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没亮翻墙回的家,粥也没拿。
他明白,巧红也明白,这种事不能叫老奶奶她们知道。
一进屋,就知道回对了。客厅茶几上有个纸包儿。师叔!真就这么巧。
他一觉睡到中午。师叔已经在客厅抽着旱烟喝茶,也没问他怎么快天亮才回家。他也没讲,只是顺口说了声,“回来啦,您。”
德玖一指茶几,“没什么,就两瓶酒。”
李天然解开了捆得紧紧的旧报纸。是两瓶老汾酒,又瞄了眼拆下来的报,“回了趟山西?”
“去办点事。”没说什么事。
李天然也没问。过去倒了杯茶,在师叔对面坐下,“差不离儿了。”
“哦?”
“他东城那个姘头,像是有个准儿了,就在前拐胡同,离这儿不远……”天然舒了口气,喝了口茶,把这几天的事交代了一下。
德玖闭着眼睛抽他的旱烟,没言语。
“我还跟她提了提我的事儿。”
“跟谁?”
“巧红……关大娘。”
“大寒,你也太……”德玖睁开了眼,叹了口气,“全都抖出来了?”
天然脸一红,点点头。
“你真就这么相信人?”
“师叔,我放心就是了。”
“你放心?”
“我放心。”
“好。”德玖顿了顿,改了话题,“去探过没有?”
“还没……昨儿才听说。”
德玖喷着烟,“差不离不行。”
“我知道。”
“这小子可真够浑……就真敢给他女人取这么个名儿。”
“哼!”
“妈的!老婆孩子搁在天桥……还有位西娘……”德玖掏出了小把烟叶子,在手里揉了揉,搓了搓,慢慢往烟锅里塞,“你算过没有……”他划了根洋火点上,“现在知道的就有三个……”他连喷了好几口,“你算算……光是养这几个家,就得多少钱?”
“是啊。”
“这些都别去管了,先弄清楚是他再说。”
“要碰运气了……”他也点了支烟,“关大娘这半年去过……有五回吧。还没见过家里头有个男人……”可是巧红那句话又一次闪过他脑海……像他妹妹?……是在哪儿见过她?……
“运气可得去碰……等可等不来。”
李天然收回了零零乱乱的思绪,微微一笑,“那可真叫‘守株待兔’了。”
“可不是……已经给你待到了一个羽田,北平哪儿有这么多便宜兔子。”
“再跟那个姓郭的谈谈?”
“早就回保定去了。”
“哦?……”他看师叔没别的反应,又等了会儿,“那咱们先去绕一圈儿看看……”
爷儿俩又坐了会儿出的门,在南小街上找了个馆子。德玖说仓库又盖起来了。二人都没什么辙,也都知道烧不胜烧,还是等眼前的事有了点眉目再说吧。天然又问该怎么对付暗留烟卡,明查户口这些手脚。德玖只说了句,“甭理它。”
他们回家打了个盹儿,晚上随便弄了碗面吃,又磨蹭到半夜才换的装。
外边阴冷。风飕飕地刮。胡同里就一个挑担子老头儿在那儿吆喝,“萝卜……赛梨!”大街上没什么动静。德玖在路上嘱咐,得留神,瓦上冰雪滑,还会溅下房。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趟前拐胡同,认准了二十二号是哪座房子,又串了南北两条胡同,才蒙上了脸,在接壁院子蹿上了房。
像是个很平常的四合院。德玖东南,天然西北,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上。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没声音。他们在房上蹲了个把钟头。一直死沉沉的没什么动静。李天然轻轻一击掌,下了房,沿着墙根,三起三落,出了前拐胡同。
二人先后到家,都是翻墙进来的。德玖在客厅脱他的老羊皮袄,“睡吧,明儿再说。”
李天然就是睡不着。
他知道师叔不太高兴他把事情全说给了巧红。他也问了自己好几次,是不是太大意了。
他都觉得不是,而且还觉得说对了。
下一步往哪儿走?也不能上便衣组去找。那他平常是在哪儿落脚?老婆孩子家在前门外哪儿?他常住这个“正宫”?那“西宫”又在哪儿?还是先耐着性儿守住这个“东宫”?
蓝青峰那边,这么些时候了,也没消息……那巧红?什么时候再过去?……总得跟师叔马大夫他们有个交代吧?……还是先就这样?背着人……
第二天早上喝完了茶,李天然还是想去看看仓库。爷儿俩打朝阳门大街进的城墙根边土道。果然,起了一幢新的库房,样子差不多,只是铁杆围墙上头多了道铁丝电网。
李天然点了支烟,“买卖照做。”
德玖“哼”了一声。
他们脚没停,拐进了竹竿巷。烤白薯的老头不在。
“再没什么戏唱,就给它再来把火……点名叫阵。”
“大寒,别说傻话。”
李天然喷了口烟,他也知道这么一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又没别的辙。
他们从西口出的胡同。斜对过就是前拐胡同。李天然左右瞄了一眼,进了南小街这边有三间门脸儿的大酒缸。
里头人不多。喝酒早了点儿。爷儿俩在曲尺形柜台旁边拣了个靠街的大缸坐下。朱红缸盖儿挺干净。他要了两个白干儿,一碟韭菜拌豆腐,又劳驾掌柜的去给叫四两爆羊肉。
偶尔有人进出。棉布帘一拉一合,带进来阵阵冷风。可是只有这个座儿可以从北边那扇窗,看见前拐胡同。
爷儿俩不用招呼,轮流盯着对街看。
雪早就不下了。街上人来来往往的,还不少。也有几个进出前拐胡同。
酒缸上头已经堆了四个二两锡杯。德玖又叫了两个,再来四两爆羊肉,和四个麻酱烧饼。
“奇怪这东宫没个护院儿。”
德玖一抬头,“有又怎么样?”
“如今有的带枪。”
“这不是咱们使的玩意儿。”
“可也得提防。”
“唔……”德玖沉默不语。
李天然吃完喝完就先走了,可是没回家。他顺着南小街遛下去,过了内务部街,进了烟袋胡同。
巧红正在给两位太太量衣裳。他站在屋檐下头等。老奶奶北房没声音。院子里白白静静的。他一支烟没抽完,巧红已经送那两位出了门。
“还不进屋?”
他把小半根烟卷儿弹到雪里,跟她进了西屋。
头顶上的灯泡儿亮着。白泥炉子正烧着。巧红一身蓝布裤袄,敞着领儿。
“得开点儿窗,别熏着。”天然瞄了下拉起来的窗帘。
“开着哪。”巧红低着头收拾桌子。
李天然脱了大衣,呆呆地看她忙。
“你粥也没拿。”她还没抬头。
他把大衣搭在椅背上,觉得平静了点,“这回拿……腊十喝,也不算晚。”
巧红这才正眼看他,“有活儿?”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前天晚上站的那儿。天然忍不住瞄了下她头上垂下来的灯泡儿和那根开关。巧红刷地脸红到了耳根。她低下了头。
他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有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她恢复了正常。
他拉她在方桌那儿坐下,“给画个图……东娘家里头什么样儿,给画个大概……你进过哪几间房?”
巧红迷糊了一下就明白了,“上房客厅,林姐睡房,小丫头们那间……吃饭的东房……”想了想,“打牌抽烟的西房没进去过……厨房、老妈子睡的也没去过……”她羞羞地笑了,“上过茅房……洋式的……”
“成……这几天还会再去吗?”
“最近没她的活儿……可是前些时候,她叫我给找几个绣荷包儿,乡下大姑娘做的那种……我还没空儿去找。”
“这得上哪儿去找?”
“隆福寺,天桥……大冷的天儿,我懒得去。”
李天然知道不能叫她去冒任何险。可是这几个月下来,也只有从巧红这儿搭上了边儿,就补了一句,“天儿好了去找找……”
“你想打听什么?”
“不打听什么,也不能叫你去打听……说说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就够了……可别乱问。”
“我又不是小孩儿。”
“我知道……可是这是我的事,不能把你给扯进去。”
“天然,”巧红一下子发觉这是第一次这么直叫他的名字,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了会儿,“现在还分你的事儿,我的事儿?”
他觉得浑身一热,“不是这个意思……东娘那边儿,弄不好会出事儿。”
“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微笑着摸了摸巧红的手,“我知道……”
巧红的脸又红了。
李天然收回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站起来穿上了大衣。
“谁没事儿去闹这个玩儿……”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还有件事儿……”他慢慢扣他大衣,觉得最好还是直说,“我在想东娘那句话,什么龙大哥说你像他妹妹……你想他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也在想,就一个可能……哪次我去,他刚好在,没打屋里出来就是了……要紧吗?”
“大概没什么。”
巧红抓住了他的手。“你是担心他……欺侮我?”
李天然沉默了会儿,反抓住巧红的手,“我是这么想过……别忘了他杀师父一家,不光是没给他掌门,还有师妹。”
“我明白……”巧红轻轻揉着他的手,“拳脚刀剑,我没法儿跟你师妹比。长的……八成儿也比不上……可是别的……”她拉起他的手,一块儿拍着他胸膛,“你就放心吧!”
天然心中一热,伸手把她搂了过来,亲着她的嘴。
他们出了西屋,往大门走。
“师叔前天回来了。”
巧红靠着木门,盯了他一眼,“你没说什么吧?”
“没。”
她安心地微笑,突然“呦!……你待会儿”,回头就跑。
李天然正要点烟,巧红回来了,提着一个小网篮,里头是个封得紧紧的瓦罐,“腊八儿粥。”
“师叔会住上一阵儿。”他接了过来。
“那你来我这儿……”她直爽地说,接着一脸鬼笑,“反正你会上房,不用给你等门儿。”
他出了烟袋胡同,想去找马大夫,看表才四点多,就慢慢朝家走。
他拐进王驸马胡同,老远瞧见他大门口前头停了部黑汽车。像是蓝青峰的。
果然是,蓝兰正在跟司机说话。李天然开了车门,“等我?”
“在你家门口儿,不等你等谁?”蓝兰提了个小皮包下车。他们进了北屋。李天然把网篮搁在门口。蓝兰四处看。
“你找什么?”
“跟你说再挂几张画儿,到现在才弄了这么两幅水彩,一幅对子,”她脱了大衣,里边是件粉红套头毛衣,黑呢长裙,“不像个住家。”
“喝点儿什么?”
她摇摇头,倒在长沙发上。天然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
“刚送哥哥上飞机。”
“他走了?”李天然一下子愣住。可不是,二十二了。
蓝兰眼圈发红,可是忍住了,“走了……”她打开手提包,“有封信给你……哦,爸爸也有封……”她没起身,懒懒地举着两个白信封。
他过去接了过来,坐进小沙发,先撕开了上面草草写着“李大哥”那封,抿了口酒:
李大哥:
反正只有六个月的训,就在纸上说再见吧。
听说有个小子瞎了只眼,连我都要信上帝了。
现在家里就剩下妹妹,有空陪陪她。
蓝田
二十二日下午
南苑机场
“我能看吗?”蓝兰半躺在沙发上问。
天然过去给了她,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蓝青峰的信。就两行:
天桥福长街四条十号。
侧室住址不详。
“爸爸信上说什么?”
“画报的事。”他把纸条插进了信封,揣进了口袋,“什么时候给你的?”
“上个礼拜……还叫我亲手交给你。谁知道你一连几天没去上班儿。”
“蓝田的事,他知道了?”
“还不知道。他给爸爸的信,也是上飞机前才寄的……”她又看了遍手上的信,“谁瞎了只眼?”
“欺侮他那小子。”刚说完,就有点后悔。
“真的?”蓝兰一下子坐直了,“怎么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声音赌气,满脸委屈,“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忙!”她顿了顿,“怎么瞎的?”
“没瞎,就受了点儿伤。”他不想多说,怕她一问再问。
“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他微微一笑,“说不定叫燕子给叼了。”
“腊月天?还下着雪?叫燕子叼了眼?你也真会哄小孩儿!”可是她笑了,“反正活该!”
“对,活该!”他点了支烟,玩弄着那个银打火机,“还没谢你。”
“什么?”
“这个。”他“哒”一声打着了。
“哦,”她又笑了,“给我捡了个便宜……不知道谁送给爸爸的。”
“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吗?”
“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礼。”
“害人?”他纳着闷儿微笑。
“写日记,好是挺好,可是要写就得天天儿写,还得写心里话……”她坐直了,“真没意思。”
“也不用那么当真。”
“要写就得当真。写心里话还不当真,不是开自己玩笑?”
李天然点头承认。
“你知道吗?T. J.,看着哥哥上飞机,我才悟出个道理。”
“哦?”
“这一棒子把他给打醒,也把我给打醒了。”
他笑了,“怪不得你刚才说的,有点儿像是大人的话。”
“对!”她一拍她大腿,“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飞机门儿一关上,我怎么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号下午二时,北平蓝家小女长大成人!”
“好!”他举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别长得太快。”
“那就看我的造化了……这就是人生。”
李天然一下子无话可说。
“本来我还不怎么想去美国,可是现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
“也用不着巴不得,没几个月了。”
蓝兰站了起来,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还给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儿陪陪他妹妹吗?”
“你说。”
她看了看手表,“先去吃饭,再去赶场电影儿。”
“电影儿?不是没夜场了?”
“就‘平安’还有,外国人多。”
幸好有车。李天然带她先上“顺天府”吃了涮锅,接着去看八点半那场《齐哥飞歌舞团》。回家车上,蓝兰心情好多了。
他出了九条东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脚,用手遮住那阵阵刮过来的风,点了支烟。真够冷。街上只有那么几个昏昏暗暗的路灯亮着。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快十一点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领子,踩着冰雪,往南走过去。
朝阳门大街上连站岗的都不见了。前拐胡同更是没有丝毫动静。本来还想再去东宫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给严冬风雪给封得牢牢的,就没停脚,过了内务部街。再又拐进了烟袋胡同。
他在小木门旁边蹿上的房。院子里真有点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黑到了西屋里间墙根,在玻璃窗上轻轻叩了两下。
还没换过气,里头也轻轻回叩了一声。
他移步到了房门前。门静静开了条缝。他轻轻一推,闪进了房。巧红软软热热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烫的面颊贴住了他冰凉的脸,在他耳根喃喃细语,“我就知道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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