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一个闲步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舍一位著名律师家中兜卖篮子。"你们要买篮子吗?"他说。口答是" 不,我们不要"。"什么!"印第安人出门叫道,"你们想要饿死我们吗?"看到他的勤劳的白种人邻居,生活得如此富裕——因为律师只要把辩论之词编织起来,就像有魔术似的,富裕和地位都跟着来了——因而这印第安人曾自言自语:我也要做生意了;我编织篮子;这件事是我能做的。他以为编织好篮子就完成了他的一份,轮下来就应该是自种人向他购买了。他却不知道,他必须使人感到购买他的篮于是值得的,至少得使别人相信,购买这一只篮于是值得的,要不然他应该制造别一些值得叫人购买的东西。我也曾编织了一种精巧的篮子,我并没有编造得使人感到值得购买它。在我这方页,我一点不觉得我犯不着编织它们,非但没有去研究如何编织得使人们觉得更加值得购买,我倒是研究了如何可以避免这买卖的勾当。人们赞美而认为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生活中的这么一种。为什么我们要夸耀这一种而贬低别一种生活呢?
发现市民同胞们大约是不会在法院中,教堂中,或任何别的地方给我一个职位的了,我只得自己改道,于是我比以往更专心地把脸转向了森林,那里的一切都很熟识我。我决定立刻就开业,不必等候通常的所谓经费了,就动用我手上已经有的一点儿微薄的资财吧。我到瓦尔登湖上去的目的,并不是去节俭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而是去经营一些私事,为的是在那儿可以尽量少些麻烦;免得我因为缺乏小小的常识,事业又小,又不懂得生意经,做出其傻甚于凄惨的事情来。
我常常希望获得严格的商业习惯;这是每一个人都不能缺少的。如果你的生意是和天朝帝国往来的,你得在海岸上有个会计室,设在某个撒勒姆的港口,确定了这个就够了。你可以把本国出品,纯粹的土产输出,许多的冰、松木和一点儿花岗石,都是本土本乡的地道产品。这一定是好生意。亲自照顾一切大小事务;兼任领航员与船长,业主与保险商;买进卖出又记账;收到的信件每封都读过,发出的信件每封都亲自撰写或审阅;日夜监督进口货的卸落;几乎在海岸上的许多地方,你都同时出现了似的;——那装货最多的船总是在泽西岸上卸落的;——自己还兼电报员,不知疲倦地发通讯到远方去,和所有驰向海岸的船只联络;稳当地售出货物,供给远方的一个无餍足的市场,既要熟悉行情,你还要明了各处的战争与和平的情况,预测贸易和文明的趋向;——利用所有探险的成果,走最新的航道,利用一切航海技术上的进步;——再要研究海图,确定珊瑚礁和新的灯塔、浮标的位置,而航海图表是永远地改而又改,因为着计算上有了一点错误,船只会冲撞在一块岩石上而至于粉碎的,不然它早该到达了一个友好的码头了——,此外,还有拉·贝鲁斯的未知的命运;——还得步步跟上字宙科学,要研究一切伟大的发现者、航海家、探险家和商人,从迦探险家饭能和腓尼基人直到现在所有这些人的一生,最后,时刻要记录栈房中的货物,你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位置上。这真是一个辛苦的劳役,考验着一个人的全部官能,——这些赢利或损失的问题,利息的问题,扣除皮重的计算问题,一切都要确实数字,非得有全宇宙的知识不可啊。
我想到瓦尔登湖会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但因为那铁路线和贮冰的行业;这里是有许多的便利,或许把它泄露出来并不是一个好方针;这是一个良好港口,有一个好基础。你不必填没那些好像涅瓦河区的沼泽;虽然到处你都得去打桩奠基。据说,涅瓦河要是涨了水,刮了西风,流来的冰块可以把圣彼得堡一下子从大地的表面上冲掉的。
鉴于我这行业是没有通常的经费先行交易的,所以我从什么地方得到凡是这样的行业都不能缺少的东西呢,也许不容易揣测吧。让我们立刻说到实际问题上来,先说衣服,我们采购衣服,常常是由爱好新奇的心理所引导的,并且关心别人对它的部意见,而不大考虑这些衣服的真实用处。让那些有工作做的人记着穿衣服的目标,第一是保持养身的体温,第二是为了在目前的社会中要把赤身露体来遮盖;现在,他可以判断一下,有多少必需的重要工作可以完成,而不必在衣橱中增添什么衣服。国王和王后的每一件衣服都只穿一次,虽然有御裁缝专司其事,他们却不知道穿上合身衣服的愉快。他们不过是挂干净衣服的木架。而我们的衣服,却一天天地跟我们同化了,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格,直到我们舍不得把它们丢掉,要丢掉它们,正如抛弃我们的躯体那样,总不免感到恋恋不舍,要看病吃药作些补救,而且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其实没有人穿了有补钉的衣服而在我的眼里降低了身份;但我很明白,一般人心里,为了衣服忧思真多,衣服要穿得入时,至少也要清洁,而且不能有补钉,至于他们有无健全的良心,从不在乎。其实,即使衣服破了不补,所暴露的最大缺点也不过是不考虑小洞之会变成大洞。有时我用这样的方法来测定我的朋友们,——谁肯把膝盖以上有补钉的,或者只是多了两条缝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多数人都好像认为,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从此就毁了终身。宁可跛了一条腿进城,他们也不肯穿着破裤子去。一位绅士有腿伤,是很平常的事,这是有办法补救的;如果裤脚管破了,却无法补救;因为人们关心的并不是真正应该敬重的东西,只是关心那些受人尊敬的东西。我们认识的人很少,我们认识的衣服和裤子却怪多。你给稻草人穿上你最后一件衣服,你自己不穿衣服站在旁边,哪一个经过的人不马上就向稻草人致敬呢?那天,我经过一片玉米田,就在那头戴帽子、身穿上衣的木桩旁边,我认出了那个农田主人。他比我上一回看见他,只不过凤吹雨打更显得憔悴了一些。我听说过,一条狗向所有穿了衣服走到它主人的地方来的人吠叫,却很容易被一个裸体的窃贼制服,一声不响。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啊,没有衣服的话,人们将能多大地保持他们的身份?没有了衣服的话,你能不能在任何一群文明人中间,肯定地指出谁个最尊贵?斐斐夫人在她周游世界,从东到西的旅行中,当她非常地接近了亚洲的俄罗斯,要去谒见当地长官的时候,她说,她觉得不能再穿旅行服装了,因为她"现在是在一个文明国家里面,那里的人民是根据衣服来评价人的"。即使在我们这号称民主的新英格兰城中,只要有钱穿得讲究住得阔绰,具有了那种偶然的因素,他就受尽了众人的敬仰。可是,这些敬仰着的众人,人数真多,都是异教徒,所以应该派遣一个传教士前去。话说回来,衣服是要缝纫的,缝纫可是一种所谓无穷无尽的工作;至少,一个女人的衣服是从没有完工的一天的。
一个人,到后来,找到工作做了,其实并不要他穿上新衣服去上工的;旧衣服就行了,就是那些很久地放在阁楼中,积起了灰尘的fH衣服。一个英雄穿IR鞋子的时间倒要比他的跟班穿它们的时间长——如果说,英雄也有限班的活——至于赤脚的历史比穿鞋子更悠久了,而英雄是可以赤脚的。只有那些赴夜宴,到立法院去的人必须穿上新衣服,他们换了一件又一件,正如那些地方换了一批又一批人。可是,如果把我的短上衣和裤子穿上身,帽子戴上鞋子穿上,便可以礼拜上帝的话,那未有这些也就够了,不是吗?谁曾注意到他的破衣服——真的已经穿得破敝不堪了,变成了当初的原料,就是送给一个乞儿也算不得行善了,说不定那乞儿还要拿它转送给一个比他更贫苦的人,那人倒可以说是最富有的,因为最后还是他什么都不要还可以过活的呢。我说你得提防那些必须穿新衣服的事业,尽可不提防那些穿新衣服的人。如果没有新的人,新衣服怎么能做得合他的身?如果你有什么事业要做,穿上旧衣服试试看。人之所需,并不是要做些事,而是要有所为,或是说,需有所是。也许我们是永远不必添置新衣服的,不论旧衣服已如何破敝和肮脏,除非我们已经这般地生活了,或经营了,或者说,已向着什么而航行了,在我们这古老的躯壳里已有着新的生机了,那时若还是依然故我,便有旧瓶装新酒之感了。我们的换羽毛的季节,就像飞禽的,必然是生命之中一个大的转折点。潜鸟退到僻静的池塘边去脱毛。蛇蜕皮的情形也是如此,同样的是蛹虫的出茧。都是内心里孜孜扩展着的结果;衣服不过是我们的最表面的角质,或者说,尘世之烦恼而已。要不然我们将发现我们在伪装底下行进,到头来必不可兔地将披人类及我们自己的意见所唾弃。
我们穿上一件衣服又一件,好像我们是外生植物一样,靠外加物来生长的。穿在我们最外面的,常常是很薄很花巧的衣服,那只是我们的表皮,或者说,假皮肤,并不是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这里那里剥下来也并不是致命伤;我们经常穿着的、较厚的衣服,是我们的细胞壁,或者说,皮层;我们的衬衣可是我们的韧皮,或者说,真正的树皮,剥下来的话,不能不连皮带肉,伤及身体的。我相信所有的物种,在某些季节里都穿着有类似衬衣的东西。一个人若能穿得这样简单,以至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而且他在各方面都能生活得周密,有备而无恐,那未,即使敌人占领了城市,他也能像古代哲学家一样,空手徒步出城,不用担什么心思。一件厚衣服的用处,大体上可跟三件薄的衣服相同,便宜的衣服可以用真正适合顾客财力的价格买到,一件厚厚的上衣五元就可以买到了,它可以穿上好几年,厚厚的长裤两元钱,牛皮靴一元半,夏天的帽子不过一元的四分之一,冬天的帽子六毛两分半,或许还可以花上一笔极少的钱,自己在家里制一顶更好的帽子,那穿上了这样的一套自己辛勤劳动赚来的衣服,哪里还是贫穷,难道会没有聪明人来向他表示敬意吗?
当我定做一件特别式样的衣服时,女裁缝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现在他们不时行这个式样了,"说话中一点没有强调"他们"两字,好像她说的是跟命运之神一样的某种非人的权威,我就很难于得到我自己所需要的式样了,因为她不相信我是当真他说话的,她觉得我太粗莽了。而我,一听到这神示似的文句,就有一会儿沉思,把每一个字都给我自己单个地强调了一下,好让我明白它的意思,好让我找出他们和我有怎么样的血缘关系,在一件与我如此密切有关的事上,他们有什么权威;最后,我决定用同样神秘的方式来答复她,所以也不把"他们"两字强调。——
"真的,近来他们并不时行这个式样,可是现在他们又时行这个了。"她量了我的身材,但没有量我的性格,只量了我肩宽,好像我是一个挂衣服的钉子,这样量法有什么用处?我们并不崇拜娴雅三女神,也不崇拜帕尔茜。我们崇拜时髦。她纺织,剪裁,全权处理。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顶旅行帽,全美国的猴子学了样。有时我很失望,这个世界上,可有什么十分简单而老实的事是通过人们的帮助而能办成功的?必须先把人们透过一个强有力的压榨机,把他们的旧观念压榨出来,使他们不再能够马上用两条腿直立,到那时你看人群中,有的人脑子里是长蛆虫的,是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放在那里的卵里孵化出来的,连烈火也烧不完这些东西;要不这样做,什么劳力都是白费。总之,我们不要忘记,埃及有一种麦子是一个木乃伊传下来,一直传到了我们手里的。
整个说来,这国或别国的服装已达到了一种艺术的尊贵地位的这类话是不能成立的。目前的人,还是有什么,穿什么。像破碎的舟上的水手漂到岸上,找得到什么就穿什么,他们还站得隔开一点,越过空间的或时间的距离,而嘲笑着彼此的服装呢。每一代人都嘲笑老式样,而虔诚地追求新式样。我们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装束,就要好笑,仿佛他们是食人岛上的岛王和岛后一样。衣服没有了人,就可怜和古怪起来。抑制住哗笑,并且使任何人的衣服庄严起来的,乃是穿衣人的严肃地显现的两眼和穿衣人在衣服之中过的真诚的生活。穿着斑斓衣衫的丑角如果突然发疝痛了,他的衣服也就表现了这痛楚的情绪。当士兵中了炮弹,烂军装也宛如高贵的紫袍。
男女都爱好新式样,这种稚气的、蛮夷的趣味使多少人转动眼珠和眯起眼皮看着万花筒,好让他们来发现今天这一代需要什么样的式样。制造商人早知道他们的趣味只是反复无常的。两种式样,其不同只有几条丝线,而颜色多少还是相似的,一件衣服立刻卖掉了,另一件却躺在货架上,常常在过了一个季节之后,后者又成了最时髦的式样。在身上刺花,比较起来真还不算是人们所说的可怕的习气呢。这并不仅仅因为刺花是深入皮肤,不能改变就变得野蛮的。
我不相信我们的工厂制度是使人们得到衣服穿的最好的办法。技工们的情形是一天一天地更像英国工厂里的样子了,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据我听到或观察到的,原来那主要的目标,并不是为了使人类可以穿得更好更老实,而无疑的,只是为了公司要赚钱。往长远处看去,人类总能达到他们的目标的,因此尽管事情一时之间是要失败的,目标还是不妨定得崇高些。
至于住所,我并不否认这现在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了,虽然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很久以来比这里更为寒冷的国土上都有人能够没有住所照样生活下去,塞牟尔.莱恩说,"北欧的拉普兰人穿了皮衣,头上肩上套着皮囊,可以一夜又一夜的睡在雪地上——那寒冷的程度可以使穿羊毛衣服的人冻死的。"他亲眼看到他们这样地睡着。接着他说,"可是他们并不比旁人更结实。"大概是人类生活在地球上不多久以后,就发现了房屋的便利,以及家庭生活的安逸,这句话的原意,表示对于房屋感到满足,超过家庭的融乐:然而有的地带,一说到房屋就联想到冬天和雨季,一年里有三分之二时间不用房屋,只要一柄遮阳伞,在这些地方,这样的说法就极其片面,而且只是偶尔适用罢了。我们这一带的气候,以前夏天晚上只要有个遮盖就行了。在印第安人的记录中,一座尖屋是一整天行程的标志,在树皮上刻着或画着的一排尖屋代表他们已经露营了多少次。人类没有壮大的肢体,身材并不魁梧,所以他得设法缩小他的世界,用墙垣来圈起一个适宜于他的空间。最初他是裸体的,在户外的;虽然在温和宁静的气候中,在白昼还非常愉快,可是另外有雨季和冬天,且不说那炎炎赤日,要不是人类赶快用房屋来荫蔽他自己,人种或许早在抽芽的时候就被摧残了。按照传说,亚当和夏娃在穿衣服之前,以枝叶蔽体。人类需要一个家庭,一个温暖的地方,或舒服的地方,但是肉体的温暖在先,然后才是感情的温暖啊。
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时候,人类还在婴孩期,有些进取心很强的人爬进岩穴去找荫蔽。每个婴孩都在一定程度上再次重复了这部世界史,他们爱户外,不管雨天和冷天。他们玩房屋的游戏,骑竹马,出于本能。谁不回忆到自己小时候窥望一个洞穴,或走近一个洞穴时的兴奋心情?我们最原始时代的祖先的天性还遗留在我们的体内。从洞穴,我们进步到上覆棕榈树叶树皮树枝,编织拉挺的亚麻的屋顶,又进步到青草和稻草屋顶,木板和盖板屋顶,石头和砖瓦屋顶。最后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露天的生活了,我们的室内生活比我们自己所想的还要室内化得多。炉火之离开田地可有很大的距离。如果在我们度过白昼和黑夜时,有更多时候是和天体中间没有东西隔开着的,如果诗人并不是在屋脊下面说话说得那么多,如果圣人也不在房屋内住得那么长久的话,也许事情就好了。鸟雀不会在洞内唱歌,白鸽不会在棚子里抚爱它们的真纯。
然而,如果有人要打图样造一所住宅,他应该像我们新英格兰人那样的稍为精明一点才好,免得将来他会发现他自己是在一座工场中,或在一座没有出路的迷宫中,或在一所博物院中,或在一所救贫院中,或在一个监狱中,或在一座华丽的陵墓中。先想一想,荫蔽并不见得是绝对必需的。我看见过潘诺勃斯各特河上的印第安人,就在这镇上,他们住在薄棉布的营帐中,四周的积雪约一英尺厚,我想要是雪积得更厚,可以替他们挡风的话,他们一定更高兴。如何使我老实地生活并得到自由来从事我的正当追求,从前这一个问题比现在更使我烦恼,因为我幸亏变得相当麻木了。我常常看到,在铁路旁边,一只大木箱六英尺长三英尺宽,工人们把他们的工具锁在其中过夜,我就想到,每一个觉得日子艰难的人可以花一元钱买这样一只箱子,钻几个洞孔,至少可以放进空气,下雨时和晚上就可以住进去,把箱盖合上,这样他的灵魂便自由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爱他所爱的了。看来这并不很坏,也决不是个可以鄙视的办法。你可以随心所欲,长夜坐而不寐;起身出外时,也不会有什么大房东二房东拦住你要房租。多少人因为要付一只更大而更宏丽的箱子的租金,就烦恼到老死;而他是不会冻死在这样的一只小箱子里的。我一点儿也不是说笑话。经济学这一门科学,曾经受到各种各样的轻视,但它是不可以等闲视之的。那些粗壮结实,在露天过大部分生活的人,曾经在这里盖过一所舒服的房屋,取用的几乎全部是大自然的现成材料。马萨诸塞州垦区的印第安人的总管戈金,曾在一六七四年这样写道:"他们的最好的尖屋用树皮盖顶,干净清爽,紧密而温暖,这些树皮都是在干燥的季节中,从树身上掉下来的,趁树皮还苍翠的时候,用相当重的木材压成巨片。……较蹩脚的尖屋也用灯心草编成的席子盖顶,也很紧密而温暖,只是没有前者那么精美……我所看到的,有的是六十英尺,或一百英尺长,三十英尺宽。……我常常住在他们的尖屋中,发现它跟最好的英国式屋子一样温暖。"他接着还说,室内通常是把嵌花的席子铺在地上和挂在墙壁上的,各种器皿一应俱全。而且印第安人已经进步到能够在屋顶上开洞,放上一张席子,用绳子来开关,控制了通风设施。首先要注意的是,这样的尖屋最多一面天就可以盖起来,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拆掉,并且重新搭好,每一家人家都有一座这样的房子,或者占有这样的尖屋中的一个小间。
在野蛮状态中的每一家都有一座最好的好住所来满足他们的粗陋而简单的需要;可是,我想,我下面的话还是说得很有分寸的,我说,虽然天空中的飞鸟都有巢,狐狸都有穴,野蛮人都有尖屋,然而在摩登的文明社会中却只有半数家庭是有房子的。在文明特别发达的大城市中,拥有房屋的人只是极小一部分。极大多数人若要身外有所荫蔽,得每年付出一笔租金,在夏天冬天,荫蔽是少不得的,可是这祖金,本已足够他买下一个印第安人的尖屋的,现在却害得他在世上活多久也就贫困多久了。这里,我并不是把租屋与拥有房屋之优劣拿出来做比较,然而很明显的是,野蛮人拥有房屋是因为价格低,而文明人通常租房子住,却是因为他财力够不上拥有房屋。有人就答辩,可怜的文明人只要付了租金,就有了一个住所;和野蛮人的尖屋比较,这房屋岂不像皇官一样?每年只要付租金二十五元至一百元,这是乡区价格,他就得到了经过多少世纪改良才进步的宽敞房间,有清洁的油漆和墙纸、鲁姆福壁炉、内涂泥灰的墙、百叶窗、铜质的抽水机、弹簧锁、宽敞的地窖,还有许多别的东西。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享受着这一切的,通常总被称为"可怜"的文明人,而没有这一切的野蛮人,却生活得野蛮人似的富足。假若说,文明乃是人的生活条件的一种真正改进,——我想这话是很对的,虽然只有智者才能改进他们的有利条件,——那未,它必然能证明,它不提高价钱就把更好的房屋建造起来;所谓物价,乃是用于交换物品的那一部分生命,或者立即付出,或者以后付出。这一地区的普通房屋也许要八百元一幢,为了节俭地储蓄起这一笔数目的钱,恐怕要一个劳动者十年以至十五年的生命,还必须是没有家累的才行;——这是以每一个人的劳动,每天值一元来计算的,若有人收入多一些,别的人收入就要少一些——这样,他通常必须耗费他的大半辈子生命,才能赚得了他的一幢"尖屋"。假定他依旧是租房居住的,那他还只是在两件坏事中作了一次可疑的选择。野蛮人懂不懂得,在这样的条件底下,用他的尖屋来换得一座皇宫呢?
也许有人猜想,拥有这样的多余房屋,是为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我认为对个人而言,这样做的好处不过是可以够他偿付他的丧葬费罢了。但是人也许是用不到安葬自己的。然而,这里面就指出了文明人和野蛮人中间的一个重要区别;有人给文明人的生活设计了一套制度,无疑是为了我们的好处,这套制度为了保存种族的生活,能使种族的生活更臻完美,却大大牺牲了个人的生活。可是我希望指出,为了得到这好处,我们目前作出何等样的牺牲,我还要建议,我们是可以不作出任何牺牲就得到很多好处的。你说可怜的穷人经常和你在一起,父亲吃了酸葡萄,孩子的牙齿也发酸,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
"主那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这俗语的因由。"
"看啊,世人都是属于我的,为父的怎样属我,为子的也照样属我,犯罪的他必死亡。"
当我想到我的邻居时,那些康科德的农夫们,他们的境遇至少同别的阶级一样好,我发现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已工作了二十年三十年或四十年了,为的是他们可以成为他们农场的真正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附带了抵押权而传给他们的遗产,或许是借了钱买下来的,——我们不妨把他们的劳力中的三分之一,作为房屋的代价,——通常总是他们还没有付清那一笔借款。真的,那抵押权有时还超过了农场的原价,结果农场自身已成了一个大累赘,然而到最后总是有承继的人,正如他自己说的,因为他这个承继人和农场太亲近了。我找评价课税官谈过话,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不能够一口气背出十二个拥有农场,而又自由、清白的市民来。如果你要知道这些家宅的实况,你得到银行去问一问抵押的情形。真正能够用劳力来偿付他的农场债务的人是这样地少,如果有的话,每一个邻人都能用手指把他指点出来。我疑心康科德这一带还找不出三个这样的人。说到商人们,则绝大部分商人,甚至一百个中间大约有九十六个是肯定要失败的,农夫也是如此。然而关于商人,其中有一位曾经恰当地指出,他们的失败大都不是由于亏本,而只是由于不方便而没有遵守诺言;这就是说,是由于信用的毁损。这一来,问题就要糟糕得多,而且不禁使人想到前述那三个人的灵魂,说不定将来也不能够得救,也许他们会比那些老老实实地失败的人,在更糟的情况下破产。破产啊,拒付债务啊,是一条条的跳板,我们的文明的一大部分就从那里纵跃上升,翻了跟斗的,而野蛮人却站在饥馑这条没有弹性的木板上。然而,每年在这里举行的米德尔塞克斯耕牛比赛大会,总是光辉灿烂,好像农业的状况还极好似的。
农夫们常想用比问题本身更复杂的方式,来解决生活问题。为了需要他的鞋带,他投机在畜牧之中。他用熟练的技巧,用细弹簧布置好一个陷阱,想捉到安逸和独立性,他正要拔脚走开,不料他自己的一只脚落进陷阱里去了。他穷的原因就在这里;而且由于类似的原因,我们全都是穷困的,虽然有奢侈品包围着我们,倒不及野蛮人有着一千种安逸。查普曼歌唱道: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人间的宏伟
至上的欢乐稀薄得像空气。"
等到农夫得到了他的房屋,他并没有因此就更富,倒是更穷了,因为房屋占有了他。依照我所能理解的,莫墨斯曾经说过一句千真万确的话,来反对密涅瓦建筑的一座房屋,说她"没有把它造成可以移动的房屋,否则的话就可以从一个恶劣的邻居那儿迁走了";这里还可以追上一句话,我们的房屋是这样不易利用,它把我们幽禁在里面,而并不是我们居住在里面;至于那需要避开的恶劣的邻居,往往倒是我们的可鄙的"自我"。我知道,在这个城里,至少有一两家,几乎是希望了一辈子,要卖掉他们近郊的房屋,搬到乡村去住,可是始终办不到,只能等将来寿终正寝了,他才能恢复自由。
就算大多数人最后是能够占有或者租赁那些有了种种改善的近代房屋的吧。但当文明改善了房屋的时候,它却没有同时改善了居住在房屋中的人。文明造出了皇宫,可是要造出贵族和国王却没那么容易。如果文明人所追求的并不比野蛮人追求的来得更加高贵些,如果他们把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用来获得粗鄙的必需品和舒适的生活,那未他何必要有比野蛮人更好的住房呢?
可是,那贫穷的少数人如何呢?也许可以看到一点,正如一些人的外表境遇高出于野蛮人,另一些的外表境遇就成正比例地低于他们。一个阶级的奢侈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来维持。一面是皇宫,另一面是济贫院和"默默无言的贫穷人"。筑造那些法老王陵墓的金字塔的百万工人只好吃些大蒜头,他们将来要像像样样地埋葬都办不到。完成了皇宫上的飞檐,入晚回家的石工,大约是回到一个比尖屋还不如的草棚里。像下面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在一个有一般文明的国家里,大多数居民的情形并没有降低得像野蛮人的那么恶劣。我说的还是一些生活得恶劣的贫穷人,还没有说到那些生活得恶劣的富人呢。要明白这一点,不必看得太远,只消看看铁路旁边,到处都有棚屋,这些是文明中最没有改进的了;我每天散步,看到那里的人住在肮脏的棚子里面,整个冬天,门总是开着的,为的是放进光线来,也看不到什么火堆,那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而老少的躯体,由于长久地怕冷受苦而蜷缩,便永久地变了形,他们的四肢和官能的发展也就停顿了。自然应当去看看这个阶级的人:所有这个世代里的卓越工程都是他们完成的。在英国这个世界大工场中,各项企业的技工们,或多或少也是这等情形。或许我可以把爱尔兰的情形给你提一提,那地方,在地图上,是作为一个白种人的开明地区的。把爱尔兰人的身体状况,跟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或南海的岛民,或任何没有跟文明人接触过因而没有堕落的野蛮人比一比吧。我丝毫都不怀疑,这些野蛮人的统治者,跟一般的文明人的统治者,是同样聪明的。他们的状况只能证明文明含有何等的污浊秽臭!现在,我根本不必提我们的南方诸州的劳动者了,这个国家的主要出品是他们生产的:而他们自己也成了南方诸州的一种主要产品。可是,不往远处扯开去,我只说说那些境遇还算中等的人吧。
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一座房屋算什么,虽然他们不该穷困,事实上却终身穷困了,因为他们总想有一座跟他们邻人的房屋一样的房屋。好像你只能穿上裁缝给你制成的任何衣服,你逐渐放弃了棕桐叶的帽子或上拨鼠皮的软帽,你只能对这时代生活的艰难感慨系之了,因为你买不起一顶皇冠!要发明一座比我们所已经有的,更便利、更华美的房屋是可能的,但大家承认,已有的房屋我们都还买不起。难道我们老要研究怎样得到越来越多的东西,而不能有时满足于少弄一点东西呢?难道要那些可尊敬的公民们,庄严地用他们的言教和身教,来教育年轻人早在老死以前就置备好若干双多余的皮鞋和若干把雨伞,以及空空的客房,来招待不存在的客人吗?我们的家具为什么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地简单呢?我们把民族的救星尊称为天上的信使,给人类带来神灵礼物的使者,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他们的足踵后面,会有仆役随从,会有什么满载着时式家具的车辆。如果我同意下面这种说法,那会怎么样呢——那不是一种奇怪的同意吗?——那说法就是我们在道德上和智慧上如果比阿拉伯人更为优越,那未我们的家具也应该比他们的更复杂!目前,我们的房屋正堆满了家具,都给家具弄脏了呢,一位好主妇宁愿把大部分家具扫入垃圾坑,也不愿让早上的工作放着不干。早上的工作呵!在微红色的曙光中,在曼依的音乐里,世界上的人该做什么样的早晨的工作呢?我桌上,有三块石灰石,非得天天拂拭它们不可,真叫我震惊,我头脑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拂拭呢,赶快嫌恶地把它们扔出窗子去。你想,我怎么配有一个有家具的房屋呢?我宁可坐在露天,因为草叶之上,没有灰尘,除非是人类已经玷辱过了的地方。
骄奢淫逸的人创设了时髦翻新,让成群的人勤谨地追随。一个旅行者,投宿在所谓最漂亮的房间里,他就会发现这点,因为旅店主人们当他萨达拿泼勒斯来招待了,要是他接受了他们的盛情,不多久他就会完全失去男性的精神。我想到铁路车厢,我们是宁愿花更多的钱于布置的奢侈上,而不在乎行车的安全和便捷的,结果安全和便捷都谈不到,车厢成了一个摩登客厅,有软褥的睡椅,土耳其式的厚榻,遮阳的帘予,还有一百种另外的东方的花样,我们把它们搬到西方来了,那些花样,原先是为天朝帝国的六宫粉黛,天子的后妃,后宫中的妻妾而发明的,那是约拿单听到名称都要难为情的东西。我宁可坐在一只大南瓜上,由我一个人占有它,不愿意挤在天鹅绒的垫子上。我宁可坐一辆牛车,自由自在来去,不愿意坐什么花哨的游览污去天堂,一路上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原始人生活得简简单单,赤身露体,至少有这样的好处,他还只是大自然之中的一个过客。当他吃饱睡够,神清气爽,便可以再考虑他的行程。可不是,他居住在苍穹的篷帐下面,不是穿过山谷,使是踱过平原,或是攀登高山。可是,看啊!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独立自然地,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农夫;而在树荫下歇力的人已经变成一个管家。我们不再在夜间露营,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我们信奉基督教,不过当它是一种改良农业的方法。我们已经在尘世造好府邸家宅,随后就建造家墓坟地。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表现着人类怎样从这种情形中挣扎出来,解放自己,但我们的艺术效果不过是把我们这屈辱的境遇弄得舒适一点,而那比较高级的境界却会被遗忘了。真的,在这村子里,美术作品没有插足之地,就算有些作品是流传下来了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屋或街道都不能为美术作品提供恰当的垫座。挂一张画的钉子都没有,也没有一个架子来接受英雄或圣者的胸像。当我想起我们的房屋是怎样建筑的,是怎样付款或付而未清帐的,它们家庭的内部经济又是怎样的一回事,我不禁晴暗纳罕了,为什么在宾客赞赏壁炉架上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地板不会一下子坍下去,让它掉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落到坚固的、忠实的基岩上。我不能不看到,世人是在向着所谓富有而优雅的生活跳跃,我一点也不欣赏那些点缀生活的美术品,我全神贯注在人们的跳跃之上,想起人类肌肉能达到的最高的跳高纪录,还是某一些流浪的阿拉伯人保持的,他们从平地上跳到二十五英尺之高。没有东西支持的话,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上也还是要跌到地上来的。因此,我要问间那些太不恰当的产业所有者,第一个问题是,谁支持你?你是在九十六个失败的人当中呢,还是在三个成功的人当中?口答了这些问题之后,也许我会去看看你的华丽而无价值的玩物,鉴赏鉴赏它们的装饰风味。车子套在马前面,既不美观,也没有用处。在用美丽的饰物装饰房屋之前,必须把墙壁剥去一层,还得剥除一层我们的生命,还要有美好的家务管理,美好的生活作为底子:要知道,美的趣味最好在露天培育,在那里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中,说起他的那些最初移殖到这个城市来的同时代人,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在小山坡上,挖掘窑洞,作为最早的荫蔽处所,他们把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在最高的一边,生了冒浓烟的火,烘烤泥土。"他们并不"给自己造房子",他说,直到"上帝赐福,土地上生产了足够的面包喂饱了他们",然而第一年的收成却不好,"他们不得不有很长的一季减少口粮。"一六五0年,新尼特兰州州秘书长用荷兰文写过一段话,更加详细地告诉预备往那里移居的人说,"在新尼特兰的人,特别在新英格兰的人,起初是无法按他们的愿望建造农舍的,他们在地上挖个方方的地窖似的、六七英尺深的坑,长短随便他们自己,然后在墙壁上装上木板,挡住泥土,用树皮合缝,以免泥土落下来,当然也有用了别种材料的,还用木板铺了地板,做了天花板,架起了一个斜桁的屋顶,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他们全家可以很温暖很干燥地在里面住上两年、三年,或者四年,可以想象,这些地窖中,还隔出了一些小房间,这要看家里的人口数目了。新英格兰的阔气的要人,在开始殖民的时候,也住在这样的住所里面,那是有两个原因的,第一,兔得筑造房屋,浪费了时间,弄得下一季粮食不够吃:第二,不希望他们大批地从祖国招来的苦工感觉到灰心。三四年之后当田野已适宜于耕种了,他们才给自己造漂亮的房子,花上几千元的钱。"
我们的祖先采取这个做法,可以看出,他们至少是非常小心的,他们的原则似乎以满足最紧迫的急需为第一。而现在,我们最紧迫的急需满足了没有呢?想到要给我自己置备一幢奢华的广厦,我就垂头丧气了,因为看来这一片土地上还没有相应的人类文化,我们至今还不得不减少我们精神的口粮,减得比我们的祖先节省面粉还要多。这倒不是说一切建筑的装饰甚至可以在最初的阶段里完全忽略掉;而是说可以把我们房屋里和我们生活有联系的部分搞得美一点,就像贝壳的内壁那样,但千万不能搞得过分的美。可是,唉!我曾经走进过一两座房屋,从而知道它们的内部是如何布置的呵!
当然我们没有退化到今天住窑洞,住尖屋,或穿兽皮的程度,自然罗,那付出了高价换来的便利人类的发明与工业的贡献也还是应该接受的。在我们这一带,木板、屋面板、石灰、砖头总比可以住人的洞窟,原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或粘土或平坦的石片更容易得到,也更便宜。我说得相当内行吧,因为我在理论和实际上都熟悉这一些事。只要再聪明一点儿,我们就可以用这些材料,使我们比今天最富有的人还更加富有,使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祝福。文明人不过是更有经验、更为聪明一些的野蛮人,可是,让我赶紧来叙述我自己的实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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