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技术细节了,简单说吧,在大脑神经元网络中,我们发现了思维做出判断的机制,并且能够对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把人类思维做出判断的过程与计算机作一个类比:从外界输人数据,计算,最后给出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把计算过程省略,直接给出结果。当某个信息进入大脑时,通过对神经元网络的某一部分施加影响,我们可以使大脑不经思维就做出判断,相信这个信息为真。已经实现了吗?常伟思不动声色地问。
是的,从一个偶然发现开始,我们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经实现了,我们把这种设备称为思想钢印。如果这种判断或者说信念与现实不符呢?那信念最终会被推翻,但这个过程是相当痛苦的,因为思想钢印在意识中所产生的判断异常牢固。我曾经因此而坚信水有毒,经过两个月的心理治疗后才能没有障碍地饮水,那过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伪命题,其他的信念却并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类在这场战争中的胜利等等,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判定答案,这类信念建立的正常过程,就是思维在各种选掸中向一方微微的倾斜,而这类信念一旦由思想钢印建立,就坚如磐石,绝对不可能被推翻。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常伟思认真起来,我是说在脑科学上,但在现实中,希恩斯博上,你造出了一个最麻烦的东西,真的,有史以来最麻烦的东西。您不想用这个东西,思想钢印,来造就一支拥有坚定胜利信念的太空军队吗?在军队中,你们有政委,我们有牧师,思想钢印不过是用技术手段高教率地完成他们的工作而已。政治思想工作是通过科学的理性思维来建立信念。可这场战争的胜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学理性思维建立起来吗?博十,如果这样,我们宁愿要一个虽无胜利信念但能够自主思维的太空军。除了这个信念外,别的思维当然是自主的,我们只是对思维进行了一点点干预,用技术越过思考,把一个结论仅仅是这一个结论固化在意识中。这就够了,技术已经做到了能像修改计算机程序那样修改思想,这样被修改后的人,是算人呢,还是自动机器?您一定看过《发条橙》。一本思想很深刻的书。将军,您的态度在我预料之中,希恩斯叹息一声随,我会继续在这方面努力的,一个面壁者必须做出的努力。在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希恩斯对思想钢印的介绍在会场引发了少有的激动情绪,美国代表简清的评价代表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过人的才华,为人类开启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门。法国代表激动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人类失去自由思想的权利和能力,与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哪个更悲惨?当然是后者更悲惨!希恩斯起身反驳道,因为在前面那种情况下,人类至少还有重获思想自由的机会!我怀疑,如果那东西真被使用的话看看你们这些面壁者吧,俄罗斯代表时着天花板扬起双手,泰勒要剥夺人的生命,你要剥夺人的思想,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话引起了一阵共鸣。
英国代表说:我们今天只是提出议案,但我相信,各国政府会一致同意封杀这个东西,不管怎样,没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恶的东西。希恩斯说:怎么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这样敏感?其实就是在现代社会,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发生吗,从商业广告到好莱坞文化,都在控制着思想。你们,用一句中国话来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美国代表说: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经走到了黑暗的门槛,威胁到现代社会的基础。会场上又嘈杂起来,希恩斯知道,此时他必须控制住局势,他提高了声音说:学学那个小男孩儿吧!会场的喧哗果然让他的最后一句话暂时平息了。什么小男孩儿?轮值主席问。
我想大家都听过这个故事的:一个在林场中被倒下的树木压住腿的小男孩儿,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腿流血不止,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个能令各位代表汗颜的决定:拿起锯子,锯断了被压住的那条腿,爬上车找到医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希恩斯满意地看到,会场上至少没有人试图打断他的话,他继续说道:人类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整个种族和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存或死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舍弃一些东西?啪啪两声轻响,是主席在敲木槌,尽管这时会场上并没有喧哗。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这个德国人是会场上少有的保持平静的人。
主席用平缓的语气说: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视目前的形势。太空防御体系的建设,投入越来越大,世界经济在转型的同时急剧衰退,人类社会生活水平后退一个世纪的预言,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就变成现实。与此同时,与太空防御相关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碍,技术进步日益减速。这一切,都将在国际社会引发新一轮失败主义浪潮,而这一次,可能导致太阳系防御计划的全面崩溃。主席的话使会场彻底冷却下来,他让沉默延续了近半分钟,才继续说:同各位一样,在得知思想钢印的存在时,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惧和厌恶但我们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现了,冷静和理智也是最好的进择。在这次会议上,我们仅仅是提出一个供表决的议案。希恩斯看到了一线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议案不能付诸会议表决,我们是不是可以各自后退一步。不管后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绝不能被接受的。法国代表说,但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强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于控制和自由之间呢?思想钢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说。
不然,所谓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愿在自己的意识中打上思想钢印,请问这能被称为控制吗?会场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他接着说:我提议把思想钢印作为一种类似公共设施的东西对社会开放,它的命题只限一个,就是对战争胜利的信念,愿意借助思想钢印获得这种信念的人,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都可以使用这个设施。当然,这一切都是应该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会议对此展开了讨论,在希恩斯提议的基础上,对思想钢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许多限制,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使用范围仅限于太空军,军队中的思想统一毕竟是让人比较容易接受的。听证会连续进行了近八小时,是最长的一次,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份供下次会议表决的议案,由各常任理事国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汇报。
我们是不是需要给这个设施起个名字?美国代表说。
叫信念救济中心怎样?英国代表说,这带着英国式幽默的古怪名称引起了一阵笑声。
把救济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认真地说。
信念中心的大门前立着一座缩小比例精确复制的自由女神像,谁也说不清其用意,也许是想用自由冲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诗(1):把你们绝望的人,你们迷茫的人,把你们渴望看到胜利之光的畏惧徘徊的人都给我把那些精神失落、是魂在流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信念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①自自士神像基座上的埃玛拉扎的诗原文为:把你们疲惫的人,你们贫穷的人,你们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挤在一堆的人都给我/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诗中所说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种文字刻在女神像旁边的一块叫信念碑的黑色花岗岩方碑上:在抗击三体世界入侵的战争中,人类必胜,入侵太阳系的敌人将被消灭,地球文明将在宇宙中万代延续。
信念中心已经开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庄严的门厅里。这幢建在联合国广场附近的不大的建筑成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不断有人在门前的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没有人走进来,人们似乎都谨慎地与这里保持着距离。
你觉得,这儿像不像一个经营惨淡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说。
亲爱的,这里总有一天会成为圣地的。希恩斯庄严地说。
第三天下午,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信念中心,这是一个面露忧郁的秃顶中年男人,走路有些摇晃,靠近时能闻到酒味。
我来获取一个信念。他口齿不清地说。
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出示您的证件。山杉惠于鞠躬说,这时,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个礼貌周到的东京大饭店服务生。
男人摸索着拿出了证件:我是太空军成员,不过是文职人员,可以吗?细看过证件后,希恩斯点点头:威尔逊先生,您打算现在进行吗?那当然。男人点点头,从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张整齐折好的纸:那个,你们叫信念命题吧,写在这里,我想获得这个信念。山杉惠子,本想解释:接照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决议,思想钢印被允许操作的命题只有一个,就是门前石碑上所写的内容,必须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题都是严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轻轻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这人提交的命题是什么,打开耶张纸,见上面写着:凯瑟琳是爱我的,她根本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外遇!山杉惠子极力忍住笑,希恩斯则气恼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那个醉汉悲伤的脸上:滚出去!在威尔逊被赶走后,又有一个人越过了信念碑,那是一般游人与信念中心保持距离的界限。那人在碑后徘徊着,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说:看那人,他应该是个军人!他看上去身心疲惫的样子。惠子说。
可他是个军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说着,正想出门去与那人交流。却见他迈步走上门前的台阶。这人年龄看来比威尔逊大些,有一副英俊的东方面孔,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忧郁,不过这种忧郁与刚才那个失意者不同,显得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经伴随他多年。
我叫吴岳,我来获取信仰。来人说,希恩斯注意到他说的是信仰而不是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并重复那句话: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出示您的证件。吴岳站着没有动,只是说:十六年前,我曾经在太空军中服役过一个月,但之后就退役了。服役过一个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话,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问。
我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上级和我本人都认为我不再适合在太空军中工作。失败主义是一种很普遍的思想,您显然只是一个诚实的失败主义者,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继续服役的同事可能有着更重的失败主义情绪,他们只是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山杉惠于说。
也许是吧,但我这些年来很失落。因为离开军队?吴岳摇摇头,不,我出生于一个学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虽然后来成为军人,但总认为只有为全人类而战才是军人的最高荣誉,这种机会真的到来了,却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希恩斯要说话,却被惠子抢先了,她说:冒昧地问一下,您多大年纪了?五十一。如果得到胜利的信念后真能重回太空军,以您这个年龄,在军队中重新开始是不是晚了些?希恩斯看出,惠子显然不忍心直接拒绝他,这个深沉忧郁的男人在女人眼中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担心什么,这人显然已经万念俱灰,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
吴岳又摇摇头: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获取胜利信念的,只是来寻求灵魂的安宁。希恩斯想说话,又被惠子制止了。
吴岳接着说: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留学时认识现在的妻子的,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面对未来很坦然,一种让我嫉妒的坦然。她说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们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这种安排,只需坚信这种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后按主的意愿平静地生活就是了。这么说,您是来获取对上帝的信仰?希恩斯问。
吴岳点点头:我写了信仰命题。请您看看。他说着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说话,她对吴岳说:如果是这样,您去信仰就可以了,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技术手段。前太空军上校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您认为取得这种信仰对我是容易的事吗?这绝对不行。希恩斯抢在惠子前面说,他决定尽快把事情说清楚,您应该知道,按照联合国决议,思想钢印能够操作的命题只有一个。他说着,从接待台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大纸夹,打开来让吴岳看,在里面黑色的天鹅绒衬面上,用金字镌刻着信念碑上的胜利信念,他说: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同颜色的大纸夹,这是信念簿不同语言的版本。吴先生,我现在向您说明对思想钢印使用的监督是多么严格:为了保证操作时的安全可靠,命题不是用显示屏显示,而是用信念簿这种原始的方法给自愿者读出。在具体操作时,为体现自愿原则,操作都由自愿者自己完成,他将自己打开这个信念簿,然后自己按动思想钢印的启动按钮,在真正的操作进行前,系统还要给出三次确认机会。每次操作前,信念簿都要由一个十人小组核查确认,这个小组是由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和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的特派员组成,在思想钢印的整个操作过程中,十人小组也在场进行严格监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绝对不可能实现,不要说这种宗教信仰的命题,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题上改动一个字都是犯罪。那对不起,打扰了。吴岳点点头说,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然后转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独而苍老。
他的余生会很难的。山杉惠子低声说,声音里充满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经走出门的吴岳,跟到了门外,这时,信念碑和远处联合国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光芒,像着了火似的,希恩斯眯眼看着那一片火焰说:也许你不相信,我差点做了与你相反的事。吴岳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头看看,见惠子没有跟出来,就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让吴岳看:这就是我想给自己打上的思想钢印,当然,我犹豫了,最后没有做。纸上写着几个粗体字:上帝死了。
为什么?吴岳抬头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上帝没死吗,去他妈的主的安排,去他妈的温和的轭!(1)①源自弥尔顿的诗《我的失明》:神勒令人们工作/难道却不给予光明吗/我痴痴地问道/但是忍耐想要阻止这喃语/就马上回答道,神并不需要人工或人自已的才斌/谁能最好地承受他温和的轭/就侍奉得他最好。
吴岳无语地看了希恩斯一会儿,转身走下台阶。
希恩斯在台阶上对着已经走进信念碑阴影中的吴岳大声说:先生,我想掩盖对您的鄙视,但我做不到!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终于等来了他们期待的人。这天上午,从门外明媚的阳光中走进来四人,三个欧洲面孔的男性和一个东方相貌的女性,他们都很年轻,身材挺拔,步伐稳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吴岳眼中的那种忧郁和迷茫。
他们把自己的证件整齐地排放在接待台上,为首的一位庄重地说:我们是太空军军官,来获取胜利信念。思想钢印的操作过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监督小组的成员手中传递,他们每个人都仔细地核对了上面的内容,并在公证书上签字。然后,在他们的监督下,第一位自愿者接过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钢印的扫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个小平台,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台的右下角有一个红色按钮。他打开信念簿,有一个声音提问:您确信自己要获取对这个命题的信念吗?如果是,请按按钮;如果不是,请离开扫描区。这样的提问重复了三遍,在均得到确定同答后,按钮发出红光,一个定位装置缓缓地合拢,固定了自愿者的头部,那个声音说:思想钢印准备启动,请默读命题,然后按动按钮。当按钮被按下时,它发出绿光,大约半分钟后,绿光熄灭,提示声音说:思想钢印操作完成。定位装置分离,自愿者起身离开。
当四名完成操作的军官都回到门厅时,山杉惠子仔细观察着他们,她很快肯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双眼睛中,忧郁和迷茫消失了,日光宁静如水。
你们感觉怎么样?她微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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