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这几天一直在想马姬那些话。
尤其是礼拜二那天,她说回美国的日子改成了三月二十四,天然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姬再怎么轻松地解释,都显得多余,“我其实还想多住几天,可是月底拍片……”
她这一延期,反而增加了他的心理负担。
他们刚吃完了马大夫同事送给他的牛排。李天然吃得很过瘾,更佩服老刘能干,外国玩意儿也会做。而且全套,牛尾清汤,黄瓜沙拉,煎上豆块儿,末尾还有奶油草莓,虽然是罐头的。
大伙儿回到客厅接着喝。马大夫说他前天跟蓝青峰通过电话。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天津那边挺忙……就叫我告诉你小心。”
天然知道马大夫全家都在为他担忧。又因为帮不上忙,又有点无能为力的干着急。
马大夫放下酒杯,站了起来,“那天开我车去,那把刀不管你怎么包,都惹人注意。”说完就和丽莎回房去睡了。
马姬过来坐到他身边,把光脚翘在咖啡桌上。她就一件短袖白汗衫,一条灰短裤。屋子暖气很足。
“你知道我这次回去拍什么片子吗?”
天然摇了摇头,也翘起了脚。
“还是西部。”她笑了。
“哦。”
“反正你知道……英雄,美女,牛仔,牛贼,枪手,赌徒,劫匪,警长,驿马车,骑兵队……”她一口干掉了酒,“可是这次不一样,回来之前看了剧本……”她给二人添酒,“很有意思……”
“你说。”
“德州一个小镇,西部片该有的全有了……牛仔,庄主,牧师,吧女,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还有个梳辫子的中国厨子……突然,”她放下了酒杯,用手架起一个摄影机的姿势,由远摇近,“一部小汽车,嘟嘟地开进了小城……”她笑着放下了手,拿起酒杯,“别问我是哪里开来的!”她抿了一口,“下来的是一位耶鲁毕业的年轻律师,来为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枪手辩护。”
天然举着杯子望着她。
“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他没有回答,慢慢摇晃着酒杯,冰块叮叮地响。
“天然,时代变了。”
李天然一下子站起来要走,硬给马姬伸手按住,“抱歉,喝多了……”可是她又喝了一口,“说到哪儿了?”
“正在说我。”
“在说你吗?”
天然没有正眼看她,只是注视着手中那杯酒,“你以为我的废墟约会,是你们西部片的拔枪决斗?”
“我没这么说。”
“你要我双手还剑,再鞠躬道歉?”
“我也没这么说!”她眼圈红了,两条白白圆圆长长的大腿卷在沙发上,头靠着他的肩膀,褐发遮住了她半边脸,“我没办法这个礼拜六走……我不能等到回到美国之后,才知道你是死是活……”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慢慢捋着,“放心……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只是怕。”
“那你听我说……老天有眼,我绝不会死在朱潜龙前头。”
她抬起了头,眼睛湿湿地,苦笑着,“你可真会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谁了?”他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擦掉她眼角一滴泪。
“没有……”她的头又靠了过去。
“那不结了?……听我说,”他扳起了她的脸,盯着她,“我难道不明白时代变了?又怎么样?我师父一家是怎么死的?法律又怎么样?全都是给大火烧死的!法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案子就了了,四口人尸骨无存!所以,你说什么?时代变了?可不是,现在,管你什么罪,什么恶,全都归法律来管了。可是法律又能管得了多少?我又不是没尝过。从我们太行派几乎灭门,到你我的洛杉矶事件,我问你,法律在哪儿?以前的王法再不是东西,还容得下我们,还尊称我们是侠义道,可是现在,法律取代了正义,第一个给淘汰的就是我们。干我们这一行的,如今连口饭都没得混了。今天,会两下子的,只能成为法外之徒,只能去干坏事,只能投靠黑道……你等着瞧吧!”李天然深深呼吸着,久久平静不下来。
马姬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无话可说。
“可是……”
“可是?”
“可是我是我师父教出来的,我还有一口气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山本的事,正是我们该做的……当然,”他忍不住笑了,“绝不能扯上法律,叫警察给逮住……如此而已。”
马姬微微叹了口气。
“哦,对了,”天然拍了拍她肩膀,“你们那位耶鲁律师,替那个老枪手辩护得如何?”
她垂着头,偷偷地笑。
“说啊……”
马姬坐直了。清了下喉咙,“好,你赢了……结果是辩护成功,可是老枪手还是给吊死了。”
天然惨笑,“好故事……”
他这天晚上和马姬这么一顶嘴,这么一敞开谈,心里觉得舒服多了,闷气消了不少。回家谈起了这件事,师叔倒是想得开,“我反正一把年纪了。潜龙的事一了,我回我的五台……”
德玖接下去又提醒天然说眼前的事要紧。叫天然留神,说他昨儿上午,觉得有个人,推着自行车,跟了他一个多钟头。
他明白师叔的意思。一叫人给盯上了,不管自己有没有做什么,也不管人家手上有没有把柄,往后干什么都碍手碍脚。听了师叔又一次提醒之后,他这几天进出都比平常更留意四周的人,尽量少在大马路上走。罗便丞来过两次电话找他出去,也都给他推掉了,连中午都有时候找长贵,叫厨房给他下碗面什么的。
金主编不常来,来的两次也没什么表情,还是小苏看见李天然在办公桌上吃,才问了一句,“没应酬?”
倒是巧红还沉得住气,只是在二十一号那天下午,紧紧抓着他的手,说了句,“别大意。”
到了马大夫家,马姬找了条破毡子,帮他把武士刀给包了起来。马大夫问他带不带羽田那把手枪。他说不。
都没说什么话,也无话可说。李天然点点头,开车走了。回家接了师叔就上路。
进了海淀,德玖叫他开到正街西头南拐。又过了三条小胡同,一小片空地上有座庙。德玖叫他停在一排榆树下头,进去打了个招呼。
太阳已经下到了西山背后。李天然直提着给包得肥肥的刀,德玖背着小包,溜达着上了正街。
路边一池荷塘,上头嗡嗡地乱飞着一群蜜蜂。旁边几棵山桃都已经半开。挺美,就是塘水有点臭。
街上很热闹。各种车辆东来西去。什么灯都亮了。大大小小的饭庄酒馆正开始有人上门。办事儿的,逛街的,干活儿的,挤来挤去。穿的更是杂乱,有棉有夹,有些大学生连单的都上身了。
天然和德玖,一个一身黑的皮夹克,毛衣和长裤,一个一身黑的棉袄棉裤,在路边等着一连几辆汽车带起来的灰土落下来,穿过正街,上了挺干净的小公路,朝着燕京那个方向遛过去。过了校园,上了那个三岔口,路上就没几个人了。他们折上了西北那条。没一会儿,上了那条小土路。
还是那么荒凉。天可全黑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野地,不时绕过一洼洼泥水,往东北走,一直走到那几个汉白玉的破石头门。
李天然找到个矮石礅坐下,把那捆刀搁在旁边,接过来水壶,喝了口酒,又跟师叔吃了两个馒头,抽着烟,“待会儿咱们分头绕绕,要是他也早到,在哪儿躲着……那就栽了。”
爷儿俩一南一北各绕了半圈。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回到了原地,李天然把武士刀解了开来,摆回地上。二人各找了个不太湿的礅子坐了下来,盘起了腿,闭目养神。
他们事先也没怎么商量,也无法商量,一切见机行事。这究竟不是埋伏偷袭。天然只是请师叔先不要露面,万一山本带了人,替他照顾,山本由他来应付。
春分初九。云层半厚不厚。月亮半圆不圆。风不大,可是冷了下来。虫子声没了,偶尔一两阵蛙鸣……
二人几乎同时听见一阵阵轻微马达声,渐渐近了。黑暗之中亮着两道车灯。
李天然微微点头,跟师叔说,“倒是正大光明地来赴约。”他下了礅子。德玖掏出了几颗弹珠儿,起身伏到了石头柱后边。
那两道光一起一伏,时明时暗,高高低低地开过来,一直到他们前方二三十来步停住。
引擎熄了。一片安静。野地上只亮着那两道车灯,照明了车前一小圈空间。
李天然戴上了帽子,蒙上了脸,顺手拿起了那把武士刀,起身下来,走到那小片光圈的边缘。
他站在那里,胸前平举着武士刀。
两道光一闪,直射到他眼睛,笼罩着他整个人,在他身后打印出来长长一条黑影。
他平举着刀,一动不动。
车上下来一个人,瘦瘦高高的,往前移了几步,进入车灯光阵,一身黑色和服,是山本。
接着又下来一个人,瘦瘦小小的,慢慢移步上前,也进入光阵,一身浅色和服,是那位舒女士。她在山本左后方不远止步。
山本先开口,非常标准的中国话,“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李天然没有回答。
“是我冒犯了大侠?”
李天然不答。
“连面都不肯露?”
李天然还是不答。
“阁下有什么意图?”
李天然一句话不说,左手摸到刀柄,慢慢抽出小半截钢剑,寒光乍露。
“哦……”山本嗓音微微一变,双手一摊,“我手无寸铁。”
李天然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在相隔山本四尺左右的地方停住,反拿着刀,将刀把伸到山本面前。
山本没有抬手去接,“既然阁下留帖自称‘燕子李三’,那我只好以‘李三爷’来称呼您了……”他也不动地立在那里,“李三爷,您要我怎么接?”
李天然还是一句话不说,轻轻用刀把一点山本前胸。
“原来如此……”山本伸出右手抓住刀把。
李天然猛一抽刀鞘,“呛”的一声,刀出了鞘,在车灯之中闪闪发亮。
他同时倒退了三步,右手紧握着刀鞘,朝下一挥。
“阁下竟然打算如此羞辱我?”山本的声音充满了静静的愤怒。他双手紧抓刀柄,以刀尖直指李天然的胸膛,冷冷一笑,“三爷名不敢报,面不敢露,还敢小看我山本?!”
李天然看不清楚阴影中山本的脸,只是感觉到两眼死死地盯住了他。他回盯过去,慢慢移动右手到胸前,以刀鞘封住上半身。
山本双手慢慢举起了刀,举到右肩上方。
突然。“吓!”山本两三小步朝前一冲,武士刀闪电般朝着天然左胫刷地砍下来。
李天然两脚不动,上身微微向左一偏,右手一扬刀鞘,“吧”地轻轻一拍武士刀背,荡出几寸,同时左臂一收一送,打向山本右肘,“咔嚓”——肘骨已断,再“呛当”一声,武士刀飞落在地,迸出来一溜火星。
山本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闷声一哼,稳住了脚,伸出左手捧着右肘,呼吸很重,很紧促。
“砰!”一声枪响,两声尖叫,“当”一声硬器落地。
李天然一身冷汗,向后闪了三步。
山本举起了左手,示意身后的舒女士不要再动。
两道高灯静静贼亮地照着。
舒女士鼻孔嘴角流着血。她左手捂着半边脸,抢步上来扶着山本。
废墟一片死寂。
山本口音浓重,“要下手……就请下手。”
李天然极快一扫那边破石门,瞄见师叔一动不动地立在惨白月光之下。
他移步弯身拾起了地上躺着的武士刀,插进刀鞘,双手送到山本面前。
山本犹豫刹那,左手收回了刀。他没有动,似乎在等下一步。
李天然还了剑,倒退两步,“山本先生,你这个青,还没有出蓝……回你日本去吧。”
他双手一拱,再一甩手,猛然平地一跃,拔起了一个人高,空中翻身,轻轻落在破石头门旁。
月光弱弱无力。他和师叔二人并肩站在废墟残台上,目送着山本和舒女士上车,目送着汽车掉头嘟嘟离去。
没一会儿,车声和车灯都消失在黑夜荒野。爷儿俩取下了蒙脸。德玖找了找,拾起了那把手枪,退了子弹,天然把它给塞到石礅子下头。二人坐下来把那半壶酒给喝完,摸黑回到海淀小庙,在车上睡了一宿。
他们天亮回的城。李天然先送师叔回家,听见院子里有声音,知道徐太太已经来上工了。
他去还车。都在。一家人静静听他说完。
“虽然是早上十点……”马大夫扭开了准备好的香槟,“可是这个时候不喝,什么时候喝?”他为每个人倒了一杯。四人碰杯,各饮了一口。
马大夫放下了酒杯,“什么感觉?”
“比不上解饥,也比不上解渴……”李天然一脸笑容,“算是解痒吧!”他伸手轻轻搔着右边面颊。
他临走约好明天为马姬送行。还是“顺天府”,“不想烤,就涮。回去就没得吃了。”
她答应替他去约罗便丞和蓝兰。
都没提朱潜龙,都在分享天然这片刻的兴奋。
他接着上九条。小苏不在。金主编在说电话。讲完,挂上,连头都没点就走了。
他很早回家,洗洗弄弄,请师叔上前门外“便宜坊”吃了顿儿闷炉烤鸭。
“不坏!干净利落。”
出自师叔太行刀之口,这真是天大的夸奖。爷儿俩干掉一斤白干儿。回家不过九点。德玖睡去了。天然眯了会儿。十二点半,他下了床,套上了衣服,去找巧红。
夜深人静。全北平都睡了。
他下了房,进了院子,各屋都没灯。
他也没叩窗,摸黑轻轻一推门,开了。
他摸黑进屋,揭开被上床,扳过来卷在那儿的巧红,搂在怀里。
“我急死了……”她反搂回来,柔滑的身子紧贴着他,“昨儿急你出事……这会儿急你还不来……”
他搞到隔壁有了声音才走。一个人在北小街上吃了三副烧饼果子,一碗粥,回去睡到下午三点。
师叔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拨了个电话到画报,响了五声都没人接。
他泡了一个多小时的热水澡。
晚餐原班人马,而且又是上回那张桌子。石掌柜的亲自招呼,送了一斤汾酒。
蓝兰说她决定去纽约。现在眼看就要走了,又觉得舍不得离开北平。
直到上了核桃酪,罗便丞才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来半张剪报,“我们那位大众诗人又有作品了……”
马大夫先看,传给了丽莎,又传给了马姬。蓝兰接过来瞄了下就递给了天然。
李天然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山本断臂(侠隐之三)
将近酒仙
卓府盗剑废墟还,
山本断臂月未残,
武林侠隐燕子李,
一杯老酒为您干。
八纮一宇一狂言,
东升旭日落西天,
天长地久人常在,
荡荡乾坤非等闲。
他抬头扫视了下对桌马大夫一家人,右手轻轻搔着面颊上那片无名的痒,没有理会这边催他解释的蓝兰,也没有理会那边罗便丞的一脸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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