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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中部

第十七章

  白笑川告诉秉昆,“和顺楼”这条街的拐角开了一家私人书店—— 不是报刊亭捎带着卖什么畅销书,而是以卖书为主,兼卖报刊,名曰“崇 文书店”。书店很有些新书好书,他自己就买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 学简史》。

  那个街口与秉昆上下班的方向相反。他已经很久没摸书了,为了看 看到底有些什么好书,有一天他下班后去了一次。

  书店的门面装修得还可以,简单,古朴。门两边的墙上镶着一块块 规格不等的木板,上面以各种字体烫出古今中外名人读书的语录,外国名人的语录下还配有英文,这是既省钱又有想法的一种装修。店内面积 一百二三十平方米,高矮书架井然有序,窗子擦得干干净净,窗台摆着几盆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店里除了秉昆再无他人。秉昆正走动着,观 看着,听到背后有人轻声问:“先生要选哪方面的书?”

  秉昆一转身,顿时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当年的痛子,看来 他正是店主。

  痛子穿一身中式裤褂,黑色布鞋,平头,头发全白了。他蓄着三缕 须,半尺多长一一那么长的胡须都得蓄上四五年。十几年过去了,他还 坐过牢,看上去却没怎么显老,面容仍那么白晳,这让他的胡须看起来 像是假的,而头发像成心染白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位印象。

  痛子的样子没怎么变,秉昆一眼就认出了他。

  痛子却并没有立刻认出秉昆,或者,在他的记忆中秉昆这个人早已 不存在了。

  痛子看秉昆有些疑惑,轻声问道:“这位朋友,我们曾经认识不成?”

  秉昆吞吞吐吐地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还记得当年酱油厂 那个……”

  “哎呀……是你吗?”他终于认出秉昆是何许人了。

  秉昆说广对,是我,周……”

  他抢着说:“周秉昆!你当年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现在你可以知道 了……”

  他把扇子放在书架上,从兜里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

  秉昆犹豫一下,接过去,见上面印着“水自流”三字。

  秉昆问:“真名真姓?”

  他说:“绝对真的。”

  “有姓水的?”

  “不多,绝对有。”

  二人聊了几句,一时再无话可说,却分明都有不少话想问、想说。

  水自流试探道:“愿意坐下聊聊吗?”

  秉昆点了一下头。

  书店一角摆了两只高脚凳和一个小茶几,水自流把秉昆引到那里坐 下了。茶几后是一大株龟背竹,几片阔叶罩着茶几。

  这时,秉昆特别想吸烟,觉得若不及时吸支烟,心脏就快停止跳动 了似的。他掏出烟来,首先礼貌地递向水自流。

  水自流说:“我戒了,彻底戒了。从入狱那天起,再没吸过一支。”

  秉昆又一愣。

  水自流劝道:“能戒你也戒了吧,对身体确实有害无益。我这里都是书,吸烟不安全。也怕不吸烟的人来了,闻到烟味儿转身就走。不过今 天对你例外,想吸就吸吧。”

  “就吸一支。”

  秉昆忍不住还是吸着了一支烟。

  水自流说,书店是几个朋友一块儿投资帮他开起来的。他们都是从 前尊他为大哥的人,如今都合法经商,做得挺顺,风生水起。他们不指 望这个书店挣钱,挣了全是他的,亏了由他们往里贴。只要他想开下去,他们就保证贴得起。

  “怎么偏偏要开书店?”

  “从前的梦想呗。一种情结啊,当年不是不许嘛。”

  “情况呢? ”

  “还行吧。刚三个多月,已经赚了点儿,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估 计一年后能把装修的钱挣回来。将来怎样,那就难说了。我也不是为了钱。我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不过活着总得干点儿事,这事 对社会有帮助。”

  “你那些朋友真好。”秉昆听了大为羡慕。

  “也谈不上好。不瞒你说,还个个都是污点不少的人,只不过对我比 较义气罢了,我当年拿义气换来的。”水自流的话说得淡定坦率。

  “有《大众说唱》吗?”

  “对不起,没进。我这书店的定位比较高,是为大学生和读书人开 的。我进书有选择,翻一翻随手就扔的书我不进,何况你们那份刊物现 在也不好卖。”

  听一位曾经危害社会的人说那么高蹈的话,秉昆的心里挺受刺激,也很替自己曾付出过大量热忱和心血的刊物感到悲哀。

  他嗫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份刊物的关系?

  水自流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今天你不必 谈你自己。你只听我说,要完全相信我的话,还要牢记住我的某些叮 嘱,行吗?”

  秉昆点了点头。烟已短得烫手,他舍不得地插在了花盆里。水自流从兜里掏出手纸把烟头左包右包地包严后,竟揣进了兜里。

  “我入狱前,除了你,没接触过一个好人。你是个例外,不仅对我是例外,对我们那伙人都是例外。我也要洗心革面做好人了,所以我才要 告诉你一些事,叮嘱你一些话,理解吗?”

  秉昆又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和郑娟,你们做了夫妻,这可以说是上天的安排,你永远不要 后悔。”

  “这话不必你说。”

  “涂志强死得冤枉。当年先逮捕的是他,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 扛着,要么供出另外几个哥们儿,那就会越供越多,最后连我也得栽进 去。那也还是得审出个人偿命,结果必然互相撕咬,也许还会多毙一两 个。他那人义气,估计想到了这一点,干脆把死罪一个人扛下了。当时他们都喝高了,或者他以为就是自己捅死了人吧

  “你怎么能肯定他死得冤枉?”

  “他确实死冤枉了,因为后来有人承认用刀捅了人。”

  “谁?”

  “你也多次见过。”

  “'棉猴'?”

  “你叫他’棉猴’?他的真名叫骆士宾。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刑满 释放后才知道的。他比我早出来一年。我出来后他为我接风,酒桌上没谁逼,他自己承认的。”

  “那……涂志强就白冤枉了?”

  “不白冤枉了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十五六年,世上也没亲人。能 再追判骆士宾的罪吗?就算有人替涂志强鸣冤喊屈,骆士宾也可以不承 认,酒后的话能作为证据吗?”

  “他……他这种人仍是你的朋友,对吗?”

  “朋友肯定谈不上了,但从前是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如今谁对谁大面 上总得过得去。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对我的态度。他胆大,在当年的几个人中,也数他生意做得顺,有人说他抱住了一位港商的大腿,有人说他靠上了高干子弟。我没问过,问也白问,不会跟我说实话的。但我开这书店,没用他投一分钱。上赶着给也不要,这 是我对他的态度。我和他划清界限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在你和他之间,我得站在你这个好人一边。”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难道你忘了?你如今的大儿子楠楠……他才是楠楠的生父啊!他如今尽管自鸣得意,却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他那东西在狱中被人废 了。为了他自己,他会和你争儿子的。为了对得起当年替他顶了死罪的涂志强,我也会替你争儿子的。他如今是一家公司老板,坐进口车,有 几处房子,他肯定认为自己比你更有资格做楠楠的父亲。也许,为了争儿子,他会连郑娟一起争。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周秉昆,你得有心理 准备。”

  “他敢那样,我杀了他!”周秉昆觉得全身血液开始凝固,眼中顿时投射出凶光来。

  “别说气话,说气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如果他真那样,我给你的建议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肯定很爱郑娟,也很爱楠楠,何况你和郑娟又有了自己的儿子,爱他们就不能做不计后果 的事。今天是偶然见到了你,否则我也会找你,提醒你。我知道你在’和 顺楼’上班,你放心,我再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告诉你。在你和 他之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说到做到。”水自流的诚意看似无可置疑。

  周秉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书店的。

  他信马由缰地走了很远,才发觉自己走在和回家相反的路上,便乘 公交往回返,结果乘过了两站。到了家里时,妻子和两个儿子已睡熟了。

  他站在里屋炕前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熟睡中的脸,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像猛兽般叼起两个儿子将他们转移到自认为绝对安 全的地方——骆士宾根本见不到的地方。他太清楚他们这个四口之家缺 一不可的关系了。别说在他和郑娟之间楠楠这个儿子有多么重要,就是聪聪一日见不到哥哥也会魂不守舍的。

  他关了灯脚步轻轻地走到外屋。外屋没开灯,他尽量悄无声息地上 了炕,克制着想要抱住妻子的欲望,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寻思水自流对他说的那番话,越想对骆士宾的憎恨越难以平息。那时骆士宾若在近前,他肯定会和他拼命的。身边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幸福太多了,不是任何别人所能理解的。无论谁企图从他的人生中夺走她,都将成为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也将与那个人拼到死为止。

  他困得不行睡着了一会儿,却梦到了涂志强。

  梦中的涂志强自然是一副鬼样子,一张嘴口里就变成了一个黑洞,从 那黑洞里冒出的话是:“俺弟,还是让我的女人和骆士宾的儿子跟他去过 吧!人生苦短,让她们娘儿俩离开光字片享几年福吧。你这辈子给予他们娘儿俩的最好的生活,估计也就是现在这么一个样子了……”

  他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又悄无声息地下了炕,轻开家门到小院里去连吸了几支烟。吸第二支烟时,发现街对面有一个戴着头盔骑在摩托 上的身影,浑身一激灵。定睛再看并不是,是一户人家白天晒在绳上的一串串黄瓜丝茄子丝什么的,没收回家。

  十月底,天要冷了。骆士宾倒也没出现在周秉昆的生活里,给他制 造什么麻烦,他也没再去过崇文书店。楠楠的一切表现都正常,在新学 期当上了数学科代表。

  只有一次,郑娟忧郁地背着楠楠对丈夫说:“楠楠这孩子也不知从哪 儿听到什么闲话了,今天问我他是不是你亲儿子。”

  秉昆问:“你怎么回答?”

  郑娟说:“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自己照镜子。”

  “他照了镜子后说什么?”

  “说自己挺像你。”

  “你觉得咱们光字片还会有人说闲话吗?”

  “不会吧?儿子都这么大了,谁还会那样呢?咱们光字片也没有多么阴损的人啊。我奇怪,所以才问你。”

  “你别太多心,他跟你开玩笑。”

  秉昆曜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起疑。后来的事,转移了他对妻子的话 的重视。哥们儿几个一直盼着吕川回来,吕川却失联了。倒是周秉义回 来了一次,但没顾上与自己的母亲以及弟弟妹妹见面。他只在家里住了三个晚上便匆匆走了,还从厂里带走了一批精兵强将。苏联方面出于对 他的信任,委托他作为中间人再次向中国卖出了两艘运输船。一艘还能 用,通过秉义的联系卖给了南方某航运公司。另一艘将要报废,卖给了国内同一家钢厂,仍由军工厂负责解体。

  周秉义带回来些虾皮之类的干海货,嫂子冬梅亲自分送给小姑子和 小叔子两家。

  冬梅走时说:“秉昆,不送送我啊?”

  秉昆明白了她的暗示,便出门送她。

  那是个星期日的上午,天色阴沉,要下第一场雪了。

  二人走到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时,冬梅站住问:“怎么没看到楠楠和 聪聪?”

  秉昆说:“楠楠和聪聪到我姐家玩去了,他俩想奶奶了。”

  不知怎么一来,秉昆妈住在女儿家乐不思蜀了——大学校园里环境 好,到处是花是草是树。冬季供暖有保障,一来暖气,待在屋里对于老人那就是享福。而且走廊里有公共厕所,干干净净,也有暖气,还有专人打 扫。秉昆妈不但爱上了女儿的家,也爱上了大学教师公寓楼的公厕,偶 尔才想起光字片还有一处老屋。想起来了也不愿回去,希望秉昆两口子 带着两个孙子去看她而已。好生活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虏百分之百的老百 姓,包括他们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周蓉乐于尽孝,她在与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母亲共同生活中磨合出了宝贵经验,甚至把母亲训练得可以到小卖部买东西也可以到食堂去打饭了。秉昆和郑娟差不多每月都带两个 儿子去看妈,见妈被姐照顾得白白胖胖,他与姐姐的关系也亲密了。

  离公交车站还远的人行道上,在一棵片叶不剩的老杨树旁,郝冬梅 严肃地对秉昆说:“楠楠骗你了。”

  秉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郝冬梅说:“他肯定是和明明到什么地方去了。”

  “楠楠带着聪聪,天又挺冷的,没去我姐那儿会去哪儿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阴阴也骗了我。情况肯定是这样,他们三个先 一块儿到你姐那儿去了,然后楠楠和阴明找什么借口把聪聪留在你姐那 儿,他俩离开了。”

  “那怎么了?嫂子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呢?”

  郝冬梅看起来特别为难,但责任使然却又不得不说。为了消弭谈话 的严肃性,她弯腰捡起了一片硕大的金黄叶子,欣赏似的看着反问:“你 从没觉得楠楠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秉昆困惑地摇摇头。

  冬梅说:“要不是有人提醒,我也从没发现为刃有什么异常。”

  她不得不如实说出了她母亲以及她自己的忧虑,曲老太太把她所见 的情形在电话里告诉了冬梅的母亲,冬梅的母亲第一时间告诉了冬梅。冬 梅本想先告诉周蓉,可上个星期去周蓉那里时,晓光在,周蓉的几名学 生也在,她忍住了没说。

  “秉昆,珥珥住在我那儿,我和你哥都对她的成长负有一定的教育责 任。现在你哥不在,我的责任更大了。所以,我不能装成没事人似的。”冬 梅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一松,金黄的大叶片从她手上滑落下去了。

  “嫂子你是说……楠楠和明明……他俩,早恋了?”秉昆的话问得 很艰难。

  冬梅回答:“可以这么认为。”

  “那……那我们大人……该怎么办?”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主张。秉昆你得明白,此事主要是你们周家内 部的事。我虽然是你嫂子,但毕竟是外姓人。我想,你得及时告诉你姐吧?当然,我也可以从旁规劝阴明,但你和你姐作为家长首先得统一立场,是不是?”

  公交车驶来,秉昆让嫂子上了车。望着公交车驶远,他满腔怒火,腾 腾迈着大步往回走。进了小院,也不进家门与郑娟打声招呼,推出自行 车,一跨上去便朝周蓉家猛蹬。

  正如嫂子所料,聪聪在他姐家写作业,秉昆妈在包饺子。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恢复得越来越好,只要女儿预先拌好馅,居然已能把饺子包得 大小一律,并且摆得整整齐齐。

  秉昆问聪聪:“你哥和你珥珥姐哪儿去了?”

  聪聪说不知道。

  “你傻呀?怎么不问?”

  “他俩有他俩的事,我问个什么劲儿?不问就是傻吗?”

  “你以为你聪明吗?”他对小儿子吼了起来。

  “如果你认为我天生就傻,那又何必给我起名叫聪聪呢?”聪聪反 唇相讥。

  “你姑呢?”

  “给研究生上辅导课去了。”

  母亲不高兴了,看着秉昆训道:“你一进门就大吼大叫发的什么邪 火?聪聪正好好写作业呢,怎么就惹着你了?洗洗手帮我包饺子!”

  秉昆哪有心情帮母亲包饺子呢,也没处找姐姐,更没耐心等姐姐回 来,便郁闷地离开了姐姐家。

  他回到家里时,郑娟已做好了午饭。

  她奇怪地问:“你送嫂子送哪儿去了?怎么一个多小时再没进家门?也没戴棉帽子,耳朵都冻红了,快到炉子那儿暖和暖和!”

  秉昆在炉旁坐下,瞪着郑娟说:“你给我过来,也坐下!”

  郑娟说:“你暖和暖和咱俩就吃饭吧,我陪你坐那儿干吗呀?”

  秉昆火了:“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郑娟一愣,忍气吞声地坐了过去。

  “你可真生了一个好儿子!”秉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聪聪一早就跟楠楠出去了,什么时候又做错事了?”

  聪聪正处在男孩子招猫逗狗的年龄,常常鼓捣出些事来,比如晚上 与几个孩子把一块并不算大的石头搬到谁家门口,还用粉笔写上“王屋 山”三个字;或把一块糖砸碎了摆在谁家外窗台上,吸引蚂蚁爬遍人家的窗台。所以,如果丈夫由于儿子生气,郑娟首先想到的责任人自然是小儿子。相比之下,大儿子楠楠可要懂事多了,不但在学校里是优秀生,在街坊四邻的眼中也是好少年。

  不料丈夫冲她吼:“我说的是楠楠!”

  “楠楠?楠楠怎么惹你生这么大气了?”郑娟吃惊了。

  于是,秉昆把嫂子冬梅告知他的事以及他到姐姐家实地查看的经过 讲了一遍。

  “你是说……他俩好?”郑娟还是没怎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不叫好!他俩表姐表弟的关系,好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呀!”

  “你二百五哇?他俩那是不正常的好!他俩早恋了!”

  “是吗?我可从没看岀来!”郑娟笑了。

  “你怎么还笑?”

  “以他俩的年龄来说是太早了,但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好事呀……”

  “怎么在你这儿倒成了好事了?”秉昆的脸气红了。

  “你想啊,他俩没什么血缘关系,只不过就是名分上的表姐弟,将来 要是真做了夫妻,那不是亲上加亲吗?有什么不好呢?”郑娟居然显出很憧憬的样子。

  “郑娟我今天把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别忘了他是谁的种!他将 来怎么可以成为我姐姐的女婿?别说我姐反对不反对,我周秉昆也绝不允许你的白日梦成为事实!”由于生气,周秉昆的话说得特别伤人。

  郑娟顿时被训得满眼眶泪水,自尊心仿佛被一锤砸碎了。 秉昆又大声说:“他这是恩将仇报!”

  郑娟两眼含泪默默起身走进了小屋。

  而秉昆烦恼地吸起了闷烟。

  两口子谁也没吃午饭。

  在周蓉任教的那所大学的游泳馆里,穿着泳裤、泳衣的楠楠和刃珥 并排坐在泳池边,腿浸在水中,亲密地小声说话。

  年长两岁的表姐珥切先学会游泳的,她一再坚持要做表弟楠楠的教 练。游泳馆供暖早,温度宜人,正是中午时分,只剩下他俩。

  “你怎么敢去见他呢?万一他是坏人那多危险啊!”切明说的是骆 士宾,而楠楠已经与他有过接触。周秉昆如果知道了这一点,肯定会寒 心透顶。

  楠楠说:“他先派人守在学校门口,送了一封信给我。我看了信,决 定要见见这个自称是我生父的人。”

  “愿意让我看看那封信吗?”

  “不敢留,撕了,扔了。”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开公司的,公司租了一层楼。他的办公室挺大,挺气派。人就是个 一般男人,形象和我爸爸没法比。”

  “我小舅是多有样的男人啊!那个男人他对你亲吗?”

  “亲不亲我没法说,总之见了我特激动,哭得一塌糊涂,抱住我不想 放开。”

  “你相信他是你生父?”

  “不愿相信,但也不由得有几分信。”

  “如果确实是你生父,那你将会怎么办呢?”

  “我还是认为,我首先是周家的人,并且应该永远这么认为。但他如果资助我出国留学,我会考虑的。”

  “那你愿意去哪个国家呢?”

  “日本我是不去的,我最想去法国。”

  “我也有你那种想法,我妈和我两个爸爸都表示支持。咱俩说定了吧,不管谁先到了法国,都要等着欢迎对方,行不?”

  “行,可眼前的关系我该怎么处理呢?”

  “听我的,顺其自然。一切都不是你个人解决得了的,到头来还是得 大人们协商。不过,一个妈两个爸爸也没什么不好。像我,三个大人都 爱我,蛮幸福的。”

  “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多岀个爸爸来。”

  “别愁眉苦脸的,对于咱俩反而是福音,看着我……”

  楠楠便扭头看着表姐。

  “以前我想吻你却不敢。从今往后,我没有心理负担了。”为刃捧住表弟的脸,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

  一阵长吻终于结束,楠楠迷醉地问:“姐,如果骆士宾是个骗子呢?” 珥切肯定地说:“我认为,他可能还真就是你的生父。否则,一个当上了老板的人,干吗非认一个光字片的孩子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那我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于是,楠楠也捧住珥珥的脸不管不顾地长吻起来……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楠楠和聪聪回到家里,周秉昆立刻对楠楠严 厉盘问。

  “说!究竟到哪儿去了?”

  “和弟弟去姑姑家了啊!”

  “撒谎!”秉昆扇了楠楠一耳光。

  郑娟坐在小屋炕沿没出屋。她听到了那一记脆响,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她大声说:“楠楠,跟你爸说实话,啊?”

  聪聪替哥哥说:“我们就是去姑姑家了嘛!”

  秉昆冲小儿子吼:“没你说话的份儿!”

  楠楠平静地说:“爸,我知道你去过姑姑家了。你去那会儿,我和表 姐游泳去了。”

  “在哪儿游泳?”

  “我姑学校的游泳馆。”

  秉昆愣了愣,冲到小屋门口,大声嚷嚷:“你当妈的听到了吧?他居 然和阴切一块儿游泳!”

  郑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满脸屈辱,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

  楠楠平静地说:“爸,你如果反对,我以后不了。”

  “我当然反对!”周秉昆又大吼起来。

  毕竟自己没有抓住现行,早恋的罪状也不能当面宣布,那会让事情难以收场。而且,对于楠楠的自尊心,他这位父亲必须予以考虑。

  周秉昆保持住了起码的理智,他向楠楠约法三章:一是不许主动去 找为阴玩,二是如果切阴回来了,他俩只能在家里玩,不许一块儿外出; 三是不许互相写信,更不许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找切切。

  楠楠平静地表示绝对遵守,之后被罚面壁反省。

  聪聪大声说出自己的义愤:“爸,你变成一个粗暴的爸爸了!”

  秉昆气得又想扇小儿子一耳光。

  而郑娟默默从小屋里抱出被褥枕头,放在大屋的炕上了。

  从那一天起,秉昆郑娟这对曾经如胶似漆的两口子,形同住在同一个大车店里的赶路人了。

  周一下午,珥珥出现在“和顺楼”,出现在小舅面前。

  她质问秉昆广小舅,你为什么要打楠楠?”

  她这一问让秉昆更是心头冒火。

  他训道:“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你是当表姐的,你自己首先应该 有个表姐的样子。以后你不要再找楠楠了,最好把心思全用在学习方面。”

  切切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她理直气壮地说:“小舅,请不要把姥爷教 育你们的那套方法,用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那绝不是什么好方法。我从 小见过我妈妈给我姥爷下跪的场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影响了我对姥爷的亲情……”

  秉昆不听则罢,一听更是勃然大怒。不待阴刃说完,他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为阴捂着脸又说:“你们家长如果肯和我们平等对话,批评得对,我们会心悦诚服地改正,但是小舅,看来我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

  秉昆又举起了手掌,国庆他姐及时跑过来将他推开。

  又一个星期日,“和顺楼”刚开门,姐姐周蓉出现在了秉昆面前。

  周蓉面有怒色。秉昆小声说:“给我留点儿面子说罢把头一摆,径自朝外走去。 周蓉倒也照顾弟弟面子,一言未发跟了出去。天更冷了,并且刮风。“和顺楼”右侧有间卖豆浆油条的早点亭子,姐弟俩站在亭子椅角的背风处说话。

  周蓉问:“为什么当着你的员工打我女儿?”

  秉昆把楠楠与为为之间的不正常关系说了一番。

  周蓉说:“那你也应该先教育你家楠楠。”

  秉昆说:“我教育过了,还对他约法三章。是你女儿无理取闹,居然 跑到这儿来跟我瞎掰扯。”

  周蓉说:“总之,你不该打她。你应该首先告诉我,由我这个母亲来 管她。”

  秉昆说:“只怕你听了她的一面之词,会以为是我家楠楠勾引她。她 是表姐,主要责任在她那边。”

  周蓉说:“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两个半大孩子之间,说什么勾引 不勾引!”

  秉昆说:“我觉得切切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越来越像你。自从住到哥哥嫂子那边,还添了臭毛病,以为她真成了上等人家的小公 主,一种凡人不理的劲儿,讨厌!”

  周蓉说:“你别扯远了,她越来越像我,怎么就不可爱了?”

  秉昆说:“姐,你以为自己是盏省油的灯吗?我实话实说,你小时候 还比较可爱,可你长大后让父母和哥哥弟弟操了多少心?我担忧切阴身上遗传了你那种让人不省心的基因。估计冯化成遗传给她的基因也不怎么样。一个风流诗人,能将什么好基因遗传给女儿?你是我姐,当年我为你的事流过多少泪我认了,命嘛,没法。可你的女儿搅得我家庭不和,这 不行!我心烦的事已经够多的了。今天我把丑话搁这儿,如果她再跟我这小舅犯矫情,我还会大嘴巴子扇她!”

  他这番话刚一说完,自己脸上先挨了姐姐一记耳光。

  “越说越放肆!真是想给你留面子,你都让你姐留不成!今天我也把话搁这儿,俩孩子那点儿事不许你再过问,由我处理!”周蓉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没人知道周蓉是怎么教育女儿的。或许秉昆的糙话还真说对了几 分,阴阴身上确实遗传了几分父母那种任性基因。或许身为副教授的周 蓉教育学生还有两把刷子,教育自己的女儿却根本不得其法。

  她让事态更加严峻也更加复杂了。

  珥刃给大舅妈冬梅和金婆婆留下一封信,委托同学向老师交了请假 条,谎称自己的诗人爸爸重病住院,之后登上列车去了北京。

  周蓉又急又气,决定亲自去北京将女儿找回来。

  蔡晓光不放心,怕周蓉与冯化成发生不必要的冲突,节外生枝,便 陪着她去。

  周母只得回到小儿子家。

  郑娟怕秉昆迁怒于楠楠,在蔡晓光行前向他要了钥匙,让楠楠暂住蔡晓光家。

  蔡晓光在本市没有亲人,一直把周家每个人包括小字辈全都视为自己的家人,周家的什么事都忙前跑后,毫无怨言。

  周母虽然又住回来了,却并未让秉昆两口子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昆 有意缓和,但郑娟佯装迟钝,不为所动。秉昆这次确实将她伤狠了。所 幸周母是真迟钝,丝毫看不出儿子儿媳之间的那种僵局。她一回来,郑 娟立刻把聪聪的被褥抱到小屋去了,两口子各睡一屋的情况继续了下去。

  四五天后,周蓉与蔡晓光把珥阴带回了A市。

  明珥无颜再住回大舅妈冬梅那儿,只好回到母亲家去了。

  切刃的老师和同学们本不知道她母亲与诗人爸爸离婚,经她闹了那 么一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让她在学校里也不像以前那么自我感觉良 好了。

  冬梅和母亲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当初知道了不说吧,是不负责任; 一说呢,闹成这样。

  楠楠住回来后,对秉昆变得毕恭毕敬。那种毕恭毕敬让秉昆想挑理 都挑不成,别提有多伤心了。父子三人在小屋睡,楠楠嘱咐弟弟要睡中间。这么一来,秉昆与楠楠每晚躺在炕上便不言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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