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来祭奠的宾客都到齐了,按照流程悼词致祭,送死者火葬。高屹一直很木然地站着,而后跟着海澜的灵柩往火葬室走去。
他的步履他的仪态,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高屹再回来时,现场只剩下江湖和洪蝶两个人。江湖蹲着,在殡仪馆提供的火盆里烧着纸箔。
她没有同洪蝶再讲话,也讲不出什么话,洪蝶应该也没有心情同江湖讲话,随意地拉了椅子坐下来,望着蹿高蹿低的火焰发呆。她们见到高屹回来,洪蝶立了起来,又望了望江湖,终究不曾说出什么来。
这副奇怪情状看在江湖眼内,她心里作了另一番计较。
她没有在仪式结束时即刻离去,是有些话想跟高屹说说的,可是洪蝶也没有走。她们俩耗在这里,等到高屹回来,又各自不知该讲些什么好。
反是高屹对她们说:“多谢你们来送她一程,天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洪蝶先走了,江湖迟疑地看着洪蝶的背影,又望了望高屹,她把全部勇气鼓起来,“高屹,我很难过——”
高屹眼色温和,是江湖从来没有见过的温和,他从来都没有用这样温和的眼神望过她。他说:“江湖,我做了一些让你难过的事情,直接导致你面临极度窘迫的境地,我很抱歉。”
江湖只是摇头,“虽然我以前也幻想过要你向我道歉,或者说认罪,可是,那是太过自私的想法,我想——”她试探地小心地问,“你和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高屹说:“我知道。”
江湖苦苦一笑,人人都是心知肚明着蛛丝马迹的真相,这些真相让她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地面对一些人一些事,其中辛苦,只有自明。
高屹说:“江湖,这两年多来你很辛苦,可是你做得很好。你要好好走下去。”
江湖望牢高屹,这个她少女时期就牵挂的少年,他们一起度过了并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中间还发生了不能挽回的伤害。她已分不清对他到底是初恋的爱慕,还是夹杂着青春岁月的遗憾。
只是他这样一句安慰,好像是春风拂过她被严冬几乎冻僵的心房,暖暖地回了回气,酸涩又涌上鼻头,她呜咽了,“高屹哥哥,对不起——”
高屹说:“江湖,你不必向我道任何歉。”
“我知道,来找我的两家百货公司,都是你介绍的吧?”
高屹笑了笑,“什么都瞒不了你。”
“我一直受着别人的照顾,一直过着很舒适的生活,我以为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从来不知道道谢,也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别人在生活中会历经的艰难。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很讨人厌的孩子吧?”
“因为你有一个爱你的爸爸。”
“是的。”江湖苦笑,“他很爱我,很爱我。”
高屹说:“早点回家吧。”
“那你呢?”
高屹把海澜的遗像取了下来,说:“我明天开始会放个长假。”
“也好,你太辛苦了。”
这一晚,江湖把纸箔全部烧给海澜,才回到家中。近一年来,她又没法在晚上安然入睡了,她从自己的房间,踱到父亲的房里,抱着抱枕,蜷缩在父亲的床上,昏昏沉沉地才眯了一会儿,就被电话铃声惊醒了。
电话是岳杉打来的,她在那头说:“江湖,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点眉目了。”
江湖的昏沉被遽然驱散,她猛地坐起身来,猝然的用力不禁让自己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她急急地唤了声,“岳阿姨——”
那头的岳杉答:“当年环宇利都一案里,代表国内央企表示收购环宇金融在澳大利亚房产的办事处就在香港。”
江湖慢慢地几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当时高屹设局让你爸爸入局,还有两个重要的助力。当时利都百货计划以高价向环宇金融出售香港的百货大楼和附带的写字楼,其中75%是用换股的形式交易,环宇金融用自己的股票作价售给利都,余下的才用现金支付。如果环宇本身的股价稳定,利都虽然冒了些风险,但也未必赚不到利润。因为环宇金融在澳洲主要投资房产和畜牧业,股价一直很稳定。”
“你爸爸收到这个内线交易的信息时,还没有贸然出手,但是这时候四水市政府重新讨论了红旗集团的股权问题,方墨剑答应你爸爸再帮忙谈个确切的金额,但是金额还是比较大的。就在这个时候,有央企想要购买环宇在澳洲的房产作厂房自用,出价颇高,进一步哄抬了环宇的股价。”
“一开始,市场因为这个利好消息喧哗了,利都的股票被炒得很高,有人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你爸爸就坐不住了,我在当时劝过你爸爸谨慎,谁知道他像着了魔一样根本就不听我的。他一入局,整个情势就急转直下了。我们都知道的是高屹当时代表利都,和环宇的相关代表一起向香港的监管机构说明两家的换股计划,只有环宇金融肯担保合同的作价金额在三年内不会滑落,利都才会签下这个买卖协议,如果环宇的股票下跌了,损失的这笔数额,利都有权向环宇追讨,这样利都的董事会就很难同意签订合同。这个时候,偏巧金融风暴袭来,澳洲房产迅速贬值。所有事情一起发生,趁这个时机投机的大户全部损失惨重,你爸爸也不能幸免。”
江湖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气息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煞是难受。
“江湖,那家央企驻港代表处的负责人,从前是徐风投资的高层,洪蝶的心腹。就是他和环宇接洽购买厂房的事情。”
江湖整个背都挺直了,意料已久的凉气从脚心缓缓贯入。所有发生过的事实如同她所猜测到的一样,会像车轮一样,一轮一轮滚到自己的面前,再重重压到自己的心上。她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气。
岳杉继续讲道:“红旗集团旗下的投资公司和沈贵合作的项目也有第三方入股,那家公司注册地在香港,法人也是洪蝶。”她问江湖,“孩子,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去查洪蝶的事情?在原来的整宗事件里,我都不知道存在洪蝶这么个人,是不是她一手策划了这些事情?我现在都怀疑四水市政府向你父亲松了口,答应让你爸爸增持股份也和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江湖支吾无言。从央求岳杉重新整理红旗集团的财务资料,重新查询父亲过往的那些投资的项目开始,她就一直在矛盾,在犹豫,是不是将知道的怀疑的统统毫无保留地告诉岳杉。
这样一个岳杉,为了江家父女,可谓不求任何回报地付出了。
可是,她又该怎么说呢?她知道的那么一星半点,同现今查出来的这些资料联系起来,简直是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的过往。一个浪头过来,足以将岳杉在心中建立的二十余年的江旗胜的丰碑一把推倒。
不可以,她不能够这样做。江湖的掌心冒出了细汗,她闭牢嘴,不发任何声音。
而岳杉继续说道:“江湖,你这孩子,唉,当你找我去查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数了。你对你的爸爸,唉,不管怎么说,不管你爸爸曾经做过什么,他对我来说,都有他特别的意义。”
江湖难过地唤道:“岳阿姨。”
“我进红旗集团的时候,你爸爸才三十多岁,风华正茂,雄心万丈,事业刚刚起步。我的丈夫是个不成器的酒鬼赌鬼,把我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到了麻将桌上。有一次我不肯给他钱,他揍了我一顿。第二天,我带着脸上的伤上班,被你爸爸看到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他找到我老公,给了我老公一笔钱,对我老公说:‘是个男人就不应该拖累老婆,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打老婆,要你好看。’”
“就因为你爸爸这样一句话一个动作,我决定再难也要离婚。我鼓起勇气,终于赢回我的自由身。后来你妈妈去世了,他没有再婚,一个男人带着你这样一个小女儿,过日子难免是辛苦的。江湖,我对你爸爸真的没有任何的痴心妄想,我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这么有本事,却又能对你妈妈做到这一步。你妈妈真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后来,我爸得了脑梗塞,我弟弟又在美国留学时在校园枪击案中被流弹扫到腿部,伤情很严重,医生要他截肢。治疗费住院费和两头奔波的旅费让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你爸爸很慷慨地出了医药费,还为我联系了美国的医生。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过以身相许来报恩。我也这么做了,我在他的面前,把外套脱了,他却轻轻为我披上,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岳杉,你不是那种随便玩玩的女人,就不要轻贱自己。我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名分和感情,就不能来占你的便宜。’”
“是的,江湖,你爸爸他不占我的便宜,对我来说,也许是我的遗憾。我再也无法回报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记着他,我记着他一辈子。”
江湖握着话筒,只带着千般的幽怨,万重的惆怅。她望牢相片内的父亲,英挺的男人在年轻时候,面对柔弱女子的困境伸出援手的无意的英雄之举,就羁绊了女人的一生。
江湖十分的于心不忍和愧疚。
岳杉又是重重叹气,她说:“江湖,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难,特别是感情,我知道你心里的结。你和徐斯——我只希望,你可以真的让自己好过一些。你因为徐斯不忍心亲自来查这些事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还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告诉我没有关系,因为对我来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影响不了你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已经走了,我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一切都不能改变了。可是,孩子,你接下来怎么办呢?”
江湖哽着声音答:“阿姨,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也许,我也会像您这样。”
岳杉难过地在那边流下了眼泪,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江湖,你不应该承担你爸爸留下来的坏影响。你去国外吧,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时过境迁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江湖的泪跟着滑落下来,她未曾体会过这样一份无私的关爱,全心的付出,根本不奢望回报,更加不会怨怼。这个女人,对她,对她的父亲几乎是付出了一生最美的年华,而根本不在乎父亲所做过的一切,只将父亲最好的一面保留在心中。
她哭了出来,讲:“岳阿姨,谢谢你,谢谢你。”
挂上了岳杉的电话,江湖伏在床上哭了很久,外头明明明月当空,可映入室内,却是一地死灰,没有半分的光彩。
她的整今生命,从看到洪蝶手上的那只手镯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满颗心内充满了猜疑、埋怨、愤怒、犹疑、怅惘、愧疚,最后痛彻心扉的是,身为江旗胜的女儿,她竟然找不到立场让自己能找到一个确切的出口,把这些情绪全部发泄出去,只能把头埋进沙子里,不断地回避。
岳杉为她打开了这个出口,用的方式,说的话,让她自惭、矛盾、难堪到了极致。
她盯着窗子,她就是这么怯懦,不敢明明白白地打开这个窗户,管它是怎样一个不堪的真相,应勇敢地探出头去看个究竟。
江湖跑进了卫生间,用凉水狠狠地把脸面冲刷,冰凉的痛感能镇静她的神经。她抬起头来,望着镜子内的自己。
那眉那眼,承自父亲,有父亲的坚毅,可是一看到父亲的影子,她就会猝然地避开双目。
她自问:“爸爸,如果是你,也许不会有我这些烦恼,对吧?”
自然无人答她。
她自答:“爸爸,我做不到,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总是要面对这一切的。”
江湖回到房里,翻开手机,找到通讯录,往下翻到H行,找到了洪蝶的号码。
这时是夜里三点半。江湖看好了挂钟,理智地把手机停在这一行,拉了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在手机上设置了闹钟,设成了清晨七点半。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做了个深呼吸,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一个了结了,我不可以再这样下去。”
Chapter 14 往事并不如烟
往事就是这样,
来得似火,
去得并不如烟。
真相如果太重,
是连自己也要欺骗的。
在这个城市,虽然暖春如馨,但有时候会有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江湖一出门,就被一阵寒风呛住,她咳嗽了两声,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自江家驾车去徐家老宅并不远,这条路江湖已经熟悉了。这次二度走上这条路,同第一次走的时候有了天壤之别。自天堂堕入地狱,也不过如是。
而一切,终须去正式面对。
江湖把车拐进那条弄堂,开到终点,在徐家的停车库把车停好了,深深吸了两口气,才下了车。
徐家弄堂边的一座小花坛不知何时栽了桃树,江湖不记得第一回来的时候看到过这样的景致。
此时艳春三月,桃树风华正盛,一朵一朵缀于枝头的粉红小花开得分外妖娆,远远看去,仿佛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飞于其中。
江湖在桃树下站定片刻,想起徐斯送给她的竹节海棠,也是有着这样俨然的花姿。
只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树壮观,拥有这样壮观的花团锦簇的蝶飞之态。
江湖轻叹一声,摁下了徐家的门铃。
很快就有家政服务员过来开门,江湖说:“我是上周和洪女士约好了今天十点的,她从意大利回来了没有?”对方点点头,把她引上了二楼。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徐斯的母亲就给过江湖一个出乎意外的下马威,而后她又乍见洪蝶手上让她联想万千的手镯,导致并没有将徐家好好端详。
徐家的一楼客堂间还是上一回来的模样,几乎没怎么改变,也许这个模样被维持了很多年,已是徐家一段不变的历史背景。
这同江家一样。父亲从不轻易改变家内装饰,老式的家具老式的摆设万年不会更变。
这是属于他们的历史。
江湖上了二楼,靠东的一间客厅正是上一回吃饭的那间,再往西还有三间房,家政服务员把江湖引进朝东的一间。
一进去,原来是间花房。内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顶,阳光透进来,暖暖的姹紫嫣红,满满的一室花香,让人说不出的通体舒适。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装,提着水壶,正给一盆海棠浇水。
阳光在她身后,花红在她身前,洒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层轻雾,人在缥缈之间。
江湖在门口静静站着,家政服务员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洪蝶把头抬了起来,脸庞如玉一般白润。因为阳光的普照,江湖几乎看不出来她脸上的岁月风霜。
她的笑容依旧和蔼,朝江湖招了招手,“你来了,这里坐。”
江湖绕过门口的两盆花,一步踏进花房,才恍然发觉门口摆着的是两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开花,翠绿的茎叶却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对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过去,那边放了一条藤木长凳并一座方木茶几。
洪蝶说:“这里还和徐斯的外公当年布置的一样,没有在花房里加舒适的桌椅,老人艰苦惯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壶,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着一只英式的骨瓷茶壶并两只茶杯,她伸手翻开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面前。
茶叶很好,一股清香扑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内竟丝毫没有被冲淡。
江湖执起杯子来,轻轻吹气,轻轻抿了一口。
洪蝶只是一直看着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开口讲道:“好孩子,真不错,再困难难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着杯中的茶叶,旋转,及至尘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内的茶叶。
洪蝶朝门口令箭荷花的方向点了一点下巴,“那只花盆,本来是一对,有一只被徐斯搬走了,现在又被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现在这一只上头写着一句话。”
江湖是有着极好记性的,她马上就可以讲出来,“想人生待则么?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极高的孩子,江旗胜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应该可以瞑目了。”
江湖凄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抚住自己蠢蠢而愈发激越的心。她问:“富贵确实只如浮云,呵呵一笑,人生就过去了。不是吗?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洪蝶侧目,好好看了她一会儿,想要抚一抚她的发,被江湖一个瑟缩躲开。
江湖把头抬了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给您这个电话,我是想问您讨您还欠我的下半场故事。我想,您心里是有数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自顾自抿了口茶,“下半场,是呵,我还欠你下半场的故事。”她问,“江湖,你知道了些什么呢?”
江湖毕竟还是定力不足,手微微发了颤,她说:“我去过漠河县,我打搅了爸爸的老同学,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认识了,他们都说你们以前谈过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给我说的故事——”江湖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这个她存在心里的问号,令自己午夜梦回都会忍不住战栗的问号——这一刻,终于即将揭晓,“我在想,一直在想,这个故事和我爸爸的关系——”
洪蝶把目光从江湖的脸上移开,不知落在花房内哪簇花团之中。她说:“我上次的故事讲到哪里了呢?”她捶了下额头,“对了,讲到丫头从监牢里出来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情人不讲钱,商人不讲心,奸人不讲义,任何倒过霉吃过亏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些道理。记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活该。但是,十八岁的丫头不懂这个道理。”
被放出来的丫头,再也没有一天睡踏实过,明月当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魉,每日每夜,备受煎熬。
她的乡亲因为她和她父亲犯下的罪行而疏远了他们,她的存在就是村里的一场笑话。
这时候她大病了一场,整整七天烧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过来,只觉得眼前满是蝴蝶飞舞,抓不住现实世界的边际。
她起身,很艰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杯子里都是茶垢和灰尘,她已渴不择杯,全部喝了干净。然后坐在炕上,所有的神志回归以后,她只想问个为什么。
她不知道小荣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为此她找过班长,也找过兵团的团长。班长和团长都告诉她,因为组织纪律什么都不能告诉她。团长的老婆见她瘦得可怜,偷偷拉了她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丫头,别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这天,如遭雷击的丫头不知是如何挪动自己沉重的脚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贴满剪纸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里只是反复转着同样的念头——一定要寻到小荣问个清楚,也许,也许一切只是误会,并不像团长老婆讲的那样。小荣也是自身难保。也许,小荣是求过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长家,赖在他的家门口不愿意离开。班长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标,正和老婆打点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头的苦苦请求,劝班长把小荣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给了她。
从漠河到上海,这是一条迢迢崎途。
丫头把全副的家当都变卖了,买了车票,自漠河摸到了哈尔滨,又买了火车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车站排了好几天的队,才买到去上海的火车票。
坐在从北向南的火车上,丫头强迫自己挺着腰,一直看着火车窗外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峦,好像崎路永无止境。
经过了这些崎途,她终于到了上海。
丫头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大的城市,马路这样的宽,车子这样的多。她背着行李过马路,没有看清红绿灯,险些被面包车撞了。车里的司机骂着她听不懂的上海话,她害怕极了。
上海的弄堂又这样窄,弯弯曲曲,交叉纵横,她一条一条地找,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
丫头没有办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车站的雨棚下临时给自己铺了个床铺。有捡垃圾的流浪汉见她漂亮,几次三番想欺负她,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躲到车站的岗哨亭边上。
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怜,给了她热水和点心。
上海有种点心叫生煎,丫头吃着生煎,就在想,为什么要叫生煎?难道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吗?
老警察问她要来了地址,帮她问了问人,原来这处地址的人们被分配到一家鞋厂,全部搬进了市里分配给鞋厂的宿舍区。
丫头问来了宿舍区的地址,竟然是在浦东。又要坐车又要坐轮渡过江,那边一片芦苇茫茫。丫头咬了咬牙,凌晨时分就起身赶了一个早,坐轮渡过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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