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马大夫的意思。那句话是叫他耐着性子,不要轻举妄动。
他也明白他要报的这个仇,只能天知地知,和他们这几个人知。
可是,尽管他暂时压住了心中的急和恨,压住了当场、亲手,置朱潜龙于死地那种饥渴,他回家上了床,还是久久无法入睡。
他下了床,光着上身光着脚,下了那盖着一层冰雪的院子,进了那乌黑干冷的夜空,吸着那刀子般的寒风,活动了下他那身紧紧扎实的肌肉,深深运了几口气,一招一式,在冰地上走了一趟太行拳。
“好!”北房屋檐下爆出低低哑哑一声喝彩。
李天然猛然掉头。明知是师叔,也惊吓了一下。
漆黑一片,没人影儿,只听见声音说,“进屋吧。”
他进了屋,开了灯,回房套了件睡袍。
“不坏……”德玖坐在那儿满意地微笑,“你这些年,功夫倒没搁下。身轻如燕,手重如山。”
天然心里头可有点儿惭愧。只记得回来的时候,师叔已经睡了,可是就没听见他老人家起了身,还站在廊子下头看了半天。
他心倒是平静了下来,慢慢喝着威士忌,把“顺天府”的事,一句一句交代给师叔。
“没认出你?”
“没。”
“只扫了你一眼?”
“也许两眼。”
“没别的反应?”
“没。”
“他气色?”
“挺好……壮了点儿。模样儿没怎么变,还是那两道粗眉毛,方下巴儿。”
德玖沉思了会儿,“他怎么也料不到是你。”
“他根本料不到我还活着!”
“还出现在北平……”德玖点着头,“只有看见了我,这小子才会想起了你师父一家,想起了山庄的事,想起了你。”
“唉……天下的事,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别叹气了。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德玖添了杯酒,“可求的就要看咱们自己了……”他抿了一口,“马大夫叫你等姓蓝的回来?”
天然点了点头。
“你怎么看?”
天然摇了摇头。
“他有他的打算,这绝错不了……可是咱们的事已经够咱们愁的了,还去伺候他?”
“说的是。”
“他帮的这些忙,咱们得感谢……可是要是他有个条件,那可得想想。”
“是。”
“大寒,你年轻,可是你是掌门。我这个师叔,也只是师叔,全得你决定。你怎么走,我怎么跟。”
天然有点紧张,“可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还像个师叔?只是别忘了你师父那句话。”
“哪句?”
“不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
“我没忘,只是……”天然顿了顿,“就像那回蓝老说的,要是咱们的事,跟他的事,碰到了一块儿?”
“先办咱们该办的。”
“我知道。”
“那不结了?”
“可也不这么简单……”
“大寒,你那位蓝董事长,八九不离十,是在给官府做事……别看他摆明的是什么实业家。暗地里,不是南京,也是二十九军……你想想,几次找你谈这个,谈那个,还不是知道了你的出身,你的本事,想拉你入他们一伙?”
“这些我也都想过了。”
“那就好……一块儿干是一回事。干完了怎么着?你一入了他们那伙,就得听他们的……要是派你去扛枪,你也去?”
李天然无话可说。
爷儿俩又喝了会儿酒才进去睡。不过,李天然倒是有少许安慰。师叔答应一块儿上马大夫家过年……
这几天丽莎她们可忙坏了。一大堆老朋友请客吃饭。直到二十九号除夕那天下午,马姬才拖了天然去东四和西单绕了一圈。她买了好些绒花绢花,当时就顺手在头上插了枝蝙蝠。
这还是李天然这么些年来头一回在北平过年,又是跟马大夫一家人。自从山庄出了事,他什么年节都不过了。这回可好,马大夫全家不说,师叔也来了……就可惜巧红不在。
别看马大夫他们在北平住了这么久,过起年来的味儿可还不足。全是基督教徒,天然不怪他们屋里不设什么供桌。那祭灶、祭祖、接财神什么的,也只是跟着刘妈凑凑热闹。外头小孩儿来送财神,也都是老刘去打发。
倒是正屋墙上,马大夫挂了幅《桃园三结义》年画应景。丽莎还在茶几上摆了几盆水仙和海棠,还有一盘带枝带叶的几串金橘儿。屋子门口也贴了幅春联:“爆竹声声辞旧岁,银花朵朵迎新春。”
李天然本来有点儿担心师叔跟外国人没什么话说。这才是白担心。一身新棉袍的德玖,新修的头,新修的胡子,坐在上座,把丽莎和马姬两个人给逗得你捶我,我捶你。
“全是你小时候淘气的事儿!”马姬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你都没跟我们讲过?”
桌上有三位大人在场,天然只能抿着酒微笑,“太丢脸了。”
“那当然是,”马姬紧追不放,“哪儿有这么笨的小孩儿,伸手到地洞里去抓狗,还不给咬?就算是为你师妹。”她突然收住,又觉得收得太快,又补了一句,“难怪给你师父打。”
刘妈他们给准备的倒是相当地道的除夕菜。猪羊肉冻儿,辣萝卜,酸白菜,肉丁儿炒黄瓜丁儿……光是这几道,加上喝,就搞了一个多钟头。最后上的是羊肉饺子。
胡同里突然传进来“哔哔啪啪”几声响。天然看了看表,“小孩儿就是忍不住。”
“呦!”马姬给提醒了,“下午忘了买炮仗。”
李天然看桌上的人都正吃得香,第二锅还没下,脑子一转,“还不到十点,我上四牌楼去买点儿……”也没等别人说话就下了桌子。
他上正屋取了大衣,顺手在茶几上的纸盒子里拣了枝红绒带金的石榴花。
街上热闹极了,真也都不怕冷。他很快进了烟袋胡同。里头黑乎乎的。他走到尽头,矮身一跃,上了房。北屋东屋都有亮。听了会儿,声音打北屋过来,想是巧红在那儿陪老奶奶熬夜。
他下了房,掏出那朵石榴花,钉在巧红房门上。
四牌楼底下全都是人,有的赶着办年货,大部分是来赶热闹。李天然挤了过去。找了个地摊儿,买了十好几盒,什么“二踢脚”,“闷声雷”,“炮打灯”,“滴滴金”……
“谁吃到制钱了?”天然回来一上桌就问。
“都还没。”丽莎给他添酒。
“吃到了有什么赏?”马姬问她母亲。
“吃到了还不够造化?”马大夫拍拍女儿的头,“还领赏?”
丽莎喝了口酒,“这么好了……今年牛年,这儿没人属牛,那谁吃着了,待会儿掷骰子做头庄。”
他们五个人在饭桌上过的年,熬的夜。大伙儿几乎同时停了筷子,都吃不动了,也都快一点了。马姬趁这机会去点了几根香,拉着天然到院子里去放炮。
“四牌楼南,四牌楼北,我可没看见有谁,在四牌楼下头喝凉水!”
马姬大笑,点了个二踢脚……“咚”……“嘣”两声爆响,接着就一会儿“当”,一会儿“劈沥巴拉”,一会儿“哔哔啪啪”……搞得满院子都是烟气,雪上头满是碎红纸屑。两个人像小孩儿似的,在院里折腾了半天才回屋。
饭桌已经收拾好了。中间一个红色金鱼大瓷碗。小制钱给丽莎吃着了,她做头庄。五个人轮流抓,后来连刘妈都上来抓了几把。一直玩儿到三点多,又吃了老刘炸的年糕才散。就丽莎一个人赢,足有二十多元。她封了两个十元红包,一个给了亲女儿,一个给了干儿子。
李天然高兴地收了,然后意外地发现师叔也居然备了礼。两个晚辈,一人一个一两重的金元宝。
马姬究竟是个美国女孩儿,跑上去抱住德玖亲了亲。天然发现这又是他头一回见师叔脸红。
爷儿俩慢慢溜达着回家。街上还有人在放炮仗。路灯照得着的地方,看不见白雪,全给盖着一层碎红纸。硝烟味儿挺呛。
“您这几天怎么打发?”
“干什么?”
“马大夫他们后天上西山,叫我一块儿去。”
“你去,不用管我。”
爷儿俩进了正屋。李天然开了灯,发现摆在中间的几张沙发都给移靠边了。窗前的写字台给搬到了北墙,上边立着两根红蜡,铁炉子里插着几把香。他很感激地看了看师叔,脱了大衣,到抽屉里找了几张纸,写下了师父一家人的名字,贴在墙上,再把蜡跟香都点上了,心中默默想着师父师母,二师兄和丹青,磕了三个头。
德玖也上来磕了。
天然搬了张椅子请师叔坐下,又磕了三头。德玖也要给掌门人磕,给天然拦住了,就只拜了拜。
李天然中午才起床,喝着师叔给沏的茶,心中微微感叹,想出去拜个年,都无人可拜。就一位蓝青峰,也在天津。
街上还在放炮仗,屋子里都有烟味儿。爷儿俩把刘妈给他们包回来的饺子煎了煎,就把大年初一的饭给打发了。下午上街逛了逛。都在休市,可是还挺热闹。他买了几串儿糖葫芦,山药蛋和山里红,又看见街上小孩儿手里头的风车好玩儿,也买了几串儿。回家插在窗缝儿上,“吧儿吧儿”地响着。他本来还想备点礼给巧红和老奶奶,后来再想,又觉得不很妥当。
他年初二下午去马大夫家。他们早都大包小包收拾好了等他。
还是他开,走平则门,直奔西山。
显然马大夫昨天晚上才把天然回北平之后的事说给了她们。一见面,母女二人就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刚过了八里庄,路分了岔。马大夫说走西北那条。
“你看见那个路牌儿了吗?”马姬问天然。
“没看见。”
“这条经过八宝山Golf Course。往南那条小路去Pao Ma Chang。”她先用英文发音,再叫他用中文念念。
天然念了两遍,笑了,“跑马场?”
“英文之外,大英帝国送给全世界的礼物,高尔夫和赛马。”
“我不知道北平还有这些玩意儿。”
“有英国人的地方就有。天津,上海……全有。”
一进山就成了石头路,有点滑,很不好开。李天然慢慢开过了香山,又开了二十几分钟,马大夫叫他上一条小道,一条只给脚步压平了点雪的小道。走了没多久,到了一个没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他们在一座庄院门口停了车。
本来马大夫打算就住进卧佛寺现成的青年会招待所,可是马姬觉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想在北平还混在美国人堆里,她爸爸才托同事在附近村子租了这座农宅的北屋和西屋。简单是简单,可是挺干净,有明暗五间房,两间有炕。马大夫丽莎一张,马姬一张,天然睡外屋搭的木板床。最方便的是,这个小村子里没别的牲口,就几头毛驴儿,天好的时候租给游山的人骑的那种。
头三天,四个人骑着四匹毛驴儿,逛了附近七八个庙,什么碧云寺,卧佛寺,天台寺,法海寺,还有玉泉山。他们多半就在庙里吃个斋,有几次也吃自个儿随身带的罐头面包。路上偶尔下驴到树后头撒泡野溺。
第四天一早,他们去八大处,等逛完了那边的大悲寺,回到香山,已经很下午了。四个人顺着山路骑着,几乎无意之中经过了那座西山孤儿院。现在早就改成了一所小学。
都在过年,大门紧闭,里头多了几幢平房,操场上白白一片干干净净的积雪。他们全停了下来,都有点发呆,都没下驴,愣愣地看了会儿。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又上了路,李天然前头带着,沿着曲曲折折,上头还铺着半尺多厚的雪,半个脚印儿也没有的山道,往下走。
西山远远近近一座座山岭,一道道山沟,全叫冰雪给封住了,一片银白。开始西下的太阳把这片白给照得特别耀眼。空山之中,只有那一阵阵的风声,和那四匹小毛驴十六个蹄子的踏雪声。
“嘿!天然!你这是去哪儿?”马姬在后头喊,“再往下走可就到永定河啦!”
李天然没有答话,在山坡渐渐平下来的一片雪地,把毛驴放慢,四处张望。
“就是这儿……”他收住了驴,看了看几棵光秃秃的树干和路北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道,“马大夫?”
马大夫骑上来几步,默默无语,点了点头。丽莎和马姬交换了一眼,都明白了。
“就在这儿……”李天然瞄了下母女二人,“马大夫捡回来我的命……”又瞄了下路边,一片白雪,什么都给盖住了,“走,离这儿不远……”他脚跟一踹毛驴肚子,拐上了那条隐约可见的小道。
两旁疏疏落落的树干,渐渐密了起来,一直连到山坡。他们一行四人顺着小道骑了十几二十分钟,来到了一道倒垮很厉害的土墙。
李天然在一座半塌的木头门前打住,看了看给风吹雨打成朽木的大门,下了驴。其他三个也下了。
从破土墙上头看过去,一片白雪,远远前方拱着一个小堆,“那是当年庄上的灶,就它还在……”天然摘下了墨镜。
“太行山庄?”马姬四处张望。
天然点点头。
马大夫和丽莎二人站在驴子旁边,拉着口缰,遥望着面前一片白色雪地。马姬牵着驴过来,挽着天然的胳膊。李天然惨然微笑,戴上了墨镜。
全是雪,没地方坐,四人又都上了毛驴。马大夫从背包取出来半瓶威士忌,对着嘴喝了口,传给了丽莎,再一传又传到了天然手中。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唉,给大雪一盖,什么都看不见了……谁知道这块地上一家四口给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有谁在乎吗?”
一直没说话的马大夫开口了,“上帝知道。上帝会惩罚他。”
李天然微微惨笑,“那不过瘾……”
马大夫轻轻叹了口气。
“既不解饥,也不解渴。”
马大夫又深深叹了口气……
在山庄废墟前打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连一身滑雪装的马姬都给冻得有点受不了。天然把酒瓶还给了马大夫,一踹驴肚子,掉头原路下去了。
这个姓沈的农家,年前就为这些客人杀了口猪,包了够吃上一个月的饺子,可是也不能老吃这些玩意儿,就隔天去镇上买点新鲜菜肉。今儿晚上给房客烙饼,还弄了几样菜。猪肉丝儿炒酱瓜,炒鸡子儿,虾米白菜,喝白干儿。大伙儿吃得都挺痛快。完后在正屋,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围着大火盆,喝着威士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马大夫和丽莎不到十点就回屋坑上去了,剩下天然和马姬继续瞎聊。扯了会儿洛杉矶,又扯了会儿北平……
“你觉得罗便丞怎么样?”
李天然哑笑,“怎么样?”
“初一那天晚上,他约我去了一位法国领事家吃饭。”
“很好。”
“他又约了我,在等我回去。”
“很好。”
“天然!”她有点急,“你装不懂?”
“什嘛?就一次约会?”
“一次就够了。”
“你确定?”
“女人别的本领不谈,这方面敏感极了……”
李天然慢慢抿着威士忌,“很聪明,心眼儿也很好,非常直爽,也很幽默,喜欢热闹……”
马姬烤着火,半天没出声。
“那不很好吗?”
她望着盆里的火,白白的脸给映得红红的,白睡袍也给映得发红。
“这么说好了……如果我是女的,如果他真心,我会跟他好。”他觉得最好不提这小子一见唐凤仪就钟情,二见就心灰意冷。
马姬高兴地笑了,敬了他一杯酒,“我要你第一个知道。”
“谢谢……”天然微笑,接着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可不能为他的长相负责。”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呢?回来半年了……”
他没有回答,静静喝酒。
“好,不问了……”她偏头吻了下天然的面颊,“倒是有件别的事和你商量。”
“你说。”
“英文说,I owe you……中文说,有恩报恩,欠债还钱。”
“慢点!”天然立刻感觉到她要说什么,“我的事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惹上!”
“我还没说完。”
“够了。”
“天然……”她抿了口威士忌,“这种事不是一句谢谢就可以回报的。”
“我难道不明白吗?……这也许是为什么当时老天安排我在场……来报答你们一家人。”
马姬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的恩报了,那我……我的恩怎么报?”
天然没有立刻接下去,起身用剪子把两碗油灯的蕊给剪了剪。豆子般大的火苗,一下子亮了些,“我刚到美国那段时候,你帮了我太多忙,还有……”他说不下去了。
“那是在事情发生之前……还有,我们两个人的事,是自然发生的……还有……”她盯着天然,等他问。
“还有?”
“也是心甘情愿,也不后悔。”马姬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袍,“你还是想想,只要你开口……”她摸了摸天然那头散发,“Good Night.”转身回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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