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朦胧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慢慢睁开了眼。屋子很亮,头上一盏吊灯,又熟悉又不熟悉,射着刺目的光。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客厅沙发上。
他伸手在茶几上摸到了包烟,点上,抽了几口,嘴很干。酒瓶空了,只剩下杯子里的小半口,散出反胃的气味,他还是一口喝了。
他在澡盆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才觉得有点醒了过来。没有胃口吃东西,自己烧了壶咖啡。
快十一点了。滚烫的三杯和两支烟之后,他才觉得真的醒了。
这一真醒,他又想醉。
他无法回想,也不敢回想。
全是他的错。他无法逃避。师叔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这是无可挽救的错。他必须接受。马大夫也这么说。
可是接受了又怎么样?师叔还是回不来。
就算他想是师叔踩了片松瓦,招来了那一枪,也是因为他事先没好好算计。
难道闯荡江湖四十几年的太行刀德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人给打死了?
该叫他上哪儿,跟谁,去磕头请罪?
这种罪过,出在堂堂太行派掌门身上,又洗得清吗?
要是切断他胳膊就能找回师叔的命……
他给马大夫拨电话,说这就过去。
唉……师父一家四口已经尸骨无存……而师叔,死不能公开,葬不能公开。
他跟徐太太交代了声,说九叔回五台了,就回屋收拾师叔的遗物,看见那顶水獭帽,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他呆呆地打了个包,只留下了那根油亮油亮的旱烟袋锅。
这回是马大夫开车。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开到多年前命运把他们俩凑到一块儿的那个丁字路口。
有个挑担子的刚过去。他们又等了会儿。
李天然打开后车厢,抬出了给两层毡子包着的尸体。马大夫取了包袱和铲子。
他扛着师叔,后头跟着马大夫,上了小土路。
他无法原谅自己。师门二代最后一人,是这么偷偷摸摸地入土。
他一铲一铲地刨坑。眼泪往肚里流。
只能埋在太行山庄了。他找了块地。前边一片空野,后边一块大岩石。为了以后好认好找,他从石头那儿朝着西边五台山迈了九步。
完后又搬了几块石头压在坟头上。
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马大夫默默念了几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回城路上,马大夫叫天然务必去上班,而且务必轻松,绝不能叫金士贻感到出了什么事。
到九条都下午了。办公室没人。他什么心情也没有,取了份报,呆呆的什么也看不进去。
他也知道得露个脸,反而希望老金快点来,应付一下就走。
房门一下子很响地给推开了,也把他惊醒。是金主编冲了进来。
“小苏跑了!”老金在他桌前一喊。
“跑了?”李天然放下了报。
“去了延安!”
“延安?”
“延安!小苏投共了!”老金几乎在叫。
李天然脑子还没转过来。
金士贻靠着他桌子,喘了口气,“我一大早儿,还不到七点,就接到她哥哥电话,叫我赶紧过去……小苏给家里留了个条儿,说什么去参加抗日行列,又说什么民族希望在延安……”他又喘了几口气,搬了张椅子坐,“昨儿晚上跑的,什么都没带,跟她一个同学一伙儿,也是个女的……”他又气了,“妈的!上学就上学,一个大姑娘,上哪门子军训!这批二十九军教官,早晚全都去投共!”
老金不想再说了,摆回了椅子,到自己桌上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露出一点昨天晚上东娘家出了事,也没转弯抹角刺探李天然。
本来充满了悔恨伤痛的心情,现在一片混乱。罗便丞来电话约他吃饭,也给他推掉了。
一个晚上能出这么多事?看来今年这个五月节真不是个好日子。徐太太也白费劲儿了,赶着中午前过来把印符什么的全给扔了出去,也没扔得了灾……
李天然也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打发过去的。埋了师叔第三天晚上,他才去找巧红。坐在她床边儿,天然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
日子真不好过。稿子懒得写,报懒得看,饭懒得吃。就猛喝酒。越喝越难受,喝得那天马大夫跟丽莎把他训了一顿,叫他赶快醒过来。这么糟蹋自己是白糟蹋。再这么下去,别说报仇,连你这个人都毁了。
蓝青峰第二天就来了电话,把事情问了,也无可安慰,只劝他保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李天然末了可直问他怎么用了金士贻这种人。他的回答叫天然更觉得蓝青峰老谋深算。蓝说,“用个亲日分子,旁敲侧击,会知道不少事。”
至于小苏,蓝老无话可说。
二十七号晚上,蓝又来了电话,说他在马大夫家,叫他这就过去。
他们正在飘着阵阵夜来香味儿的院里乘凉。丽莎盯了天然一眼,才给他倒了半杯酒。
“刚才已经说了说,”蓝青峰一身绸子大褂,摇着把扇子,冲着天然,“那天晚上那个日本军人,是宪兵队大佐。‘维持会’已经秘密成立。日本一旦真正控制北平,就改成市政府。市长内定江朝宗……本来他们想找吴佩孚,可是这个老家伙不敢出来。公安局长潘毓桂,他的日本头子就是那个大佐……哦,我们金主编也要当官儿了,去给市长做机要秘书……”
李天然听得心里发毛,也知道话还没说完。
“还有……”蓝青峰顿了下,“便衣组长朱潜龙,也升了官,去当侦缉队长……那个大佐要他。”
天然觉得他肚子揪成了一团。
一个便衣组长,已经这么难找了。才有了苗头,又出了这么大个纰漏。那再当上侦缉队长,后头还有日本宪兵队……
事情是急,可是又急不得。一步步来,走这一步,想下一步,两步三步……“就跟下棋一样。”蓝青峰打了个比方。
可是蓝老一直没提他打算怎么走下一步。
就这么干等?不的话又怎么办?越想越无可奈何。
他连着两个晚上都去找巧红。也不在乎徐太太知不知道,听不听得见了。只有在巧红那儿,他才感到一点安慰,暂时忘记外边一切……
天刚黑,又闷又热。李天然光着脊梁,坐在院里喝酒。一个个星星才开始显出来。白天的热还没散光,石砖地上还发着热气。后花园树上的蝉叫个不停。他刚走了趟拳,可是心头那块疙瘩,就像天上响的阵阵鸽子笛声似的,怱来怱往。大门铃响了。
是唐凤仪。松松的阴丹士林旗袍儿,也掩不住她那风骚的体态。再配上蓬散的一头长发,半高跟白皮鞋,肉色丝袜,和那双红红的嘴唇……“走,请你吃饭。”
李天然没请她进屋,自己回房套了件蓝衬衫。
她有部车,让他找个馆子。他想了想,跟司机说去俄国教堂。
“凯莎玲”楼上只有一桌客人。四个窗户大开,头顶上的风扇慢慢转着。他们吃着老板卡诺夫先生介绍的罗宋汤和基辅炸鸡,喝着冰凉的伏特加。李天然注意到唐凤仪美还是那么美,只是今天晚上没有了以前那种做作姿态,连说话声音都正常了。
她取了支烟。他划了根洋火,也为自己点了支。她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喷了出去,“我订了票,这月底,七月二十八号夜车去天津……”她又吸了一口,“我订了两张。”
李天然没说话。
“不是我逼你。可是今天晚上你得给我一句话。”
他本来想顶回去,再看到她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就尽量婉转地说,“我没有表示过要陪你去上海。”
她微微惨笑,“我知道你没有……”她弄熄了才抽了几口的烟,又取了一支挂在嘴角,从手提包掏出一个打火机,递给了天然,“帮我点。”
李天然接过了打火机,心里猛跳了几下,是他那个银的……他“哒”一声打着了,替她点了烟。
她仰头喷烟,“是你的吧?”
他没说话,抚摸着那纯银表壳。
“我五月节那天在东城吃饭,看见那位杨副理在用,觉得很眼熟。问他哪儿来的,他不说,问他要,他也不给……结果花了我二十块钱才硬买过来……现在……物归原主。”
“怎么回事儿?”他尽量沉住气。
“你给揍了一顿儿,是吧?”
他没有反应。
“下回就不会这么便宜你了。”
他还是没反应。
“那小子原来是个便衣,后来跟了卓十一,算是护驾吧……”她干掉半杯伏特加,“你真不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什么处境?”他稳住自己。
“日本人成天逼他们,羽田那个案子……”她给自己倒酒,“他们没任何线索,就打算把羽田的事儿,还有卓府给偷的事儿,山本断臂的事儿,还有一大堆没破的案子,全算在你头上。”
李天然半真半假的大笑,“算在我头上?就这么简单?无凭无据?”
“你又不是头一个给冤的。”
他稍微放了点心,至少她用了“冤”这个字。
“他们有他们一套打算。”
“他们是谁?”
“便衣组,侦缉队,得给日本人一个交代……还有卓十一。”
“警察是交差,卓十一找我什么碴儿?”
唐凤仪喝了口伏特加,再给二人杯中添酒,脸上显出非常妩媚的笑容,“卓十一认定你我在偷情。”
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你不信?”她又掏皮包,取出了半张报纸,“这可是你们画报说的……”她递给了他,“曲线消息,第二段。”
是上礼拜那期:
[本市]某公子交际花未婚妻,最近与某华侨来往亲密。闻将私奔南下。
李天然吸了口气,默默还了报纸,点了支烟。
“你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那我呢?”她那妩媚的笑容中带有少许嘲讽,“我不也是给冤了?不也是没吃着羊肉,惹了一身骚?”她顿了顿,脸色一下了变得冰冷,“可是现在说这些都白费。要紧的是,他是在警告我……担心我坑,又怕我跑……”
他没有接下去。
“你还不明白?你我处境,半斤八两。”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给我一句爽快话,我是买一张票,还是两张?”
他心里一团乱。尤其让他害怕的是,万一就这么给他们干掉了交差,那血债要不回来不说,朱潜龙可真歪打正着,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无意之中消除了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死对头。
李天然把所有的杂念压下去,很诚实地告诉唐凤仪他不可能跟她去上海。
回去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他下车。唐凤仪微微苦笑,“是我看错了人?”
他也微微苦笑,“大概是没这个缘……”他掏出来那个银打火机,塞到她手里,“你留着吧,是你花钱买的。”
他半个晚上睡不着,越想越心惊肉跳。
他只能告诉自己,往后绝不能再叫他们给逮去。一旦有什么事,当时就得动手,管他们是便衣警察,还是日本特务。
他也体谅唐凤仪。连老金都公开散布曲线消息了,她怎么能不急。看样子她是吃了不少钱,坑完了跑,找他护航。
他又想,退一步来看,他还真应该感谢她。那边不少事,还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而且还听出来,至少朱潜龙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放了点儿心,睡了。
一早就给电话吵醒。又是罗便丞,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约了三次都没空。李天然不好再推,答应礼拜三上他那儿。
他绕了趟九条就去找马大夫。就丽莎在,正在客厅切藕剥莲蓬,边跟他一块儿吃,边听他讲,觉得事情不妙,说这帮子人本来就不是东西,再有日本人在后头逼,更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死了个李天然又算什么。护城河里头,经常浮着没人认领的尸体。丽莎劝他搬来干面胡同。她没直说,可是天然心里明白,外国人家,稍微安全一点。
他没过来住,只是更少出门。半夜去找巧红,也比平常更留神。自己陷入了这个泥坑是自找的,可不能把她也给扯了进去。
这两天北平突然热得叫人透不过气。礼拜三那天,李天然下班回家,火毒的太阳,晒得额头发痛。就几条街,已经走得浑身是汗。在南小街上喝了杯冰镇酸梅汤,都不管用。
家里也无凉可乘。他有点后悔没听蓝兰的话,搭个天棚。
洗完了澡,躺了会儿,看看太阳开始下了,才套上衣裤出门。
罗便丞倒是挺会舒服,光着膀子,坐在风扇前面喝酒。
“后天,跟我去北戴河,我租了个别墅,就在海边……”他没起身,指了指酒瓶。“有女朋友,一起去……我约了丹妮尔。”
李天然加冰倒酒,“丹妮尔是谁?”
“法国使馆的电报秘书。”
李天然觉得这批外国小子在北平可真享透了福,尤其是像罗便丞这种,会几句中国话,挣的美金,年轻单身,中国外国女朋友一大堆……就只是没追上唐凤仪。
出去吃,李天然又佩服了。这小子已经跟他胡同口上那家大酒缸掌柜的混得这么熟。才进门坐在凳子上就一嚷,“二大爷,来两个。”
他们连吃带喝,一直聊到了十点多,红漆缸盖上,摞着一堆空碟子,十来个二两锡杯。临走,罗便丞问也不问,就给了小伙计一张五元大钞。难怪掌柜的叫他罗大爷。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酒缸。罗便丞要去什刹海,去印证他刚听来的“红花结莲蓬,白花结藕”。天然没理,拖他回了家。
这么晚了还那么热,又闷,又喝了快两斤白干儿,才几步路就汗上加汗。
罗便丞又从冰箱取出一堆冰块,开了风扇,又接着喝威士忌。
“跟我坦白……”罗便丞脱了衬衫,“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找你吃顿饭都这么难。”
“太热,赖得出门。”
“你少骗我。绝对有个女人……是谁?我见过没有?是那个做春饼的吗?”
“没这个人。你没见过。不是。”
“那后天你带谁?一个人就算了。”
“那就算了。”
“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不过是个英国女的。有兴趣吗?”
“没有。”他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再坐会儿……”罗便丞添了酒,“我跟你说,我也很烦……”他一口喝了半杯,“告诉你一件事……前天,我在酒会上碰到我们美国一位外交官,在中国二十几年了,中国话可比我强,虽然带点山东味儿……可是,这位老中国通说,他绝不相信日本对华北有任何野心。理由是,你听,理由是,日本连一个满洲国都搞不过来,怎么还有能力殖民华北!”
电话响了……
罗便丞慢慢起身,带着酒杯走到书桌,“我告诉你,天然,不光是他,全美国都这么天真。”他拿起了电话……
李天然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只听出是英文,和最后几句,“……fine……first thing tomorrow.”
他挂了电话,回来坐下,“天津打来的。‘美联社’的理查德,问我北平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听说卢沟桥那儿响了几声枪……”罗便丞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大概又有个日本兵失踪了……”他靠回沙发,闭上了眼睛,“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就为了这个……真打起来……”
李天然坐了会儿,干掉杯中的酒,看见罗便丞睡着了,就站起来关了灯,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没那么热了,偶尔还飘过一丝轻风。他拐上了鼓楼大街。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全城都睡了。
他慢慢溜达着上了东四大街。也是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几根路灯暗暗亮着。两旁大树,叶子密密的,遮住了后头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间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
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夜壶……”
他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这宁静的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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