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睡多久就给一阵阵爆竹声吵醒了。他赖在床上抽了半支烟,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连徐太太给他上茶的时候都兴奋地说个不停。成批成批的学生在东四大街上打着旗号游行,热闹极了。他接过来那张号外。“领袖脱险”四个大红字占了几乎半页。内容不比马大夫电话里说的更详细,只多了几条本市的消息。晚上六点太庙集合,然后在天安门前头火炬游行。社会局下令明天二十六号星期六各校放假一天,好让学生参加全市民众庆祝大会。最后是两句口号:“庆祝内战停止,国共合作”,“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日”。
李天然也感到局势变了,搞不好真要打起来。
不用上班,他也就在家闷了两天。报上多半都是在评论国共二度合作的基本原则,也有不少关于张学良的推测。直到星期天才有了些新闻照片。蒋委员长抵达南京。林森主席率众接机。平津和京沪各地的民众大会。甚至于还有一张西安殉难的中委邵元冲在南京的灵堂,及其夫人张默君致吊的相片。只是没有一张关于事变的。张学良全副武装那张,还是民国二十三年剿匪总部成立的时候拍的。
他礼拜一去上班,在路上就可以感到兴奋气氛。每过几条胡同,总有那么几个人在街头议论。一群群学生沿着大街张贴海报,散发传单。有个女学生,老远看真像小苏,在电线杆上糊上了“还我河山”。另外几个在人家墙上贴上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李天然隔街站着看了一会儿。
老金不在。小苏也不在。李天然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喝茶看报。接了两个电话。一个说是印刷厂,问下下期的封面决定了没有,是用王人美,周璇,还是唐凤仪。另一个带有浓重的日本口音,找金先生。李天然都留了条。
又接到一个电话,是找他的,是罗便丞。说他昨天才从西安回来,想见个面。又说还没去过天然的新家,晚上有空,就过来拜访。
李天然一回家就打发徐太太去再买点儿菜,吃什么都行,就一位客人,叫她看着办。
罗便丞六点多到的。李天然去开门,发现这小子穿了件中国部队里那种军用灰色棉大衣,双手抱着两瓶威士忌,后头停着那辆白色De Soto。
“‘美孚’那位朋友调回去了,”他把酒递给了天然,“我留了这部车……Merry Christmas.”
他们进了上房,“……好像还有个电气冰箱,GE,蛮新的,你有兴趣,我哪天给你搬过来,不贵,只要五百。”他四周张望,“Nice.”又在睡房门口向里头看,“Very nice.”
刚坐下来开始喝酒,李天然就把他买的礼物摊在茶几上,“好,罗便丞,你也算是半个中国通。你通这个吗?”
罗便丞放下酒杯,很有兴趣地研究那幅九九消寒图,嘴里慢慢念着上面那副对子:“试看图中梅黑黑,自然门外草青青”。
“应该和季节有点关系吧?”
李天然有点儿佩服,“你没见过?”他算了下日子,过去七天了,就掏出笔,描黑了七朵梅花。
“啊!……”他点着头,继续在想,“我投降。”
“从冬至——”
“冬至?……冬至是……”
“Winter Solstice.”
“我懂了!”罗便丞大喊一声,“可不是!一共九枝,每枝九朵,九九八十一圈梅瓣……原来是这样!非常聪明,非常好玩……”
“梅花一天天——”
“我明白了。梅花一天一朵全给染黑了,八十一天,差不多三个月,冬天就过去了……这个好,妙极了!谢谢你。我要去买幅送给母亲。”
徐太太给他们弄了二荤二素一汤,吃烙饼。
“唉……”罗便丞入了坐,“你知道去一趟西安有多麻烦?前门西站上车,先去石家庄,换车去太原,又换车到了枫凌渡……光是这几站,就走了我们四天四夜。过黄河到潼关又是一天一夜。然后越走越惨,从潼关搭了一段轨道车,骑了一段毛驴,最后在临潼才赶上一辆军车到的西安……”他一口饼,一口爆羊肉,一口炸丸子,“好吃……”又连着几筷子虾米大白菜,几口拌黄瓜……
“我们三个,美联社的理察德,他的翻译孙秘书……花了十天才到。路上差点儿把我们给冻死,可比北平这儿冷多了……”
他已经两张饼下了肚子,“回来运气好,理察德认识人,搭了个便机。”
李天然吃了三张,罗便丞吃了五张。徐太太上最后一张的时候有点儿紧张,说全烙了。李天然示意给了罗便丞,“再教你一句话……‘有钱难买末锅饼’。这最后一张,你吃不下也得吃。饼是越烙越好。”
徐太太给他们在客厅准备了壶龙井就回家了。二人才喝了半杯,就又接着喝威士忌。罗便丞说他在西安,成天吃泡馍,几个主角一个也没见着,倒是靠孙秘书的关系,访问了一些老东北军。
“国共一合作,仗是要打了。你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没有接下去,耸耸肩。
“天然……”罗便丞一脸神秘的微笑,“你有的时候忘了我是记者。我有一个记者的鼻子,嗅觉敏锐……”他慢慢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小张剪报送了过来,“上次你在我家,我只不过随便提到想访问你,你脸色就变了……”
李天然感到有事,他尽量镇静。
“才使我觉得有点奇怪。第二天我就发了个电报给我的总编辑……昨天回到办公室,就看到这个。”
李天然垂眼扫了下手中剪报。果然,标题就很清楚了:“CHINESE STUDENT DEPORTED”。
他没看下去,也不必看下去,微微笑着还给了罗便丞,“你的老板没白雇你……只可惜是旧闻了……”
好,既然给这小子打听出来了,那只好解释一下。他借着喝酒点烟的机会,把可以说的和不可以说的分清楚,轻轻一笔带过他是民国初年黄河水灾的难民,给送进了西山孤儿院。他说马大夫觉得他有出息,保送他去了美国。他提到和Maggie一起长大,在Pacific College同学。加油站和打官司的经过,他说得详细一点……
“耶稣基督!”
“你也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是你们美国歧视中国人,可是宣扬出去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以为我到处为非作歹,给美国赶了出来。”
罗便丞的惊愕还在脸上,“有多少人知道?”
“马大夫全家之外,只有蓝青峰……和现在你。”
“我们使馆肯定知道。”
“我想是。”
“肯定会有通知过来,”罗便丞平静了下来,“绝不会再给你签证。”
“无所谓……美国的经验够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罗便丞拿起了那个银打火机,先点了支烟,再烧掉了那小张剪报,丢进烟灰碟,“你这件事绝不会从我嘴里传出去……还有,抱歉我们美国这样对待你……”他玩弄着银打火机,“漂亮。”
李天然转了话题,“你的稿子发出去了?”
“三天三篇,”他喝了口酒,“不谈这些了,中国局势,现在是幕间休息,等着看下半场吧……”他放下打火机,起身借用洗手间。
李天然点了支烟,再次警惕自己,往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得注意。
“这一阵北平有什么新闻?”罗便丞回到了沙发。
“也都在谈西安事变。”
“我是说花边新闻……有谁家的姨太太跟司机跑了?”
“那我可不知道。”
“好,那先不管……倒是有件案子很有意思。”
刚刚遭到一次小小突击的天然,一下了警觉起来。
“两位受害人,你我都见过,在卓府堂会上……”
李天然知道不能假装无知,“哦……那两个日本人?”
“对,给打死的那个,名字我忘了,可是‘鸭妈摩多’山本,我可记得。他的武士刀在家给人偷了……”罗便丞开始有点自言自语,“这个时候,又全是日本人,可够东京乱猜的了……而且杀人的和偷刀的,还是同一个人,什么‘燕子李三’……这还不说,还有人写打油诗。”
“你连打油诗都看?”李天然确实惊讶。
“本来不看,也看不懂……是我中国同事说给我听的。”
李天然觉得最好再拖一下,“还是了不起,快成为‘全中国’通了。”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罗便丞没理会天然的话,“我觉得像这种针对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而作的打油诗,有点像希腊悲剧里面的Chorus……中文怎么说?……没关系,反正表现出民众对这个事件的一种心声,一种评论……我老师跟我讲过那个真的燕子李三的故事,也不过几年前的事……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燕子李三’……哦,我想起来了,那个给打死的日本人叫羽田……这不简单!盗把剑只是偷窃,可是羽田是谋杀……可比你给美国驱逐出境严重多了……”
李天然不动声色,可是心里直嘀咕,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竟然联想到他。
“打油诗给这个自称‘燕子李三’的蒙面人取了个外号,叫什么‘侠隐’……耶稣基督!真有点民间英雄的味道了。”
李天然听他这么说,就顺着补了一句,“既然两个受害人都是日本人,那这小子应该算是民族英雄了。”
“也可能……只是……”
“什么?”
“我老师叫我最好少去碰这件事,说这有点像是江湖上的恩怨……他给我说了半天,我才明白‘江湖’是怎么回事……可是……”
“又可是什么?”
“我只是奇怪,今天今日,不管健全不健全,还是有警察,有法院,还能有这个江湖吗?……我是说,你们这个江湖,听起来不太像是我们的黑社会……你们这个江湖,好人坏人都有,而且好人杀人都对,都说得过去,法律管不了,还算是……什么?……‘侠义’?……老天!”
李天然听的心里有点儿发毛,“唉……”他开始打岔,“中国这么老,这么大……什么事儿都有。”
“当然,怪不得美国人说你们中国人inscrutable……不可思议……你们这个江湖,就不可思议……”
李天然觉得最好把羽田山本的案子引到抗日头上。他实在担心罗便丞这么左推右敲,结果误打误撞,歪打正着,给他摸清了自己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山本那把剑就在他睡房衣柜,还有羽田那把枪。太危险了,真凭实据,就在隔壁。
“你打算写出来吗?”
“什么?……哦,暂时不……案子还没破……而且……”
“而且?”
“而且要写的话,也不会是新闻稿。”
“那写什么?”
罗便丞叹了口气,“天然,听我说,十个记者,八个想写小说。我也不例外,都在找故事,等灵感……”他喝完了小半杯,又添了点,“像西安事变这种百年不遇的大新闻,竟然给我错过了……看样子,我的新闻鼻子还是不够灵,得不到普利兹……可是,我告诉你,这个再生的‘燕子李三’倒是一个可以写写的故事……不过不急,案情正在发展……还有,主角还没出现,还有动机……而且,”他一脸狡猾的微笑,“这当中还少了一位美女。”
“写小说儿怕什么,编一个出来不就完了。”
罗便丞笑了起来,“一点不错,我已经有了一位。”
“谁?”李天然又觉得话多说了。
“Teresa.”
“Teresa?”也好,借这个机会打乱一下罗便丞的思路,“她最近还请我喝酒。”
“真的?”
李天然发现罗便丞有兴趣,就提了下她想拉他入伙,“不过我没接受。”
“不能接受,她的真话都是骗人的……”罗便丞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吗?她根本没有订婚。”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所谓的未婚夫家里,早有个大老婆和三个女儿不说,还有两房姨太太,全住一块儿。”
“好!”罗便丞脸色正常了,“希望那两个姨太太也都跟司机跑了!”
“你忘不了唐凤仪?”
“那倒不是……唐凤仪是我一时糊涂,只是那个姓卓的太不是东西。”
李天然点头同意,敬了他一杯酒。
“奇怪没有人揭他们的底……山本住他们家不说,我第二次访问殷汝耕,已经给南京通缉了,就在北平卓府。卓十一也在,还得意地说殷汝耕是他干爹!”
李天然脑子里突然有了个念头。以罗便丞一个美国记者的身份,可以到处打听访问,而不引起猜疑。尤其这个时候,羽田和山本都是日本人,一个美国记者跑新闻,更说得过去。这倒值得试一下,看能不能引他到另一条路上。
“卓家不但有日本朋友,汉奸朋友,就连警察局里,都有他们的人。”
“真的?”罗便丞果然有了兴趣,“谁?你怎么知道?”
“茶馆儿里听来的。”
“哦……”他有点失望,“茶馆儿。”
“也别小看茶馆儿,不就是你说的希腊悲剧里的Chorus吗?……还有,这儿的茶馆儿就像你们美国的酒吧,可以听到不少事情……你想,写那两首打油诗的,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作案留名,报上都没提。”
“这我很快就会知道,”罗便丞脸上又显出那种神秘狡猾的微笑,“我已经通过我老师,联络上了那位大众诗人……叫什么?‘将近酒仙’?好奇怪的笔名……反正,他刚给放出来。我们后天见面。”
“真的?”李天然又惊讶又佩服,“这位酒仙是谁?”
“抱歉,等我访问完了再告诉你。”
李天然觉得可以再冒险一次,“你去问问,他是不是警察局里有内线。”
罗便丞站了起来,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半开玩笑地指着天然,“还要你来教我访问?告诉你,我还要去访问卓老太爷和小太爷,还有侦缉队……”他披上了棉大衣,摸了摸,“临潼一位少校送给我的……我该走了,”他卷起了消寒图,“谢谢你的礼物……”转身对着天然,“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案件要是给一个美国记者首先揭露真相,那北平的大报小报可要丢脸死了……唉,得不到普利兹,在北平出出风头也不错……晚安。”
李天然送走了罗便丞,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回想着晚上的谈话,大致没什么漏洞。惟一让他嘀咕的是提到“作案留名,报上都没说”。幸好罗便丞没有追问。还有,民国初年可能还没个西山孤儿院……唉,算了……不过,幸好下午把武士刀放进了衣柜,要不然他一上厕所就看见了,那可就全完了……可是,衣柜也不妥当,还是得找个地方藏……对,存在马大夫家最保险……连羽田那把枪……
他洗完了澡就上床……
“咔吧”,上头轻响一声。
他迷迷糊糊,撑起了上半身再听……不错,房上有人。
李天然摸黑下了床,套上衣服,轻轻把后窗推开。花园漆黑,没有动静。他钻了出去。
他蹲伏着,沿着墙绕了半圈。没人。
他矮身上了房,紧贴着瓦,集中目力巡望。没人。
快满的月亮,在云后头闪来闪去,忽明忽暗。风飕飕在刮。
还是没人。
他下了房,进了胡同,从王驸马慢慢搜到北边西颂年,再又从南小街绕了回来。还是没人。
他走大门进去,回到北屋,开了灯,巡视了一下。客厅里没什么不对。
经过茶几回内屋,才突然瞧见烟灰碟下边压了一张小卡片。
他的心猛跳了三下。
是张彩色小卡片,他拿了起来,是“大前门”香烟附送的那种烟卡。
他看了看。正面是幅大前门国画。他翻了过来。广告反面有两行成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的气,他的急,老半天也过不去,消不了。这个脸可丢得真不小。
他把烟卡放回碟子下边,倒了杯酒,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
可不能气,更不能急……
这不像是上门挑战……没指名,没道姓……也没留字报万儿……
试探?……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最好的办法,至少目前,是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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