乱』,您遇上什么事了?”
韩匡嗣忽然用力一捶几案,竟将几案上的一块木板生生捶裂。
韩德让一惊:“父亲——”
韩匡嗣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极低,近乎嘶声:“我想杀人,我想杀了那个暴君!”韩德让从来不见父亲如此失态,大惊之下不由得恐惧失声:“父亲——”直觉反应就是转身掀起帘子,向外观察。
“不必看了,我既同你说这样的话,岂会不先让人在外面守着?”
韩德让果见外面稍远处站着韩家亲卫,方松了口气,转回来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韩匡嗣忽然狂笑起来,笑了半天,才停息,他缓缓坐下,慢慢地说:“就在刚才,主上封了我为南京留守。”
韩德让一惊,韩匡嗣向穆宗请求外调的官职已经很久,可是因为穆宗长年身体有恙,所以一直扣着不肯放人。虽然大部分时间穆宗是由御医和女巫治理,可是一旦发生御医和女巫无法解决的事,有韩匡嗣在总能够让穆宗感觉更安心些。
那么,是什么让穆宗改变了主意,莫不是——
“是主上觉得,已经不需要扣住父亲了吗?”
韩匡嗣点了点头,伸手拿起案上酒壶,欲给自己倒杯酒,只是右手颤抖,竟洒了大半在外,韩德让忙伸过手来,帮父亲倒好。
韩匡嗣拿起酒杯,一口饮尽,良久,才缓缓道:“我倒宁可他不答应我!”韩德让知道他就要说到关键之事了,当下垂首聆听。
韩匡嗣沉默良久,摩挲着杯壁:“此事出自我口,入得你耳,便不能再让第三人知道。”
韩德让忙点头:“是。”
韩匡嗣没有立即说话,过了很久,才慢慢说起往事。
当年他在述律太后帐下为侍卫,与诸皇子交好。述律太后因为长子耶律倍与她意见相背,强迫群臣拥立次子耶律德光,随即又将诸皇子皇孙和重臣家眷控制于手心。对外宣称则是一片慈爱之心,将孙辈皆养在自己帐下。但述律太后在这些儿孙们的眼中,如其说是慈爱,不如说是可畏。这些孩子们并不是由她亲自照顾,而是由身边的侍女女官照顾。耶律倍这样已经十余岁的少年还好,似耶律璟这样的小孩子就无助了。
述律太后与太祖阿保机感情极好,在阿保机死后清心寡欲,她身边最得宠的几个女官侍女也不敢放纵情爱,未免有些压抑,因此照顾耶律璟的一个女官便生了畸念,借着为耶律璟更衣沐浴的时候抚『摸』『骚』扰,以致耶律璟长大知事后竟产生畏女之症。
述律太后在他们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会赐给这些皇子皇孙几个侍女,此时耶律璟的畏女之症才被发现。述律太后的处置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杀了那个女官,叫来巫师祈祷,又赐给耶律璟几个温驯的侍女,强迫耶律璟自己去克服畏女之症。老太太一生强势,哪里会接受子孙在这等小事上无能畏怯,见耶律璟接受了侍女,就以为解决问题了。
谁也不知道,耶律璟的心态在这种强迫之下,更加扭曲。自此之后,他在述律太后面前显得畏畏缩缩,但私底下却变得更加疯狂暴戾。
太宗德光死后,并不是没有臣子想拥立他为帝,只是他根本就没有直面述律太后与之敌对的勇气,他所预设的所有计划,就是继续臣服于李胡,在述律太后死后、在李胡死后,他能够成为皇帝。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有人敢直面述律太后的怒火,对抗她的权威。更没有想到,他居然成功了。述律太后权威崩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而一旦回醒过来,不免都捶胸顿足。因此耶律阮继位之后,各种皇族谋逆不断,最终导致察割之『乱』,耶律璟黄雀在后,夺得皇位。
耶律璟登上皇位之后,便将原来述律太后所赐的姬妾都杀了个精光。他终于用杀戮治好了他的畏怯,他不再有畏女之症,只有厌女之症。事实上,在述律太后赐宫女的第二年,他就已经渐渐不能人道了。
韩德让听到这里,这才明白,轻叹一声。那一年屋质等人为什么能够同意穆宗继位,就是因为祥古山事变之前,穆宗在诸人心目中还是个胆怯畏事、没有多少争斗之心的亲王,谁能想到他会在继位之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不但那些稍有违逆的皇族亲贵们被他杀了不少,就连他身边的宫女近侍也是一不小心,便被他迁怒残杀。
“你可知道皇后是怎么死的?”
韩德让一怔:“不是说,她是前年骑马摔伤,伤重不治而死的吗?”
耶律璟继位之后,不纳姬妾,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韩德让亦听说过京中贵『妇』皆羡慕皇后福气极好,皇帝专宠她一人。可是此刻知道了内情,只觉得皇后实是太过不幸了。但这皇后与那些姬妾不同,是耶律璟年少时所娶,素来贤惠。耶律璟自继位之后,对皇后也一直是十分尊重的。
可今天,听父亲之言——
“难道也是主上杀的?”
“他对皇后倒是有歉疚之心,并无杀意。只是……”韩匡嗣长叹一声,“那是个意外,他一直瞒着皇后自己真正的病因,所以皇后对他没有防备之心。结果那一夜,皇后看到他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不想他忽然惊梦,竟拿剑『乱』砍,皇后不及躲避,被他砍伤,最终伤重不治而死。”
韩匡嗣被紧急召入宫中,看到濒死的皇后,在临死前恐惧地喃喃说:“他是个疯子,他已经疯了,你们快逃、快逃……”
那一夜,他要救治的不但是皇后,还有精神差点又要崩溃的穆宗。从那时开始,穆宗的情绪就更不稳定了,他开始疯狂地求助于女巫,对韩匡嗣渐渐失去了信心。
韩匡嗣又倒了一杯酒,冷笑:“他本盼着我的医术能治好他的病,那次以后,他终于没有耐心等待,打算走旁门左道了。”
“他打算做什么?”
韩匡嗣凝视着杯中酒,酒『色』血红:“女巫肖古给他献了一个方子,要活人心和熊胆合『药』,用上九百九十九帖,就能够治好他的病。”
韩德让只觉得心底一阵寒意升起:“如此荒唐的『药』方,他居然也相信?”
“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他本就无所谓杀多少人。肖古自称能够治好他的病,骗了这几年,所有的招数都已经使尽了,才弄了这么一个『药』方出来,本以为他不会相信,或者说,他办不到!”
“难道他已经开始合『药』了?”
“不错,我风闻他从上月开始便要收人心和『药』,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今日他对我承认,已经服了第二帖『药』。”
“那他接下去,还要杀多少人?”
韩匡嗣一拳重击在桌上:“我若不能阻止这场屠杀,何以立世!”
韩德让大惊,他深知这句话的分量,急劝:“父亲,主上残暴,这与您何干?”
韩匡嗣眼泪流下:“德让,你知道我们韩家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吗?”
韩德让默然,他何曾不知呢?
玉田韩家,本是幽州大族,亲戚故友无数,世代生活在这幽燕之地。自唐末变『乱』以来,五代十年,百年间华夏旧土,征战连年,四分五裂,杀伐不断。人命如蝼蚁,朝生不知暮死。而韩家亦是在这种变『乱』中,举族被灭,只余韩知古一个六岁小童被掳为奴,独自北上,直至成为今日的辽国韩氏家族。
韩匡嗣喃喃道:“父亲曾经跟我说起过小时候的事,韩氏是大族,家里宅院连着宅院,亲戚连着亲戚……最后,他只能记住那句话,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活下去。他也曾经逃过,可是,那时候连逃都没有地方逃,南边、南边只有更『乱』,藩镇割据,处处是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即使我们逃去南边,也迟早成为道旁白骨。再说,就算我韩家能逃,这燕云故土百万汉人,又能逃到哪儿去?”
韩德让默然,韩氏家族原出自蓟州玉田,祖上于唐代曾任官职。自唐末到五代,契丹人多次南下侵略,他的祖父韩知古六岁被掳。虽然年幼,但与族人同掳,习得汉学,是他建议阿保机立汉人和契丹人分治的国策,并且以汉人所做的贡献为根据,一步步为汉人争取更多的权益。辽国初年对汉人的政策方针,多出自韩知古之手。
韩知古生十一子,韩匡嗣是第三子,他自幼聪明伶俐,一次被述律太后看到,喜欢这小男孩天真可人,便让韩知古常带进自己帐中逗着玩儿。述律太后征战多年,身体多疾,韩匡嗣稍大即学得一身好医术,更得述律太后倚重,甚至视之犹子,将长宁宫宿卫之职交与他,封为右骁卫将军。
韩匡嗣又生九子,家族如今已经人丁繁衍至数十人。谁又能够想到,这个家族是在遭遇灭顶之灾,只余一个孩子的情况后,艰难挣扎,重新崛起而生生不息的。
韩知古六岁为奴,韩匡嗣八岁为小侍童,韩德让十岁时,抱起了皇子耶律贤。
韩匡嗣忽然问:“德让,我问你,什么是汉,什么是狄?”
韩德让自然是知道的:“汉人入狄则从狄之,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韩匡嗣缓缓点头:“我们也曾经反抗过,无数人流血牺牲,却最终抵挡不住沦为异族之奴的结果,韩氏家族付出的代价就是家族之灭,上百条人命的死亡……”
韩德让跪下哽咽:“父亲!”
“从唐朝末年契丹人南下,再到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我们这些世代居住的百姓,失去了应该保护我们的军队,锄地的农夫就算拿起武器也保不住家园。如果反抗换来的只有死亡而没有他途,要想存活下去,就只能找另一条路。如果不能推翻这个世界,那么水滴石穿的改变,也是一种途径。”
韩德让轻声道:“我记得父亲以前给我念过长乐老冯道的诗:‘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狼虎丛中也立身,狼虎丛中也立身……韩家,便是要从狼虎丛中立身,改变狼虎之『性』,驯化狼虎,与狼虎共存。我和你的祖父从述律太后的帐下奴开始,慢慢影响他们,经历了述律太后、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三代,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契丹旧部的反扑来得这么快,结果功败垂成,雄图大业成空。为了保全实力,这些年来他只能忍辱偷生,以医术获得皇帝信任,缓缓图之。可没有想到,他一忍再忍,如今终于无可再忍……
韩匡嗣站起来,拍了拍韩德让的肩膀:“当年我对你大哥疏于管教,他虽武艺上佳,却资质愚钝,难以托付大事。为父从小将你带在身边细心教导,你兄弟之中,你最有才华,也最是聪明坚忍。更难得的是皇子贤也对你信赖有加,这是我们韩家的机缘,也是你的莫大机缘,你千万要珍惜。韩家和北地汉民的未来,为父都交托给你。”
韩德让已经感觉到了什么,颤声问道:“父亲,您要做什么!”
韩匡嗣咬牙:“我知道他是个昏庸之君,没想到他竟然丧心病狂至此,为了治疗他的隐疾,竟不惜听信女巫,以活人心胆入『药』。哼、哼,他能取何人的心胆,不过是取我幽燕汉人的心胆罢了!生死关头,迟一日,便有更多人受害,我已经不能再等了,必要的时候,便要动手,牺牲我除去他!”说到这里,韩匡嗣眼中杀机一闪。
韩德让大惊跪下:“父亲!切切不可如此。韩家和大辽都需要您,要除去那昏君,我和皇子贤自会设法,您千万不要冲动牺牲了自己。要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韩家出事,皇子贤的助力就更少了,祖父和父亲所期盼的目标,就更难了。”
韩匡嗣却根本没有听进韩德让说的任何话,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把一枚令符交到他手中:“放心,我不会莽撞的。我死不足惜,你却一定要努力活着,韩家数代的理想,及治下封地更多百姓的未来,将来都要你承担。这枚令符,可调动韩家头下属地的力量。真到不可挽回的时候,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吧。”
韩德让捧着令符,觉得它像火烧一样滚烫,但他知道父亲为人看似和气,实则极为刚毅,只能哽咽应道:“是。”
韩匡嗣凝视着儿子,十几年前,他把小皇子交到他的手中,而今,他又把这枚令符交到他的手中。他有九个儿子,只活下来五个。韩德让是他最喜欢也最倚重的,然而却也是从小到大一直亏欠最多的。
韩德让要承担的,不只是整个韩氏家族,还有韩氏家族这些年的部属、封地所治百姓。他不仅要面对死亡,更可能活得比死更痛苦更难。甚至终其一生,也会像自己和韩知古一样,看到了希望又破灭,接近了理想又毁掉。
韩匡嗣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韩徳让伏地哽咽,过了许久,仍然不见韩匡嗣出声,知道父亲心『性』坚忍,他既决心已下,这语言劝阻,只怕是毫无作用。只得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拭去眼泪,低头退出。
此时天『色』漆黑,他虽然眼睛红肿,却也是无人看到,只匆匆回了自己营帐,令站在帐外的侍从不必跟进,自己独自躺在帐中,一夜辗转,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蒙眬睡着,这一日早上便起得晚了,他正起床时,听得外面喧哗,就问:“什么事?”
侍从信宁忙掀帘进来:“公子,燕燕姑娘来了。”
韩德让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燕燕已经随着信宁一起进来,叫道:“德让哥哥,我们今天还是出去打猎吧,我原谅你了。”
韩德让见状连忙将外衣披上,他这一宿未眠,本就头痛欲裂,心中伤痛交加又强自压抑,此时见了燕燕闯入,一股怒气实是抑止不住,喝道:“出去,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知道避忌。”
燕燕昨晚与韩德让不欢而散,内心本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韩德让了。然而与乌骨里闹腾了半晌之后睡下来,那一肚子的气早就散了。一大早起来,看着乌骨里换新衣,配首饰,又在镜子前打扮半天才欢欢喜喜地出去,知道她肯定是去会心上人了,心里又羡又嫉。等乌骨里出去了,帐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顿时觉得自己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再赌气下去也没意思。
于是就对自己说了一顿“燕燕是个好姑娘,燕燕不跟他一般见识,燕燕原谅他了”等自我安慰的话,兴冲冲又去找韩德让了。春天这么好,草原这么美,为了小小赌气就一个人生闷气,太划不来了。
谁知韩德让一夜未眠,刚好撞到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她只是一时忘形,冲了进来,不曾想到这件事。本有些害羞,但被韩德让责备之后反而发了脾气:“有什么关系,摔跤的时候还不都打着赤膊,偏你像个汉家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韩德让本就心情不好,见燕燕还在胡搅蛮缠,便厉声道:“信宁,把她带出去。”信宁回醒过来,忙赔笑拉着燕燕:“燕燕姑娘,您看,我们公子还没更衣呢,您还是先出去吧。”
燕燕又羞又恼,一跺脚怒道:“哼,谁要理你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韩德让待要追上去问她为何一大早来找自己,但此时只得先行整装,便见韩匡嗣走了进来。韩匡嗣看到燕燕兴冲冲进来又气冲冲出去,便知原委,进了韩德让的营帐,问道:“德让,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是燕燕又淘气了。”
韩匡嗣看了韩德让一眼,明显看出他一夜未睡的样子,摆手示意信宁出去,才道:“一大早就发这么大脾气!德让,我看不是她淘气,是你在迁怒于她。”韩德让被父亲一言说中,想到他要面对的事,不由心中一痛,低下头来,低声叫道:“父亲——”
韩匡嗣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德让,一点事情,就让你一夜不眠,喜怒形于『色』而不能自制吗?”
韩德让一夜情绪无处发泄,见了父亲的质问,悲愤交加,不由爆发出来:“父亲,您明明知道的,这不是一点事情,这是、这是……”
韩匡嗣冷冷地道:“这是什么?”
韩德让顿住:“我、我……”
韩匡嗣看着韩德让,缓缓地说:“纵然是天塌地陷,你也要神『色』如常,不要说不亲近的人,就算是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看出你的喜怒哀乐来。”
韩德让心头颤抖,父亲这一生,是经历了多少生死劫难,说出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之后,又能够在一夜过去,恍若无事般说出这么一番看似无情冰冷的话来。而今以后,他也要做到天崩地裂而不变『色』,也要做到至亲之人,也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吗?想到这里,韩德让咬了咬牙,应了下来:“是,父亲。”
“明扆大王虽然比你小,但在这一点上,却比你强。”
“是,孩儿懂了。”
韩匡嗣指了指外面:“去把燕燕追回来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韩德让低头应是,忙追了出去。追到萧思温处,发现燕燕并没有回来,便要再去寻找。
萧思温却叫住了他:“让胡辇去找燕燕吧。”这边令手下出去,然后才缓缓道,“我欲今日与明扆大王一见,还望韩郎君安排。”
韩德让一惊,在他经历昨夜父子对话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此时听得萧思温之言,更是诧异,不由得看了萧思温一眼,但见对方表情严肃,心中一凛。
此前虽经韩匡嗣游说,萧思温的确有对耶律贤表示过一定倾向,但本来的计划中,是韩匡嗣安排萧思温在春捺钵与耶律贤见上一面详谈。但是在韩匡嗣还未安排之前,萧思温此番主动约见,难道……有什么事情,左右了萧思温加速倾向耶律贤的速度?
韩德让心如电转,但脸『色』依旧恭敬如常,行礼道:“是。”他毕竟是小辈,萧思温提出这个建议,他只能从中转达听令。
离了萧家营帐,忙去见韩匡嗣说了此事,韩匡嗣便与韩德让一起去见耶律贤,约定午后于萧思温营帐相见。
一则,穆宗那个时间正在午睡;二则,许多参加春捺钵的人,上午出去打猎到晚上才归,午后是营地人最少的时候。
当下,过了正午,韩德让便陪着假扮侍从的耶律贤策马缓驰,来到萧思温营帐前,胡辇已经在帐外相候,迎了两人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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