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上任的橙州检察院副检察长,熊绍峰可谓春风得意:既在网络新媒体上成为著名的政法网红,没被时代抛下;又在相对保守、正统的官场上得到了认可和擢升,成了橙州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如果把网红身份与检察长身份相结合,两者还能相得益彰——一般人可玩不转这个,只能占一头,否则很容易翻车。现在,刚刚结束了波动网上一场直播的熊绍峰,怀着兴奋的心情开车接上罗欣然,两人一起返回橙州检察院。
罗欣然本来就是按照熊绍峰设计的套路在替何树国办事儿,现在因为张友成书记下了命令,橙州检察院作为沈广军所在的省第一监狱的监督单位,责无旁贷地要全面配合“930杀人案”的重启调查。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巡回检察组什么时候到,但自己该做的准备一点儿也不能落下。在发现胡雪娥已经逃离医院之后,两人首先赶去胡雪娥家进行初步调查,但没有任何结果,因为沈广顺完全不配合。熊绍峰也没太在意,在他看来,重启调查的核心人物是巡回检察组组长,他们现在没必要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要走个过场,说得过去就行了。毕竟,领导发话了,如果待着不动才是最傻的,只要在动,领导就不会怪罪。
回到橙州检察院,车还没停稳,两人就发现省第一监狱的监狱长陈咏过来迎接了。熊绍峰在车上就嘀咕:“看来又出事儿了。”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减、假、暂审核,他们恨不得把我们搞定,我们连材料都不看就签字得了。”
罗欣然说的“减、假、暂”,是减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的简称,省第一监狱的服刑人员如果想得到这几种优待,必须满足足够的条件。而这些条件,都必须由监狱狱政科准备好证据和材料,报到检察室审核之后才能认定。监狱的管理者肯定有很多苦衷,也想什么都自己说了算,但国家的法治体系不可能让一家单位擅自做主,互相监督是必需的。具体到减、假、暂这种非常敏感的事情上,谁都不敢马虎。
一般来讲,熊绍峰这个级别要去监狱的话,那肯定是监狱里有什么问题,那边至少也得让政委或副监狱长来对接,让监狱长亲自对接也是常事。但是,如果监狱长在检察院门口守着,一看到人回来就迎出来,这就有点儿不一样了。
两人下了车,陈咏对熊绍峰一番过于夸张的客套之后,邀请他去监狱食堂的小包间里坐一坐,“请示一下工作方向”。罗欣然知趣地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准备和沈广军谈话。按熊绍峰的说法,这是一道程序,等巡回检察组来了,就可以说“我们已经找当事人谈过话了”。
陈咏和熊绍峰在小包间里吃饭,熊绍峰很快就明白对方的用意了:熊绍峰升任副检察长,罗欣然接替检察室主任,但接替完之后很快就要调进省检察院——陈咏关心罗欣然调走之后,谁来担任驻监检察室主任。这对他来讲可是大事儿,万一派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来,监狱的工作将会遇到巨大的阻碍,很可能最简单的一个程序都要遇到最大的刁难。
陈咏是个急性子,出什么事情都想马上有个结果,即使没有结果至少得有个说法。过去老监狱长王剑鸣为了他这个脾气,没少敲打他。他和武强面临的情况有点相似:武强上头也有一个老检察长关敏涛,他因为被罪犯报复受了重伤住进医院一直未苏醒过来,很可能变植物人了。武强为了尊重他,一直以副检察长的职务干着检察长的活儿。陈咏上头也有一个老监狱长王剑鸣,他也一直非常尊重王剑鸣,王剑鸣患了癌症住院之后,他一直拒绝升任监狱长。但陈咏和武强有一点不同的是,王剑鸣在三个月前陷入深度昏迷之后,组织上找陈咏谈了话,他就同意了组织上的意见,转正成了监狱长,但他当着全监狱干部都讲过:只要王剑鸣哪天醒来,这个位置一定还是他的。
正因为这些原因,陈咏在很多场合会显得不那么像“领导”的样子。陈咏在包间里直接把检察室主任人选的事儿撂出来之后,熊绍峰还没接过去,外面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闯进来的是狱侦科科长李正虎。
“监狱长,您……”李正虎一看到熊绍峰,马上就愣了一下,“出来一下,有个事儿想跟您汇报一下!”
“熊检察长不是外人,我们这儿有事儿,他也有监督指导的责任,说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陈咏这样的老江湖当然不能让熊绍峰见外。
“这个……陈监狱长,您出来……”李正虎还是支支吾吾。
“我说了,熊检察长不是外人,就在这儿说!”
“是郑锐,他……他那个五分监区又出了点小事儿……服刑人员偶遇郑警官时,突然情绪激动,辱骂郑警官,郑警官为控制对方情绪不得不使用警械动了手……对方受了点儿伤……监区长和教导员这两天本来在协调这事儿,但一直没结果……”
“这个郑锐,原来练散打的,老是手痒痒,打人这毛病还就改不了了!”陈咏装作轻松的样子对熊绍峰笑笑,然后再问李正虎,“被打的是谁,没打出毛病来吧?”
“问题倒不是很大,现在在咱们监狱医院住着……”李正虎有些犹豫。
熊绍峰警觉起来,平时大家嘻嘻哈哈你好我好是可以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工作上的事儿不能打马虎眼,这点儿底线思维他还是有的。
“都住院了?严重吗?”熊绍峰站了起来。
“被打的服刑人员已经昏迷了,头部有伤口,左臂已经明显骨折。”李正虎看了一眼熊绍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
熊绍峰顿时紧张起来,他放下了筷子:“这下麻烦了……如果打成骨折的话,老陈,你是老政法了,骨折属于轻伤,是要入刑的。如果调查属实,双开是小事儿,弄不好三年啊……李科长,你就别拐弯抹角了,郑锐打的犯人叫啥名字?犯什么案子的?”
“沈广军!‘930杀人案’的那家伙!”
“完了完了……”熊绍峰脸色大变。
“熊检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陈咏瞧着熊绍峰脸色不对,便探了探口风。
“这个小郑真是往枪口上撞!沈广军他妈胡雪娥,前两天刚刚大闹‘十**治人物’表彰现场,张书记、袁检察长都被她逼得出丑了,当场讲了话要给她一个说法!网络上现在火得不得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上头马上还要派高手来调查,你们这个郑锐,这个时候把人家胳膊打断了!你们这不是明摆着撞枪口上了吗?”
陈咏脸都青了。
饭不吃了,三人急忙出了食堂往医院赶。罗欣然已经在那里和郑锐手下的民警刘铁谈话做笔录了,床上的沈广军却一直昏迷不醒。熊绍峰、陈咏、李正虎三人赶到病房之后查看了沈广军的伤势,看起来确实挺严重的,但沈广军一直没醒过来,三人也没法问什么。出了病房之后,陈咏心里的火马上就蹿上来了,也不管熊绍峰和罗欣然在身边,骂骂咧咧地就往外小跑出去。
一出医院,就看到郑锐和罗劲松、常浩迎面走了过来。陈咏顿时怒从心头起:“郑锐,你他娘的搞什么鬼?现在是什么时候?!”
郑锐刚想分辩,陈咏怒喝一声:“立正!”
郑锐立正站好,一脸的委屈和不服气。
很快,情况就了解完了。陈咏当着熊绍峰的面,没给郑锐面子,像审犯人一样严肃,也没给他更多的解释机会。显然,郑锐打断了沈广军胳膊的事实是成立的。这就够了,其他理由都没意义。
“郑锐!立即停职反省,从现在开始,你哪儿也别去,好好写检查!”
“是!”郑锐一脸悲愤,但还是认了。
“情况既然这样严重,看来我们只好立案调查了。”站在一旁的熊绍峰总算开了腔。
陈咏拉着熊绍峰进了医院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后,顿时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绍峰老弟——你怎么还不明白?刚才不是跟你说得很明白吗……奖状——奖金——明白了吧?过两天省监狱管理局要进行考核评比,等考核评比完,奖金大家都拿到手了,你再怎么样我都没意见,可是……大家辛苦干了一年,如果监狱评优泡汤,大伙儿的奖金拿不到手,那我这个主持工作的监狱长还不得让人骂死?”
“这倒也是个问题……老陈啊,对你的顾虑我很理解,真的,很理解,可是……”
“绍峰老弟,打你到了检察室,你说说,咱们处得怎么样?很好——非常好!是吧?我现在请求的事并没有违反任何一项原则和纪律。该立案你们就立案,把郑锐抓起来我都不替他说情。可是现在情况特殊,你们能不能晚几天立案,先让我们自己内部查一查,我们查清了再把情况向你们报告,你们再核实!另外,武强检察长不是在北京治病没回来吗?只要他没回来,这个情况就可以先缓一缓嘛,等他回来再报告,行不行?”
“老陈,你也应该把我的话听明白一点儿,好不好?我说了,我们是专门负责开展监狱检察的派出检察院,明明知道监狱出了问题,却装作不知道,那能行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必须立即介入,绝不能不闻不问。但是,你明白,我们的调查也是需要时间的嘛!”
陈咏终于明白了,熊绍峰的意思是先立案,但并不做实质性工作,等监狱方面把事情落实好了,检察室再介入——这就算是给了天大的方便了。
这就是两家单位的默契之处:大家都不犯规,但该办的事儿也办了,该照顾的人也照顾了。
熊绍峰离开之后,郑锐苦着脸推门进来了。郑锐是陈咏亲自从警校招来的,情同师徒,甚至情同父子——因为郑锐说自己父亲死了,所以陈咏就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他父亲的位置。当着外人,陈咏还装装样子,私下里说的话就完全是恨铁不成钢了。
“即使沈广军有意挑衅你、骂你,那就应该把人家打成骨折吗?你再琢磨琢磨,是不是出手没控制住?”
郑锐眼圈发红,坐在那儿看着墙,他已经流泪了:“陈监,我不服!要是你被他那样侮辱,你……”
陈咏觉得郑锐还是没搞明白情况:“他怎么侮辱你了?咱们在这种地方工作,听到的污言秽语还少吗?几句话就受不了,这还是你的问题……”
“我17岁的时候,我妈就去世了……她是被罪犯报复杀害的!四辆汽车碾了四趟……”郑锐哽咽着,“我那个该死的爸爸直到三天后才回来……在火化前见了一面,当时我都恨死他了……是我……在太平间外的走廊里陪着我妈……陪了三天三夜……我妈太可怜了……可今天,沈广军这个王八蛋,他直接冲着我说:×你娘!×你娘!×你娘!×你死去的亲娘!一共骂了四遍!陈监!我能不揍他吗?”
陈咏愣住了,他已经听说过郑锐被沈广军辱骂的事儿了,以为就是普通的“国骂”之类的常规侮辱性语言,没想到沈广军这次是有备而来——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激怒郑锐,让他采取行动,以便留下口实。
陈咏忽地站起来:“他娘的,太放肆了!郑锐,你家里的情况我都了解,如果沈广军真骂了你……他就是该打!真是该打!不过,打折胳膊……这件事情还是非常严重的……”
郑锐看到陈咏的态度,心里大是欣慰,委屈和愤怒已经减少了许多,职业本能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马上开始分析案情。
“胳膊不可能是我打断的,陈监,您原来管狱政的时候,我还在您手下帮过几天忙,我做事情什么分寸,您还不知道吗?沈广军胳膊折了肯定另有蹊跷,现在他完全不配合调查,您可别被他的行为给蒙蔽了,一定要查出真实的原因来。这种已经绝望的罪犯,说不定会干出行凶杀人、自残,甚至越狱这样的极端事情来。我现在被他给害了,上不了前线了,您可不能判断失误。”
话说到这里,陈咏心里已经比较清楚了。干了几十年的老政法,监狱工作也干了十年了,罪犯心里想什么,他只需要极少的信息就能分析出来。沈广军一直申诉未果,还发动母亲胡雪娥把事情搞大,他在监狱里与狱警故意发生冲突,这些事情肯定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陈咏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回办公室听了罗劲松的汇报后,又陷入了迷茫。
按罗劲松和常浩的说法,沈广军怀疑郑锐收黑钱来整死他。陈咏本来认为是胡说,但常浩详细讲了沈广军当时的说法和状态。三人一起分析之后,陈咏终于认为不可轻视。陈咏当即叫来狱侦科科长李正虎,让他和罗劲松、常浩一起配合,秘密调查沈广军的这个说法。
陈咏最担忧的,是郑锐心里头有个坎儿过不去——他母亲郑玮丽的死。如果郑玮丽的死和沈广军有关,那郑锐就真有可能会整死沈广军。当年陈咏把郑锐从警校招来的时候,郑锐就说过,自己干这一行的动力就是为母报仇。但是,这只是设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郑锐是自己人,也要给予信任,他认为沈广军有极端行动的可能,也不能忽视。
按陈咏的意见,李正虎、罗劲松和常浩三人得把这两个方向合并成一件事情来调查。说白了,就是对郑锐和沈广军都要防着点儿。
另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为了不打草惊蛇,陈咏提议让郑锐恢复正常工作,沈广军在检察室调查之后也可以外出就医,让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这样有助于秘密调查的进行。
四人合计完毕,心里都沉甸甸的。按照惯例,陈咏仍然吩咐一句:“检察室那边,要绝对保密。没查出眉目来,不要让他们揭盖子。熊绍峰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他会配合。”
罗、常、李三人当然同意。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必须外扬,那至少也在家里收拾得好看一点儿再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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