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庄颜才想起罗辑的存在,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罗辑的心随之一动,他感到这笑容仿佛是从画中的奥林匹斯山投向尘世的一束光芒。
听说,如果专业地欣赏,看完这里的所有东西要一年时间。罗辑说。
我知道。庄颜简单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说:那我该怎么办呢,然后又转身凝神看画了,这么长时间,她只看到第五幅。
没关系的,颜颜,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罗辑情不自禁地说。
听到这话庄颜又转身看着罗辑,显得很激动:真的吗?真的。那罗老师,你以前来过这儿吗?没有,不过三年前来巴黎时去过蓬皮杜艺术中心,我本来以为你对那里更感兴趣的。庄颜摇摇头:我不喜欢现代艺术。那这些,罗辑看着周围众多的神、天使和圣母,你不觉得太旧了吗?太旧的我不喜欢,只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儿。那也很旧的。可我感觉不旧,那时的画家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的美,他们把神画成了很美的人,你看这些画儿,就能感觉到他们画的时候那种幸福,那感觉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样。很好,不过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开创的人文精神,现在成了一种碍事的东西。你是说在三体危机中?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发生的事。四个世纪后,灾难后的人类世界可能会退回到中世纪的状态,人性将再次处于极度的压抑之下。那艺术也就进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吗?看着庄颜那天真的目光,罗辑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还谈什么艺术,如果真能生存下来,人类即使退回到原始社会也是一个很小的代价。但他还是说:到那时,也许会有第二次文艺复兴,你可以重新发现已经被遗忘的美,把她面出来。庄颜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惨,她显然领会到了罗辑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后,这些画儿。这些艺术品会怎么样?你担心这个?罗辑问,女孩儿轻轻地说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说刚才的安慰是失败的,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于是托起庄颜的手说,走,我们到东方艺术馆去。在修建金字塔人口前,卢浮宫是个大迷宫,在其中要到某个厅室可能要绕行很远,但现在可以从金字塔大厅直接去各个位置。罗辑和庄颜回到人口大厅后,按标识进入了东方艺术馆,与欧洲古典绘画展区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罗辑指着那些来自亚洲和非洲的雕塑、绘画和古文卷说:这就是一个先进文明从落后文明那里弄来的东西,有的是抢来的,有的是偷来或骗来的,但你看看,现在它们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战时期,这些东西也都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挂于密封玻璃柜中的敦煌壁画前站住了,想想当年王道士把这些东西送给法国人以后,我们那块土地上又有过多少动荡和战乱,如果这壁画留在原处,你肯定它们能保存得这么好?可三体人会保存人类的文化遗产吗,他们根本不看重我们的文明。庄颜说。
就因为他们说我们是虫子?不是这么回事,颜颜,你知道看重一个种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现形式是什么?什么?斩尽杀绝,这是对一个文明最高的重视。接下来,两人沉默着穿行于东方艺术馆的二十四个展厅间,走在遥远的过去中想象着灰暗的未来。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埃及艺术馆。
在这儿你知道我想到了谁?罗辑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柜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黄金面具旁,想找到一个轻松些的话题,苏菲,玛索。你是说那部《卢浮魅影》吧?玛索确实很美的,长得还很东方呢。不知是不是错觉,罗辑感觉到她的话中有一丝嫉妒和委屈。
颜颜,她不如你美,真的。罗辑还想说,她的美也许能从这些艺术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这些东西都失色了,但还是不想让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丝羞涩的微笑像浮云般掠过女孩儿的脸庞,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们还是回去接着看油画吧。庄颜小声说。
他们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厅,但忘记了第一次的人口。罗辑看到,这里最醒目的标志是卢浮官的的『三件镇宫之宝: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
我们去看蒙娜丽莎吧。罗辑提议。
在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的途中,庄颜说:我们老师说,他到过卢浮宫后,对蒙娜丽莎和维纳斯都有些反感了。为什么?那些游客就冲着这两样东西来,对这里名气不那么大、却同样伟大的艺术品却不感兴趣。我就是这些俗人中的一员。来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时,罗辑感觉这幅画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而且处于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庄颜对它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们。庄颜指着画中人说。
我们?面壁者啊。她和面壁者有什么关系?嗯,我是这样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种交流方式,只有人类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远理解不了,这样人类就能够摆脱智子的监视了。罗辑看着庄颜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盯着荣娜丽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体人永远理解不了的。是啊,人类的表情,特别是人类的目光,是最微妙最复杂的,一个注视,一个微笑,能传达好多信息呢!这信息只有人能够理解,只有人才有这种敏感。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识别人类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专家说,对于眼神,计算机可能永远也识别不了。那能不能创造一种表情语言,用表情和目光说话?罗辑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指着蒙娜丽莎说:她的表情,我们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着她看时,那微笑的含义一秒钟变化一次,而且没有重复的。庄颜高兴得像孩子那样跳了一下:这不正说明表情能够传达很复杂的信息吗?那这个信息:飞船从地球出发,目的地木星。怎样用表情表达?原始人开始说话时,肯定也只能表达很简单的意思,说不定还不如鸟叫复杂呢,语言是以后才慢慢复杂起来的!那我们先试着用表情表达一个简单的意思?嗯!庄颜兴奋地点点头,那这样,我们每人先想一个信息,然后互相表达?罗辑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好了。庄颜却想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也点点头,那我们开始。他们开始互相凝视,只坚持了不到半分钟,就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请你去香榭里舍大街吃夜宵。罗辑说。
庄颜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信息:你你该刮胡子了!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大事,我们必须严肃起来。罗辑忍住笑说。
这次谁也不许先笑!庄颜说,像一个重新确定游戏规则的燕子那样郑重。
他们背靠背站着,各自又想好了一个信息,然后转身再次相互凝视。罗辑在开始时又有了笑的冲动,他努力抑制着,但很快,这种抑制变得容易起来,因为庄颜清澈的目光再次拨动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这样相互凝视着,在深夜的卢浮宫,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
罗辑心灵的堤坝上渗出了涓涓细流,这细流冲刷着堤坝,微小的裂隙渐渐扩大,细流也在变得湍急,罗辑感到了恐惧,他努力弥合堤坝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溃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罗辑感到自己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少女的眼睛就是悬崖下广阔的深渊,深渊上覆盖着洁白的云海,但阳光从所有的方向撒下来,云海变成了绚丽的彩色,无边无际地涌动着。罗辑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凭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乱地移动着四肢,想找到一个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后在一阵狂乱的眩晕中,他开始了向深渊的下坠,坠落的幸福在瞬间达到了痛苦的极限。
蒙娜丽莎在变形,墙壁也在变形,像消融的冰。卢浮宫崩塌了,砖石在下坠的途中化为红亮的岩浆,这岩浆穿过他们的身体,竞像清泉般清凉。他们也随着卢浮宫下坠,穿过熔化的欧洲大陆,向地心坠去,穿过地心时,地球在周围爆发开来,变成宇宙间绚烂的焰火;焰火熄灭,空间在瞬间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莹的光芒织成银色的巨毡,群星振动着,奏出华美的音乐;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坍缩最后,一切都湮没在爱情的创世之光中。
我们需要立刻观察三体世界!斐兹罗将军对林格博士说,他们在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控制室中,望远镜在一星期前最后装配完成。
将军,可能不行。我怀疑现在的观测是你们天文学家在偷着干私活儿。私活儿要能干我早干了,哈勃二号现在还在测试中。你们在为军方工作,只需执行命令。这里除您之外没有军人,我们只按NASA的测试计划执行。博士,你们不可以就用那个目标做测试吗?将军的口气软了下来。
测试目标是经过严密选择的,有各种距离和亮度种类,测试计划是按照最经济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远镜的指向只旋转一趟就可完成全部测试,而现在观察三体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转动近30度角再转回去。将军,转动那个大家伙是要耗费推进剂的,我们在为军方省钱。那就看看你们是怎么省的吧,这是我刚从你们的电脑上发现的。斐兹罗说着,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手中拿着一张上面已经打印出图像的纸,那图像是一张照片,是从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在兴奋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认出他们就是现在控制室中的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间,还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来女士,可能是他们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们站的位置显然是控制室的楼顶,图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几米高处拍的,与普通照片不同的是,这幅照片中叠印着一大堆复杂的参数标注。博士,你们站的是楼顶的最高处了,那里不会有一个那种拍电影的摇臂吧?如果说把哈勃二号转动30度要花钱。那你们转动360度要花多少?况且这一百多亿的投资好像不是用来从太空为你们和女朋友拍写真的,要不要我把这笔钱算到各位的账单上?将军,您的命令当然是必须执行的。林格赶紧说,工程师们也立刻忙了起来。
目标数据库中的坐标数据被很快调出,太空中,那个直径二十多米长上百米的圆柱体开始缓缓转动,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图像开始平移。
这就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将军问。
不,这只是定位系统传回的图像,望远镜传回的是静态照片,需经处理后才能看到。五分钟后,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统报告定位已经完成。又过了五分钟,林格说:好了,返回原测试位置吧……
斐兹罗惊奇地问:怎么,已经完成了?是的,现在观测图像正在传辅处理中。不能多拍几张吗?将军,已经在不同的焦距范围内拍摄了210张。这时第一张观测图像处理完成,林格指着显示器说,将军,看吧,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敌人的世界。斐兹罗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团光晕,很模糊,像雾夜中的街灯,这就是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那三颗恒星。
看来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兹罗掩盖不住自己的失望。
当然看不到,即使将来直径百米的哈勃三号建成,也只有在三体行星运行到少数特定位置时才能观测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个点,没有任何细节。但还真有些别的东西,博士,你看这是什么?一名工程师指着图像上三团光晕的附近说。
斐兹罗凑过去看,但什么也没看到,那团东西太暗了,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觉察到。
它的直径比恒星还大。工程师说。
说直径不确切,它的形状好像不规则。林格说。
那片区域被连续放大,直到那个东西占满了整个屏幕。
刷子!将军惊叫道。
外行往往更适合给专业对象命名,其实专家在进行这种命名时也总是从外行的视角进行的,刷子这个名称就这样固定下来,将军的描述很准确,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准确地说只有刷毛,没刷柄。当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竖起的头发。
是贴面划痕!在可行性研究阶段我就提出,镜片的粘贴组装方式必然出问题。林格摇摇头说。
所有贴面都经过严格检验,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划痕,也不可能是镜片的其他瑕疵产生的,在已经传回的几万张测试图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镜片制造方蔡司公司的专家说。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们都聚集过来盯着那幅图像看,由于人太挤,一些人到另外的终端上调出图像细看。斐兹罗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因漫长测试的疲劳而显得懒散的人们同时紧张起来,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里,只有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
天啊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这个感叹。
定格在那里的人们突然都兴奋地活动起来,他们下面的对话对于斐兹罗而言有些太专业了。
是目标周围的尘埃带位置吧,查一下不用,我做过那个课题,观测它对旋臂运动背景的吸收,发现有二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级。对于其中出现的高速冲击效应各位有什么看法?尾迹沿冲击轴线扩散是肯定的,但扩散范围有数学模型吗?有的,等一下这就是了,冲击速度?一百个第三速度吧。现在已经达到那么高了吗?这已经有些保守了冲击截面就按对对,这个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计一下吧。在学者们忙碌时,林格对站在一边的斐兹罗说:将军,你能不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数数刷子上有几根毛?斐兹罗点点头,伏到一个终端屏幕前散了起来。
每次计算都要进行四五分钟,其间还出了几次错,半小时后结果才出来。
尾迹的最后扩散直径约二十四万公里,是两个木星的直径了。操纵数学模型运算的天文学家说。
那就对了。林格抱起双臂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透过它遥望星空,一切都证实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像是对自己喃喃道,证实了也好,有什么不好呢?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带着重重的压抑。斐兹罗想问,但看到人们垂首肃穆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呜咽声,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这里不只有你一个怀疑主义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有人说。
叫哈里斯的年轻人抬起泪眼说:我知道怀疑只是一种安慰而已,但我想在这安慰中过完这一生上帝,我们连这点幸运都没有了。然后又是沉默。
林格终于注意到斐兹罗:将军,我大概解释一下吧:那三颗恒星周围有一片星际尘埃,这之前,有一批高速运动的物体穿过了这片尘埃,它们的高速冲击在尘埃中留下了尾迹,这尾迹不断扩散,现在其断面直径已经扩散到两个木星大小,尾迹与周围的尘埃只有细微的差别,所以在近处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们这四光年远的位置,它才能被观察到。我数了,约有一千根。斐兹罗将军说。
当然,肯定是这个数,将军,我们看到了三体舰队。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发现最后证实了三体入侵的真实性,也熄灭了人类最后的幻想。
在新一轮的绝望、恐慌和迷茫之后,人类真正进入了面对三体危机的生活。
艰难时世开始了,历史的车轮经历了转向的颠簸之后,开始沿着新的轨道前进。
在巨变的世界中,不变的只有时间流逝的速度,恍惚间,五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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