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优选小说 ›› 人世间小说 ›› 人世间 中部 ›› 第十章
几天后,白笑川他们从南方演出回来了。
每个人似乎都遭受了精神重创,白笑川也不例外。他那样子如同率 徒在外比武,被对手当众摔下了擂台。
秉昆大惑不解,他问大家挣到了钱没有?
都说挣到了。
他问比以往挣得多还是少?
都说比以往挣得多。
他问邀请单位接待得如何?
都说接待得挺周到。
他问那为什么一个个阴沉着脸呢?
都不言语了。
再追问,都垂下头了。
白笑川说:“你什么也别问了,大家都挺辛苦的,各自回家休息吧,过 几天我告诉你原因就是了。”
熬过了两天漫长的时间,秉昆实在受不了,晩上就跑到师父白笑川 家去了。
白笑川似乎开悟了,情绪不那么低落了。他说:“看来,以后啊,南 方咱们是去不得了。”
“为什么呢?不是挣得比以往多了吗?”秉昆更困惑了。
白笑川告诉他,什么快板、快书、这个坠子那个梆子啊,在南方吃不开。弟兄们一开始表演,台下观众转眼走了一半,只有相声还能拉回点 儿观众来。同去的相声演员在本省有名,在南方根本没有知名度,走了十个人能吸引回来两个人就不错。一般的北方手彩戏法也没多少人爱看,歌星一登台,观众才又回到座位上。歌星们都是俊男靓女,劲歌甜 歌,这个风那个雨,总之唱的都是流行情歌,南方的年轻人除了爱听流行歌曲,对传统曲艺都不怎么感兴趣。从北方到南方打工的青年,也不分男女几乎都成了流行歌星的歌迷,甚至比南方青年还迷得厉害。
“这么说吧,南方与咱们北方太不一样了……”白笑川手握烟斗忘 了吸,在秉昆面前踱来踱去,如同向记录员口述什么。
秉昆说:“我也带咱们人去过啊,除了暖和,与北方也没太大的不同呀。”
白笑川在他面前站住,纠正说:“你们去的是西南省份,我们这次 去的是真正的南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省份广东哩!从广州到深圳、东 莞,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流行歌曲。大街小巷,只要有几家门面,也不论 是茶馆、咖啡馆、旅店、饭店或商店,门里门外差不多都摆台播放机。从 这头走到那头,想不听都没法,并且也没什么人不爱听。确实好听,怎么会不爱听呢??有年轻人甚至会站在店门前直到听完才走开。一到晚上,更不得了,隔半站路就有手持麦克风在街头唱的,凡有人唱的地方,必 有一群人听。唱得好的,听的人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一曲唱罢,报 以掌声喝彩。我听着,看着,想着,明白原因了,那些歌,从词到曲,别 说年轻人没听过,连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没听过啊!”
秉昆头脑里一片空白,如同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白笑川低声唱了起来: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一曲唱罢,白笑川意犹未尽,接着又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白笑川唱了几段港台歌曲,每唱一段,还用粤语复唱一遍。他吃曲 艺这碗饭年头很长,语言模仿能力极强,用粤语唱得反而更好。
白笑川终于坐下了,他饮口茶说:“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些歌曲有 多么经典。但问题是,大陆从来没有过。歌词可以那么写,歌曲可以谱 得那么软绵绵的,歌者可以把歌唱得那么甜,这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 的。现在,那样的歌首先从港台登陆南中国了,有甜歌劲歌,还有励志 歌。有爱情内容的,还有亲情、友情、乡情内容的。可以这么说,举凡 和人的情绪有关的事,那些歌差不多全唱到了。这还是只闻其声,待人家歌星们登台,衣有衣样,人有人样,人家歌星们都有形象设计师。人家歌星们年轻,讲究这一点。人家一出场,还没开口呢,台下的观众就 会眼前一亮,看着台上那些人养眼啊!人人都爱享受,但年轻人更爱看年轻人的演唱啊!相比起来,咱们公司旗下的人太老了,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六岁吧?这怪我,我愿意往咱们旗下划拉老哥老弟,以为只有那 些熟人才个个是宝,眼界里没怎么留意有才艺的年轻人。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误!咱们注重台上形象了吗?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吧?秃顶的秃顶,塌腮的塌腮,大眼袋的上台前也不用粉遮一遮,头发半黑半白的临行前也不染一染,长衫皱巴巴地往身上一披,用手指理顺了头发就那 么随随便便地上台了……”
让白笑川大受刺激的事还在后面。
在东莞连演几场后结账,白笑川亲自去签字领钱。人家对他很礼 貌,每一份钱都装在红信封里,上面写着五百六百不等,特意为他们一批北方远道而来的老曲艺家们换的新票子。他高高兴兴地领了钱走了。在走廊里,他看到一个开着门的房间里也在分钱。那完全是另一番情形一一成捆成捆的钱摆满了小方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歌星远远坐着,一个 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壮实汉子,用短粗的手指朝桌上飞快一点,告诉她 二十捆不多不少。她漫不经心地说,那收起来吧。于是,那汉子熟练地一手拎着拉开的提包,俯下身去,另一只胳膊只那么一搂,就把桌面的钱搂了个精光。
小模小样花瓶似的女歌星签了字,对付款方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年男 人甜甜地说:“拜拜!”
那一对男女出了门,从白笑川眼前顺风快船似的迅速走过,靠墙而 立的白笑川看呆了。
“秉昆,我的徒弟啊,你是没亲眼看到,太刺激人了。我在省里也是个曲艺家协会的副主席,没有身份还有名分吧?当时我不由得暗问自己,我白笑川何苦到此地来呢?我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人家冲我年龄和 虚名,也尽量装岀把我看成人物的样子。但是秉昆啊,为师明白了,如今这种演出市场,我也就是一个遗老。还是不够老的遗老,半老不老刚 刚搭上边儿的遗老。如果是真正的遗老,国宝级大师级的,那又是另外 一回事了,可我不是。如今的演出市场上,我的斤两也就是人家一小女 歌星的百分之一啊。明白了这一点,也算不枉南行一遭吧……”说到这 里,白笑川看起来更不好受。
他饮一口茶,摇摇头,不作声了。
秉昆与师父交谈时,师母向桂芳一直在厨房忙着什么。这时她走进 小客厅,掏出手绢递向丈夫。
趁师父擦嘴角白沫时,秉昆迅速想出了一套给师父鼓劲打气的话。他说:“师父,人的价值,那也不是完全能用金钱衡量的……”
不料,师母向桂芳打断了他的话,她说:“秉昆,那些大道理你师父 都懂……”
白笑川又打断了她的话,他说:“是啊,我都懂,但咱俩不是肩负着为杂志社创收的担子哩!看来,往后难了。”
秉昆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只有低下头苦笑。
师母站在师父身旁,一手搭在师父肩上,看着秉昆说:“秉昆啊,你 师父这两天总在寻思,不知有些话怎么跟你说才好。我看啊,当着你的面,他是很难直说了,那师母就替他直说了吧!你师父他不愿再出去走穴,也不愿再当你们公司的法人代表了。我俩退休后安心过几年与世无 争的晚年生活,终日三饱一倒,散淡松心,学学养生,争取多活几年。养 鱼养花养鸟,看闲书练书法学国画,由着性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早晩到公园里遛遛弯儿,平时少出门。有客人来就热情招待,无人来时享受清静。我俩已达成了共识,都认为能那样相伴着度过晚年就是我们的幸福。” 秉昆始终看着她,洗耳恭听。待她说完,秉昆把脸缓缓转向了师父。 白笑川点燃了烟斗,他吐出一缕烟,深吸一口气把烟吹散,也不看 秉昆一眼,盯着烟斗说:“你师母的话,的确代表了我目前的真实想法。钱 不在多,够花就行。我俩的退休金加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我俩 过上那样的日子。家不在大,够住就行。我俩没儿没女,这九十多平方米的家,已住习惯了,满足了。”
“可……”秉昆的话又一次被师母打断。
师母说:“秉昆,你师父决心已下,希望你能理解他。你理解他,等 于成全我俩了,明白吗?”
白笑川接着说:“秉昆,理解一下师父吧,啊?”
“理解……可……我怎么办?”秉昆一失口把不愿说的话说了出来。 白笑川扭头与妻子对视了一眼,低下头连吸了两口烟斗。
秉昆惭愧地说:“对不起,师父,其实……我想说的不是那句话……” 向桂芳说:“秉昆,我和你师父,我们也一块儿为你犯愁过。咱们双 方面,都互相理解吧。”
白笑川才又说:“是啊。你还年轻,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干脆把公司注销了吧,对于那些曲艺界的人倒没什么。他们都 有地方开工资,无非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不跟咱们一块儿走穴,只要 他们还愿意,各自单飞也不是就没地方请了。他们加盟在咱们公司的旗 下,主要是为了帮咱们,图的是集体演出那种亲密和快乐,不挣那份钱 谁家的生活都过得还可以,但你那两个朋友,他们叫什么来着?”
“肖国庆,孙赶超。”
“一个的姐,另一个的妹,岂不又失业了?”
“是啊!”
“一想到她俩,别说你心里不好受,连我和你师母也不忍心啊。再 说你,回编辑部去吧,编辑部大大超编,你的位置早被人占了。你回去 了也是个多余的闲人,主任都比你年轻,都有大学文凭。你和他们,双 方面的感觉肯定都不好。不好就是个事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形成矛 盾。你下一步的路可该往哪儿迈呢?秉昆啊,老实说,师父还没替你想 好。所以,你今天要是不来的话,师父是绝不会急着去找你的,可你今 天来了。”
秉昆低下头说:“只要师父打算好了,我就高兴。至于我今后的路,师 父就不必太操心了。”
白笑川叹道:“秉昆,给师父几天时间,容师父替你往长远想想啊!” 秉昆说:“那谢谢师父了。”
向桂芳问:“你哥和嫂子,还有你姐和姐夫,他们都不是一般人,不能在这时候帮帮你吗?”
秉昆说:“我倒是可以跟我姐和姐夫说说看。至于我哥和嫂子,我不愿跟他们说。”
师父和师母留他吃晚饭,秉昆说家中有事,师父和师母并没勉强。双 方心里都明白,接下来都不知再说什么好了。秉昆因自己的突然造访而 心生内疚,师父和师母送他也送得一脸沉重。
周秉昆没跟他姐周蓉说自己面临的困境。
他本想跟姐夫蔡晓光说,话到唇边咽了回去——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需要别人拉上一把。
他也没对郑娟说,更没对朋友们说。他没对任何人说。
一个星期后,周秉昆与公司旗下三个年轻点儿的演员又南下了。说 那三个年轻是相对而言,实际上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秉昆不服输,那 三人也不服输。其中两人是说相声的一对搭档,秉昆把他俩拆开,以他俩为逗眼的,自己和另一个充当捧眼的,这样就组成了两对相声演员。相 声方兴未艾,并没有过时,他们想通过相声在南方打开局面。那一个星 期,他们将快板、山东快书、手彩小戏法和流行歌曲塞入了几段相声里,想 要出奇制胜。快板和快书是秉昆的熟活,戏法他不行,但三人中有行的。唱 歌他们不行,秉昆试唱了几句,他们说很好。秉昆也不跟师父商议,动 用了公司的备用金,为四人买了四套中档西服——他们觉得以现代的形 象在舞台上说相声,必会让听者耳目一新。
虽然临阵磨枪,却一个个信心十足,在列车上还都背词呢!
这次南方演出,对于那三人,只是不服输的问题。对于秉昆,却与 面子无关,是输不起的问题。
当年的中国,各地的发展状况差异很大。东三省愁云惨雾笼罩,华 南等地的热土上却仿佛吉星高照,遍地都是挣钱甚至发财的机会,人人都有些亢奋,也愿意花二三十元钱买一两个小时的高兴。据说,有那云 贵川湖广诸省的乡下小妹,仅靠在大排档的餐桌旁唱一个晚上家乡小调 就能挣一百多元,一个月往少了说也能挣两千多元!
两千多元啊!够北方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大半年了!
彼为人,我亦人也。彼能,我何不能?周秉昆心中有自信,还有股 永不服输的豪气。
他想,不为别的,为郑娟和两个儿子再住上曾经住过的苏联房,为 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小妹不至于再失业——必须赢!
他们一行四人居然基本达到了目标。不是说赢了歌星们,那几乎不可能。侯宝林、马三立一出现定赢无疑,马季、姜昆登台也能平分秋色,但 他们甭想。对于他们,是与白笑川相比赢回了一些观众。不再是很土的形象、大杂炫式的内容,七八成的观众耳目一新并没有纷纷离席,这对 于他们特别是秉昆便是胜利。秉昆没有师父白笑川在自尊心方面的失 落,他能摆正位置,不怎么在乎歌星们的出场费是自己多少倍。只要市 场还认可,就心满意足矣。
得到了一定的市场认可,主动与他们联系演出业务的人多了。秉昆 竟有点儿喜出望外。
一天,在简陋的临时化妆间里,他与一位六十开外的瘦脸老者并坐,接受简单化妆。
当他起身离去时,老者说:“年轻人,请多坐会儿。”
他略一犹豫,坐下了。
老者那时化完妆了,二人就聊了起来。秉昆侧身看着老者,老者望 着镜中的他。
“东北来的?”
“是的。”
“你们说那种相声,我看过了。”
“请您多批评。”
“我考你个问题啊,你们知道何谓相声吗?”
“这……请您赐教。”
“赐教不敢当,略知一二而已。在咱们古汉语中,声音二字,那是有 区别的。语言对声,歌唱对音。相声者,相向说话的语言艺术也。好的相声,是特别纯粹的语言艺术。你们那算什么?不伦不类!从前,相声 演员带着快板和说快书的铁叶上台,那是要被哄下台去的,你们抢别人的饭碗嘛!”
“我们……只不过想尝试着创新。”
“创新?我看是撬行!照你们那么搞下去,是不是哪天也要夹着从 前要饭花子的牛胛骨上台啊?还有,你们的相声,唱的和说的一样多。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唱的比说的好听,那就干脆去当歌星算了,何必还在相 声这一行里混?”
“老先生,恕我不敬,您的话我不敢苟同。侯宝林侯大师,不是也经 常在相声中唱吗?”
秉昆在曲艺界历练久了,老派的话语,必要时已能对付几句了。
“你们不好与大师们相提并论吧?大师可以任性,你们没那资格吧?再说侯宝林大师表演上从不任性乱来。人家唱的是京剧、评剧、粤剧,总 之是戏曲,是国粹。你们唱的是什么?是港台的靡靡之音!”
“港台歌曲也不都是靡靡之音,即使软歌甜歌也不能那么一概而论。”
“好啦,别自我辩护了,我不与你争论。只向你们年轻人进一言—— 有本事改行,那就干脆去当歌星。没那天生的本钱,还打算吃相声这碗 饭,那就在语言艺术四个字上多下功夫。别本事不济,靠撬行挣钱。君 子爱财,取之有道。掉钱眼里,会让人瞧不起的!”老者一直不看他一眼,说罢缓缓站起,移步便往外走。
秉昆也站了起来,稍有愠怒地说:“老先生请留步。”
老者止步,终于转身看他。
他冷笑道:“您劈头盖脸教导了我一通,也不想听听我的反应吗?”
老者也冷笑道:“看你样子,估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秉昆脱口就来了句:“我对您的印象只有一句话——真是个倚老卖 老的老东西!”
“你骂人?我修理你个小子!”
老者直伸过一只手来,要揪他衣领。他手疾眼快,挡开老者胳膊,只 一掌,把老者推倒在地。老者坐在地上“哎哟”时,闯入两个年龄与秉 昆相仿的男子。一个口中连叫师父急忙将老者扶起,另一个横眉怒目要 对他大打出手。秉昆内心不安,未敢真正还手,一味护着头躲避而已。有 名女记者闻声出现,尖叫起来,于是更多的人赶来了,才让秉昆没吃大亏。
事情便告一段落,重头戏却还在后边。
那位老者是极有来路的人物,中国古彩戏法世家的传人。人家老当益壮,带着徒弟从中原到南方走穴,却见秉昆们在相声中掺杂进了手彩 表演,而且水平低下。在人家看来,这就有拿人家那一行开玩笑的意味,当然不高兴。最令人家恼火的是,秉昆他们还成心来了个技法大起底,把 几种传统手彩的奥秘在台上呈现给人们看。老者的两名高徒正是要靠手 彩吸引眼球的,秉昆他们大起底了,让人家再如何吸引观众呢?
所幸老者并没有跌伤,照常登台演出。六十开外的人,一袭长衫,靠 一大块花布障眼,就地一滚又一滚,滚出一盆盆火苗腾腾的真火来,让 秉昆他们不得不佩服人家的功夫。
不幸的是,那名女记者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她原本要等着老者化完妆进行采访,见老者与秉昆切磋什么,就把录音机暗放在化妆台 ±o于是,当地电台在综合节目中播了现场录音,之后是文艺界人士的评说。
老者和秉昆想了解当地新闻,就都听到了。双方又住在同一宾馆同一楼层,房间是斜对面,出来进去难免打照面,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老者主动派一名徒弟与秉昆谈判,希望双方都不接受记者采访,以 防事态继续发酵。
这也正是秉昆他们希望的。然而,好事的记者并非谁不愿采访就饶 过谁。
第二天上午,宾馆出现了不少记者,无论堵着双方的哪一个,皆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地发问。双方又烦又怕,出门都得先开道缝探出脑袋 看看情况。
记者们也并不是没有人接受采访就写不出新闻,那样人家也就不吃那碗饭了。总归是见到了采访对象,即使不说话,人家仍能用生花妙笔 描写怎么见到采访对象的,采访对象的表情、神态、肢体语言以及对采 访的反应等,无声胜有声,完全可以更好地写出自己所需要的内容。
很快,不同风格的采访侧记开始出现于当地的大报小报。“只手掩 面”“抱头鼠窜”“以咳代答”“厚颜若笑”“闭门不知思过与否,夺路难料去 往何方”——如此这般种种词汇以大号黑体字凸显于标题,胜似口诛笔 伐。这些年,报社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半步,都是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巴望着能捕捉到什么事情大做文章。那事与政治毫不沾边,却 与世风有关。领导重视,市民口口相传,很快成为街谈巷议热门话题。
第三天,各报一改嘻哈面孔,开始认真严肃地一评二评三评,或是大家谈、学者论、中学生看法之类的深入报道。
既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偏又赶上南方普降大雨,主干铁路被山洪冲垮了几段,无论是秉昆他们还是老者他们,皆 买不到返程车票,被困在了宾馆。服务员对他们倒很人性化,干脆不往 他们房间送报了……
秉昆他们灰头土脸回到了A市。聊以自慰的是,毕竟收获了些经济 效益。
庆幸的是,省市媒体对他们在南方丢人现眼的事似乎毫不知情,只 字未提。
做到这一点,他们还要感激韩文琪社长。韩社长关注全国各地重大新闻,身在A市,对南方新闻却尤为关注。秉昆他们的事,韩社长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韩社长找周秉义,认为有关方面必须抢先一步,对本省媒体打招 呼,防止本省媒体对自己的曲艺家们落井下石。
秉义也觉得很有必要打招呼,却为难地说,自己实在爱莫能助。一者,自己只不过是文化厅的副巡视员,属闲职,非一把手,说话没力度。二者,即使自己是一把手,文化厅也管不着宣传口的事。三者,秉昆是自己弟弟,即使有权管宣传口的事,那也不应该过问,显而易见会落下护 短的把柄和口实。
韩社长谙熟官场规矩,他听了秉义的话连说:“理解理解,找你之 前,我还真没想太多。”
秉义说:“作为党的干部,咱们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不想多点儿不行啊。”
韩社长说:“是啊,特别你,是党的储备干部,日后将委以重任。你 可不能有闪失,小闪失也不行,将来我还得靠你提携呢!此事你别操心 T,我来办妥就是。”
秉义笑道:“你我之间,将来究竟谁提携谁,那可没准。互相帮助,共 同进步吧。至于你说的事,就当你没来找过我,我也根本不知道。”
韩社长保证说:“一言为定!区区小事,我一人摆得平。”
韩社长也非等闲之辈。人家想向省市哪位领导汇报什么事,敲敲办 公室的门是可以推门而入的。何况,这事也确乎小事一桩,无须见多大的领导。
他让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接受了他的看法——周秉昆等本省曲艺 家在南方被人做局算计,值得家乡人同情。南方媒体那么报道是小题大做、蓄意炒作,是对本省不友善的表现,是要报复本省判刑处理制售盗 版录音录像带南方人团伙案。本省曲艺家们的形象一旦在省外受损,本 省形象自然受损。本省媒体不能再将那把火引回来,把本省曲艺家放在火上烤!
那位副部长感谢韩社长的汇报,让办公室工作人员打了几通电话,事 情就办妥了。
实际上,秉昆他们公司是杂志社名下的公司,韩社长是杂志社一把手。如果秉昆他们公司名誉受损,首当其冲的还是杂志社和韩社长。
秉昆他们回到A市第二天,韩社长亲自宴请他们,席间频频敬酒压 惊,好言安抚。白笑川身体不适,没有到场。秉昆猜测,身体不适也许 是师父的借口。
听秉昆汇报了南方之行后,韩社长推心置腹地说:“到目前为止,国内仍是文学类杂志领跑,咱们不是文学类杂志,曲艺杂志的好日子估计 到头了。秉昆,你是咱们杂志的创办者之一,咱们杂志发行量的下滑,已 经让我寝食难安。公司必须继续办,还要发展,将来恐怕要靠多种经营 才能让杂志办下去。杂志如果在我手里停了,我没脸见人。你提的组织 歌星演唱队的想法很好,既然目前歌星最受欢迎,为什么不呢?咱们汉 民族从前也是能歌善舞的,后来只能唱少数民族的爱情歌曲和外国电影 的抒情插曲了,再后来只许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曲。现在,一个允许唱各类歌曲的时代终于来了,青年的歌唱欲望当然会如火山般喷 发!这是好现象。秉昆,咱们要抓住机会,歌星们都是摇钱树。我支持 你赶快把全省的青年歌手全部签到公司名下。只要唱得好,能吸金,条 件要求高点儿无所谓。我给你权力,签!我也给你实际支持,今年管理 费不必交了。如果你仍觉得有困难,明年也不必交了。再给你吃颗定心 丸,在特殊情况下,杂志社考虑从经济上为你们公司输血。总之,我倚 重你和白老师,我就指望你们二位替咱们杂志定江山了!”
韩社长的话让秉昆大受感动。
在场的其他三人也都说,有韩社长这么好的领导,真是三生有幸。
其实,那一两年,本省市一些歌唱得好的青年,纷纷到北京或到南 方去了,有些已开始走红。
秉昆不甘心,又带人到县里去物色。县里倒有不少喜欢唱歌的青 年,但离成为歌星还远着呢。秉昆求助于哥哥秉义,从文化厅抄来了省 市两级各文艺单位乃至区县文化馆的青年歌唱演员名单,按图索骥。
这一“索”才知道,十之八九都走了,或通过关系到北京谋发展,或破釜沉舟到南方闯码头。原来唱京剧、评剧、歌剧的,获奖的,不少人都 抛弃了专长和荣誉,前仆后继、远走高飞改唱流行歌曲了。省市几位曾被当成宝的男女歌唱家也步年轻人后尘,甚至连副主席之类的身份也辞 了。
周秉义听了弟弟的反馈,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东三省的苦日子逼近 了。”
韩社长听了秉昆的汇报,扼腕叹息:“没料到咱们还是晚了一步。”
秉昆说:“早了肯定也不行。北京是首都,咱们争不过。北京一给户 口,九头牛也拉不回一个想去的人。南方开出的条件,咱们明摆着也满 足不了。”
韩社长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原本可都是咱们省里市里的人!”
秉昆说:“时代不同了,人才流动了呀!”
“去咱们周边省找找呢?”
“我打听过了,情况跟咱们省一样。有技能有才艺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南方飞,除了省市政府机关单位的铁饭碗,几乎再没什么单位能留 住大学生了。一般大学毕业生也进不了那些部门啊!原本捧着国企大厂 铁饭碗的工人,估计快捧不稳了……”
韩社长沉默起来。
秉昆说:“韩社长,要不你放我走吧。”
韩社长正欲吸烟,擎着打火机将撼没据,瞪着他问:“也去南方?”
秉昆苦笑道:“我还有老婆孩子另外三口呢,一无技能,二无才艺,我去南方能干什么呢?”
“那你哪儿去?”
“我想找老邵谈谈,看他那个区文化馆需不需要我。”
“那我不放你。”
韩社长终于按着了打火机,吸了两口烟,把烟盒推到了秉昆面前。
秉昆吸着烟后,坦诚地说:“我是怕自己成了社里不好安排的人,让 你为难。”
韩社长同样坦诚地说:“你要是去什么好地方,我肯定放你,但你去 老邵那儿我不放。市文化局要断他们的奶了,逼着他们自谋生路。老邵 除了往外租活动室也没别的高招,文化馆都快变大卖场,徒有其名了。就 算他碍于情面肯收你,我放你去那么个地方,日后我还有脸见你哥吗?你和老白,你俩都是我倚重的人。以前咱们之间闹过不愉快,现在关系 不同了,杂志社面临的形势不同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行不?”
秉昆点点头。
韩社长又说:“你和老白,你俩谁都不许走,我自有主张。”
那天过后,秉昆又在家闲了一个多星期。他怕郑娟知道实情着急上 火,撒谎说自己为社里去南方挣钱有功,韩社长批准他休一段假。
韩社长的主张让周秉昆和白笑川吃惊不小。他要开饭店,而且是高 级饭店。
白笑川说:“公司的业务范围不包括开饭店啊。”
韩社长说:“这你们别管,我解决,重新注册,换个执照,加上就是。”
秉昆说:“开高级饭店那要投入很大一笔钱的。”
韩社长说:“社里还有三四十万流动资金,不足部分贷款或者集资,资 金问题不必你们考虑。”他显然决心已下,胸有成竹。
秉昆与师父对视一眼,一时都难以表态。
韩社长接着说:“省市都有文学刊物,那是面子。有则有面子,无则 没面子,不到万不得已,都是必须办的。咱们这刊物不一样。当年你们创刊时,有领导支持。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领导如今早退休了。咱 们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现在还能养活自己,也就由咱们自生自灭。哪 天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伸手向领导要钱了,照当前许多单位揭不开锅的情况推断,肯定就被取消了。”
师徒二人听他一番分析,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一起点头。
韩社长又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毛还是有地方去附的。老白,你也无所谓,那时你该退休了。秉昆,你怎么办呢?社里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都是我招进来的,如果庙拆了,我这住持一抬屁股溜了,撇 下那些人任凭遣散,我的面子又往哪儿搁呢?连面子都没处搁的人,继 续进步又有什么意思呢?”
秉昆说:“我也有我的忧虑,真那样了,我一个朋友的姐姐和另一个 朋友的妹妹……”
韩社长打断道:“先别往她们身上扯。咱们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国家不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吗?咱们也得摸着石头过咱们面前这条 河。创收不就是胆子要大点儿,什么挣钱快挣钱多就干什么吗?当然前 提得合法,开饭店合法。我考察过了,生产很糟糕,经济不景气,领导干部、老板大腕反而吃得更勤喝得更欢了,为什么呢?得招商引资啊推销产品 谈合作啊,所以开一家高级饭店正逢其时。必须是高级的,不高级挣不到钱。咱才不挣老百姓的钱。老百姓一年到头在外边吃几顿饭?吃一顿 饭舍得花多少钱?咱们专挣那些公款吃喝的人的钱。他们出手大方,什 么菜都敢点,什么酒都敢要,咱们宰他们,他们还会觉得被宰得很光彩。单 位快倒了,他们那谱是绝不能倒的,反而更受虚荣心摆布,越发要讲面子、要摆谱,这就好比八路军挣新四军的钱,被宰的情愿,宰人的心安理得。总 之都是国家的钱,不过从左兜掏出来揣入右兜里了。”
韩社长说得头头是道,师徒二人不由得又同时点头不止。
白笑川问:“那你要我们两个具体做什么呢?”
韩社长要白笑川当经理,有身份高点儿的食客到了,负责迎迎、陪陪、送送。秉昆当副经理,负责管财务及日常经营。他说,白笑川还是有招 牌效应的,据他所知,白笑川还是美食家,在菜系创新方面也很有心得。秉 昆管财务,他也一百个放心。
白笑川说:“那是,我的徒弟哩!”
白笑川马上被招安了。他说,秉昆有责任感,日常经营事务杂,既 得从严要求,又必须团结员工,秉昆完全能胜任。
到了这个份上,秉昆也就只有答应。他低调地说:“我尽力而为吧。”
要开饭店,自然涉及招人问题。
韩社长不主张公开招人。他的想法是,厨师水平很重要,那要高 薪聘请。服务员领班也总得模样好点儿,机灵点儿,会来事的,将就不得。其他一干人等,怎么也得二十来个吧,名额分给社里众人推荐,算 是内部福利。这年头,不少人的亲朋好友都有找不到工作的儿女。他展示了高风亮节,表态说自己不要那名额,一下子批给秉昆和白笑川 各三个名额。
秉昆大喜过望,因为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不会失业了。
师徒二人走在回家路上,白笑川说:“我那三个名额也归你了。”
秉昆很高兴,下岗失业比比皆是的年头,手握几个就业名额,会让 他产生一种接近救世主的错觉。
谢过师父,秉昆清醒地说:“其实韩社长首先考虑的是他自己的面子和仕途。”
白笑川说:“他那么考虑也不为过,无可厚非。客观上,能解决二十几名青年的就业问题。不管为谁,总之是为国家解决了。如今,对咱们东三省而言,如同积德行善,所以咱们师徒还真要全心全意帮他。”
秉昆说:“师父放心,我会的。我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
白笑川说:“岂止有可爱的一面,还有令我刮目相看的一面。他那些 预见和分析,以后将被证明是对的。如果他这一着棋下对了,在官场的进步会相当快。”
以后的日子里,韩社长放下社里的事务由副主编打理,亲自带着秉 昆师徒俩跑工商、跑主管部门、办执照、索批文,又带着他俩看地段、相 门面、找装修设计师、买建材,忙得不亦乐乎。最终租下了一幢俄式小楼,原本属于市工会的办公楼。市工会办公经费吃紧,搬别处去了,急 欲出租,他们便以相当优惠的价格捷足先登。秉昆师徒俩负责装修,韩 社长跑融资,找合作伙伴,也时常抽时间去看工程质量。
秉昆师徒二人忙得连国庆节也没休息。
国庆一过,韩社长谈成了投资。
十月下旬,选了个吉日,“和顺楼”开张了。
从上午开始,嘉宾络绎不绝,有送字画的,有送花篮的。区长也很 给面子,亲自赶来剪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中午,四方嘉宾大快朵颐,好生热闹,都夸菜肴味美,也都为本市又 多了一家高档饭店而欢欣鼓舞。
国庆他姐继续跟着秉昆,当上了服务员小组的组长。
赶超他妹妹不愿当服务员,说考虑考虑再答复。赶超极为不满,当晚找到秉昆,嘱咐千万为他妹妹留一个名额。
秉昆大包大揽地说:“她的事你别再操心了,我知道她愿意干什么,一定替你成全她。”
一天,周秉义夫妻俩回光字片看望母亲,秉昆对哥哥谈起了赶超妹 妹的工作问题。秉昆从南方蒙羞而归后,秉义没训他一句话,反而安慰说: “他们确实小题大做,不是什么政治事件,别太放在心上。你不容易,哥 理解。”自那以后,兄弟二人关系好多了。因此,秉昆觉得若开口相求,哥 哥肯定会答应帮忙。
秉昆说,据他所知,有几家医院正在私下招护士,希望哥哥能让赶 超妹妹成为护士。她是护校毕业的,有各种证书。
秉义问:“你答应赶超了?”
秉昆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因为最要好的朋友的事求哥哥,秉昆求得很仗义。
不料,秉义沉下脸说:“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办,我帮不上那种忙。”
秉昆大为光火,嚷道:“周秉义你究竟是不是我哥?就算你不是我哥,我从小到大叫你哥,少说也叫了成千上万次了吧?帮我朋友一次小忙,能让你有什么损失啊?难道我那上万次哥都白叫了吗?叫一条狗那 么多次,它也会为我奋不顾身吧?”
秉义勃然大怒,一记耳光差点儿又扇在弟弟脸上,幸被冬梅闻声挡 住了。
秉义也嚷了起来:“周秉昆你以为你是谁?你帮得了一个,帮得了千千万万个吗?东三省一家家国有大中型企业都面临转产,千千万万工 人即将失业,你周秉昆帮得了吗?你那种哥们儿之间的忧虑根本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没心思管你的事!”
“帮不了千千万万,那就一个也不帮了吗?滚!从我的家里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哥!”
秉昆气得要摔东西,也被郑娟拦住了。
“要我帮,也可以!最少三万元,孙赶超能拿得出来吗?你能替他拿 出来吗?没有那个数,那就起码得卫生厅长卫生局长批条子才管用!你 懂不懂起码是什么意思?我是卫生厅长吗?我是卫生局长吗?如今条子 满天飞,有些条子根本就是假人情。人家有的领导,批条子用三色笔,谁 知道人家用哪种颜色的笔批的条子下边才真当回事办?那是极少数人才 知道的秘密。我没法知道,你周秉昆知道吗?可能人家当你面批给你条 子,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感恩戴德地去找下边具体办事的人,人家一看 颜色不对,两句话就把你给打发了,你转身走了人家还笑你根本没摸着门。你逼你哥去为你朋友搞那种条子吗?没有最少三万元,你让我怎么 帮你?就算凑够了三万元,我也真帮成你们,那我又等于参与了什么事?那叫勾当!肮脏的勾当!是权钱交易的腐败行径!”秉义也越说越气,又 踢板凳又踹椅子的。
听了哥那些话,秉昆哑口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向赶超交代,他已把 最后一个名额让给社里同事了。
嫂子安慰道,秉昆你也别太冲动,你那事嫂子替你办办看。
嫂子说:“你哥发火是有原因的。领导决定任命他当一个大厂的党 委书记,升为正厅级了。看起来是好事,可那厂负债累累,既欠银行的,也欠兄弟单位的,必须转型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转,都停产了,工人们几个 月领不到工资。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厂里连买供暖煤的钱都没有。虽然 还没有正式宣布,但任命不会改变,你哥他正苦恼为难呢……”
秉昆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是为他哥秉义流的,也是为一个大厂和工人们流的。
三四天后,嫂子郝冬梅从单位打电话到“和顺楼”,告诉秉昆那事解决了,她说不必带什么条子,也不必谁陪着,让那姑娘独自前往某医院 找某人悄没声地报到上班就是了。秉昆猜得到,肯定是嫂子打出她母亲的旗号才办得那么快。
“和顺楼”离红霞洗浴中心不远,他骑上自行车前去向于虹报喜,在春燕办公室见到了于虹。她俩正讨论如何开展按摩业务,意见不一致,谈 得有点儿僵。
于虹听了秉昆带去的喜讯,没好气地说:“是赶超又死皮赖脸地求你 T?回家后我非训他不可!他妹妹那就是个孽种,三天不做妖,五天准 让亲人们闹心一次,你以后再也别理赶超那茬儿!”
秉昆听得一愣一愣的。
春燕说:“刚才于虹还在生赶超他妹妹的气,那姑娘留下封信去深圳 了。她爸妈急病了,怕她去做三陪女
于虹又说:“谁摊上那么一个妹妹也算黏包了,我非要求赶超和她脱 离兄妹关系不可!”
秉昆发了会儿呆,劝道:“凡事别只往坏处想,也许她在那边会找到不错的工作……”
于虹恨铁不成钢地说:“在那边无亲无友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技能,会 找到什么不错的工作?”
秉昆不知再怎么劝了。他懊丧地离开时,春燕给了他一纸袋洗浴中心的宣传单,嘱他在饭店里向客人散发。
秉昆问,改成洗浴中心后经营是不是有起色?
春燕说起先不错,两个月后人又渐渐少了,不得不降价。一降价,利 润薄了,她也就是个维持会长而已。
秉昆问,光明他们按摩中心怎么样?
春燕说幸亏那个中心还可以,不用她操太多心,压力小点儿。
秉昆经过按摩中心时,见到窗上的大红纸上赫然写着:“艰难时代,同甘共苦,每时七折。”
窗帘没拉严,外边的玻璃有红纸挡着,他看不全里边的情形,但见 一位穿白褂戴白帽和口罩的按摩师正在揉一条粗壮多毛的腿。他觉得很 像是光明,又难以确定。按摩师的精神集中在腿上,也没抬起头。他驻 足片刻,到底没认出来,就匆匆走开了。
正如韩社长预料,“和顺楼”生意确实不错,可谓出入无百姓、迎送 皆贵宾。级别最低的也是正科级干部,副科级干部出现得很少,偶尔出现也不签单,仅仅陪客而已。厅局级干部也不多,他们有招待客人更高 级的地方,在本市几家著名星级大饭店里。相对而言,那种地方的礼宾 更正式一些,客人感觉更高档。缺点是如果划拳行令的话,便会有失风 雅。“和顺楼”却不同,完全可以划拳行令,特别是在包间里,想怎么喝 怎么喝。
负责迎送贵客的白笑川告诉秉昆,光临的多半是正副处级或副厅局 级干部,有的是八九百人厂的头头,有的是两三千人厂的头头,超大规 模厂的头头们也很少光临。
当年工人们有种说法,“不怕干部又请客,就怕干部不动窝”。“不动 窝”是指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很少离开闺房似的,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没招 儿等死,也就是无所作为地干等着企业寿终正寝、一命呜呼。
当年工人们的思想极其纯真可爱,他们形容头头们花公款大宴宾客 为“上前线”,如同战争年代的军官们身先士卒、冲出战壕拼刺刀肉搏 战。他们相信头头们只有多请客,才能为本单位喝出一条生路来。你都 不实心实意陪客人把酒喝好,谁又会在你困难之际实心实意地做你的合 作伙伴呢?北方的工人普遍相信,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吉祥液。所 以,民间另有一句话是:“一棒子打不倒人,九(酒)棒子还打不倒人吗?”
所谓“打倒”是指“攻关”成功所公关”往往被理解为“攻关”,即 将有权力做主的人物一举拿下。
北方的工人们最能体现领导阶级的本色,识大体,顾大局。他们深 知请十次客能达成一项可拯救本单位于水火之中的协议,那就是大大的成果,就算前九次客没白宴请,公款也花得很值了。
头头们被工人们如此厚道地理解着,自然频频宴请,证明自己不是摆设,不是吃干饭的主,而是舍生取义大有作为的领导者。
秉昆虽不负责迎送,却也熟悉了几张面孔。有的面孔,一个月里少 说也出现三四次,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过,岌岌可危的企业的头头们,设 宴请客最频繁,出手最大方。企业没钱了东贷西借也要请客,打白条赊 账也要请客,尤其要请得豪爽大方。
有一次,秉昆见一熟客摇摇晃晃独自走出包间,左看看右看看,原 地转了一圈便欲小解。秉昆急忙上前制止,把他搀到了卫生间。客人也不拉开裆链儿就要排泄,秉昆不得不替他拉开了裆链儿。结果已来不及 了,客人不但尿湿了自己的裤子和鞋,还尿了秉昆一手,之后又呕吐不止。秉昆搀他走出卫生间,客人便再也走不动了,秉昆只得扶他坐在候 餐沙发上。
客人拉着秉昆的手,期期艾艾地说:“老弟,好老弟,咱俩换换行不?”
秉昆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咱俩能换什么呢?”
客人说:“你去当我那厂长吧,正处级!我当你这角色……”
客人一边说,一边脱上衣。秉昆以为他酒力发作,身上燥热,未加 阻拦。
岂料他脱了上衣,又开始脱裤子。
秉昆喝止道:“你这是干什么?”
客人说:“咱俩把衣服换了!换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你去…… 喝酒!喝死他们!他们走,你也走,我留下……”
秉昆无奈,只得进包间把他厂里的人请出一个,吩咐一名服务员帮 忙,把客人弄出了“和顺楼”。
又一日,白笑川找到秉昆,小声命他向公安局报案,说包间内的两 位港商分明是骗子。
秉昆说:“能肯定吗?千万别搞错了,那咱们太被动了。”
白笑川说:“我小时候为了避战乱,随父母在香港住过几年,对香港 还是比较熟悉的。厂方请我去说段山东快书,我去说了,之后坐下陪了两巡酒。席间听那两个港商的香港话根本不地道,显然是后学的。略往 深一交谈,不敢开口了。那种香港话,干咱们这行的,只要一小时就能 学会。”
秉昆犹豫道:“师父,你可掂量掂量,咱俩得承担后果!”
白笑川急道:“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师父什么江湖没混过?没那火眼金睛敢乱下结论吗?得了,我亲自报案,后果自负!但你可得把 他们拖住。如果放他们大摇大摆走了,拿你是问!”
白笑川说完,匆匆去办公室打电话。
秉昆只得认真对待,守在那包间门口寸步不离。
片刻,包间里六位主宾全体起立,齐说:“为合作愉快,干杯!”
秉昆一看不好,客人都将离去。他赶紧进入包间,以副经理身份敬 酒,向双方表示祝贺。
几盅酒下肚,秉昆先是虚心征求客人对菜肴的意见,接着献曲艺,表 演了一段,又来一段。未见公安出现,干脆说起了马三立的单口相声《逗 你玩儿》。
主人认为饭店副经理太给面子了,而且是不请自来,都觉得脸上有 光,一个个稳坐不动洗耳恭听。主人们如此,两位港商也只得装出爱听 的样子。
《逗你玩儿》刚说到一半,来了四名自称是外事办的年轻人,两位等 在包间门旁,两位进入了包间。
白笑川考虑问题就是周到,他希望公安局的人便装而来,以免造成 恐慌。公安局认为他的要求有道理,答应了。
外事办的年轻人说,领导闻知有两位港商光临,急欲相见,有更大的合作项目洽谈。说罢不由分说,一人拉起一个,挽住胳膊便往外走。
他们走出去了,门外的两位才进入,其中一位亮出了公安证件。
四位主人蒙了,面面相觑。
白笑川随即进入,连连拱手道:“得罪得罪,失礼失礼。”
公安的同志说:“你们得谢他,那是俩骗子,在咱们周边两省已骗了个一溜够,那两个省都发了通缉令协查。刚才在门外一打照面儿就对上 号了,错不了。”
公安的同志又说:“那两个骗子是农民,有点儿表演能力。东北三省 正值艰难转型期,政府和企业压力重重,他们也没骗到太多钱,主要是骗吃骗喝,享受贵客感觉,过过上等人的瘾。”
四位企业领导走时很尴尬,连说谢谢,却走得仓皇,一个个臊不搭 的。他们好一段时间再没光临过“和顺楼”。
白笑川把光临“和顺楼”的主宾分成了四类。一类是双方都有洽谈 诚意的,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即使最后没谈成什么合作项目,也能 互相理解难处,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也豪饮,也喝五吆六地划 拳,但惺惺相惜,有点儿依依不舍,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一类是主人们有诚意,但苦于本企业的现状,摆不出什么让客人动心的合作条 件,虽为主人,却只能低姿态地宴请,想要掩饰可怜的样子都办不到,愁 眉紧锁。于是,客人干脆不给活话,明摆着不管花了多少钱,点了多贵 的山珍海味,要了多好的酒,那钱分明打水漂了。客人一走,连主人的名片都不保留。还有一类是主人们不太厚道,要诋客人上自己将沉的船,一个劲儿劝酒、逼酒,一心想让客人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在什么协 议合同上签字、盖章,以为只要那样就大功告成,管他日后怎样,起码自己暂时向厂里的工人群众有个交代。否则,经常陪吃陪喝的,公款花了一笔又一笔,毫无斩获,会被工人群众视为废物。第四种情况是主客双 方并无诚意,只不过是吃货加酒徒,以吃喝为人生最大享受,吃喝也是工作。于是,打着为企业拉项目谈合作的招牌,四处胡吃海喝,整天从 这一饭局移到另一饭局,乐此不疲。他们今朝是主人,明天是客人。是主人时花本单位公款,是客人时消费外单位公款,总之都是公款,没人心疼。若主人客人是同一号人,想到一块儿了,便彻底是食客与食客、酒徒与酒徒聚在一起的那种气氛了……
白笑川最憎恶第四种情况,他说:“领导干部中不知有多少那样的家伙,坏典型的危害从来大于好榜样的影响。真想替党和政府清理门户,铁帚一扫而光!看着他们那样油脸流汗地用公款大吃大喝,替他们?厂里的工人怒火中烧!哪是在谈正经事啊?明明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忽悠 哩!”
秉昆也常常叹道:“可咱们赚的正是公款吃喝的钱啊!”
秉昆这么一说,师父沉默不语,顶多再说一句话:“是啊,咱们实际 在同流合污。睁只眼闭只眼,装傻吧!”
秉昆曾问师父:“转型期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转型不可?为 什么一转型,东三省的大部分工厂就都半死不活了?”
白笑川不无忧虑地说:“你问的问题太复杂,不是几句话解释得清楚 的。打个比方来说吧,好比一支军队,战争年代功勋卓著,是标准的好 军队。几十年来,每天仍按从前的军队要求操练,接受的仍是从前的战 术思想,武器装备也与从前没多大变化。某一天,忽然参观了别国的军 事演习,才发现人家的军队早已不是老样子了,战术思想、操练方法、武 器装备都远远超过自己了。此时如梦方醒,该拿自己国家的这支军队怎么办呢?”
秉昆说:“别国怎么样,咱们怎么样呗!”
白笑川说:“被老办法操练惯了的士兵,已经定型,改也难。战术思 想与武器装备相结合,掌握新的武器装备首先需要熟悉新型武器知识,大多数老一代士兵达不到。咱们工人阶级如同那样的士兵,有功没有功?有!光荣不光荣?光荣!伟大不伟大?伟大!可敬不可敬?可敬!但是生产出来的东西,拿在世界上一比远远落后,生产成本太高,利润太低o长 此以往,我们只会更落后……”
秉昆问:“那,究竟该怎么办呢?”
白笑川说:“生产该停的停,工厂该关的关,从工人中择优保留,改 造成工人新军。挥泪斩马谡,不斩没法子。所以,一批批的工人只有失业、内退,自谋生路了。”
秉昆有点儿明白了,心情却更加牺惶。他经常想起常进步说过的一句话:“有种不祥的感觉。”
在“和顺楼”,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话语很少的观察者、倾听者。令人忧虑的现象看得多了,对现实失望、不满的牢骚听得多了,便有种不祥 的感觉。
一天,他把自己的感觉对师父说了,问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成问题?
白笑川吸着烟斗沉吟地回答:“来咱们这里的可都不是普通工人和 老百姓。连来咱们这里的人都一个个牢骚满腹,你有那种不祥的感觉实 属正常,没有不成白痴了吗?”
他问:“师父你有什么感觉呢?”
师父说:“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他非逼着师父实说不可。
师父无奈,小声说:“地火在运行,只怕中国将要遭遇一劫。”
白笑川的话让周秉昆心慌意乱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忙,他把师父那 句令人不安的话忘了,又恢复了“和顺楼”副经理的常态。
春燕她二姐也成了“和顺楼”的服务员。她上班的制锁小厂刚刚宣 布要黄了,秉昆听说后,毫不犹豫把一个名额给在她名下。她与国庆他姐都是返城知青,同样有任劳任怨的本色,关系自然也处得好。有她俩 带着服务员,秉昆省了不少心。副经理与她俩有间接亲密关系,她俩的工作做得无可挑剔。秉昆自己手中还剩下的一个名额,加上师父让给他的三个名额总共四个名额,他全部照顾给光字片的人家了。光字片人家的儿女们,不管是后来返城的还是当年留城的,多数是些小厂的工人。那 些小厂底子都很薄,一倒闭连点儿抚恤金也发不出来,工人们的命运着实可怜。一想自己让几个失业工人又有工作了,秉昆心里备觉欣慰。
“和顺楼”头一个月的纯利润相当不错,这让韩社长非常高兴,却也叹息面积还是小,包间还是少O韩社长与以前判若两人,知道体恤员工,批了一笔钱给员工们发奖金。虽然不多,员工们欢欣鼓舞。春燕和国庆都 亲自到秉昆家表达了谢意,光字片几家街坊的人见了秉昆也视为恩人似 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什么年头啊,一般老百姓人家的子女居然有了份还发奖金的工作,多大的幸运啊!
韩社长及时发现了问题——那就是收了不少白条。
他说:“这可不行,国企欠账,赖起来咱们干没辙,逼急了钱要不到手还会惹一肚子气,我可太了解他们了!”
白笑川深有同感地说:“是啊!”
于是,韩社长说:“以后六亲不认,一律不收白条!”
秉昆试探地问:“可不可以写在大红纸上,贴在一进门的墙上,声明 在先,只有经过董事长亲批,否则一律不准打白条?”
韩社长说:“可以!怎么不可以?就那么写!就那么贴!凡到这儿 来的,没有我得罪不起的。秉昆你该板脸的时候,学着把脸给我板起来!”
倒也无须秉昆板脸,声明一贴,白条果然少了,生意却照样兴隆。
白笑川困惑地说:“我真是奇了怪了,来咱们这儿的人经常抱怨各自的厂穷得叮当响,可吃喝起来却总是不差钱,哪儿来的呢?”
秉昆说:“我听他们讲,自己厂里有车床、设备、库存的原材料可卖,他们宴请的一些南方客人挺感兴趣。”
“原来如此。”白笑川只说了四个字,低头寻思着走了。
周秉义也光临了一次“和顺楼”,宴请的是苏联某市的文化官员。他就要走马上任了,也想通了,决定义无反顾地服从组织安排。苏联某市 与本市结为友好城市,上一次对方的文化官员们来时他参与过接待,此 次便由他出面接待,算是给他文化厅副职岗位画一个句号。
周秉义出现在弟弟面前时身着西服领带,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显 然,他要把那句号画得圆圆的。
秉昆问哥哥秉义:“看到门口的告示了?” 秉义说:“放心,我是外事宴请,不打白条。
秉昆说:“那谁向我付现金?”
秉义说:“现金容易贪污,我签支票。”
秉昆犹疑起来。
秉义又说:“你别把现实估计得一团糟,政府的支票不同于白条。”
秉昆这才说:“好,保证服务到位。”
听服务员汇报来了位文化厅的领导,白笑川猜到了是周秉义,特意 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发,也换了身西装系上领带,主动前去助兴。
这让秉义感到特别愉快。
秉义俄语好得很,根本没带翻译,他用熟练的俄语与苏联的文化使 者们谈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背 《静静的顿河》《复活》的片段,表达对《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七天七夜》《叶尔绍夫兄弟》等苏联小说的喜爱。
秉义的俄语水平和对苏俄文学的如数家珍,博得了客人们一致的好 感和钦佩。
秉昆觉得有那么一位哥哥实在是荣幸之至,而不再觉得自己是相形 见细的丑小鸭,哥哥是风姿绰约的白天鹅了。哥俩的关系也如同中苏关 系,好了吵了,都一反思,还是得好。他们最近一次和好,是嫂子、姐姐 和姐夫共同斡旋的成果。但此次和好,哥哥拒绝认什么错,只表示如若秉昆认错,他予以原谅。家人一致批评,秉昆向哥哥认错,承认自己骂 哥哥非常错误。他以副经理的身份,亲自为主宾斟酒,不是因为设宴一方是哥哥,而是冲着文化二字。这是“和顺楼”开业后,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盛宴,主宾双方自始至终谈的都是文化,而不是没完没了的利润金 钱。斟酒间隙,他肃立门内,接菜上桌。
客人们都会说几句汉语,特别是那位带队的,很像电影《列宁在十月》 中的“卫队长”,汉语说得挺溜,对中国发展也相当了解,简直就是中国通。
秉昆没想到的是,白笑川竟也会说一些俄语。他讲了几段中国民间 笑话,无非是汉语俄语互译中的误会,也是东北相声演员们早年相声段 子中的主要内容。
主宾们被他讲的笑话逗得开怀大笑,包间里的气氛轻松友好,无拘 无束。
“卫队长”喝下一杯红酒,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要讲话了。
主宾们肃静下来。
“卫队长”说:“亲爱的周,亲爱的中国同志们,朋友们,文化很重要,比 文化更重要的是经济。政治是国家大脑,经济是国家心脏,文化是国家的气色。俄语中没有'气色'这样的词,我用中文词比喻,朋友们同意吗?”
秉义和白笑川等人微笑点头。
“卫队长”接着说:“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来谈一下经济合作的可 能性吧,这也是我们来访的重要任务之一。”
秉义表示愿闻其详。
“卫队长”便问,朋友们愿买一艘巡洋舰吗?他说自己的国家也在改革,文化事业同样面临“断奶”问题。国家批给他们市文联一艘退役 的巡洋舰,答应如果他们卖掉,钱可留下来自用。巡洋舰若停在中国沿 海城市的码头供人参观,必将成为景点,稍加改造也能成为旅游船,甚 至也可以卸了,卖钢材。那可都是好钢,能卖一大笔钱的。因为中苏曾是兄弟的国家,现在又恢复了友好往来,所以首先考虑卖给中国朋友,打 折优惠,双方都有利可图。由他们文化使团来促成这样的买卖,岂不正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吗?
秉义听得咧了几次嘴巴,别人没注意,秉昆注意到了——那是哥哥 对那些荒唐又不便直说事情的微表情。
待到秉义回应时,他委婉相告,不管是一艘什么样的巡洋舰,并非 中国地方政府想买就可以买,须经最高军事机构批准,手续极麻烦。
包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卫队长”又提出一项动意,希望主人们邀请他们市的歌舞团来本市演出几场。他介绍说,他们那个歌舞团有全苏著名演 员,水平很高。只要主人们负担往返旅费和当地食宿,再保证他们带回 去三十万元人民币,演多少场都可以。
“是人民币,不是美金。”“卫队长”强调说。
秉义对此表示欢迎,他说:“这是一个让我内心无比温暖的想法。”
秉义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坐定后,他说自己有一点建设性意见,谨 供客人们参考。中国乃礼仪之邦,苏联曾是中国的“老大哥”,中国的“孝”传统要求的是对父母的孝敬,“悌”则指对兄长的敬重。所以,应 该是本市的歌舞团先到“老大哥”们那个城市巡演,中方自行负担往返 旅费,“老大哥”负担在当地的食宿即可,走时仅带回二十万卢布就行。
“是卢布。”
秉义也如此强调。
“老大哥”们面面相觑,结果刚松弛了一下的气氛又沉重了。
最后,双方都表示向上级汇报,静候佳音。
客人们走时,秉昆叫住了哥哥秉义。
秉昆问:“人家第二个动意蛮诚恳的,你干吗打太极拳,搞得人家那 么失望?”
秉义说:“你算术没学好。”
秉昆说:“跟算术有什么关系?”
秉义说:“问你师父去。”
秉昆请师父解惑。
白笑川说:“你以为你哥去卫生间干什么?"
秉昆说:“方便啊。”
白笑川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即使是,在洗手间肯定还在心里算 了一笔账。如果每张票价定为三十元,那么三十万元需卖出一万张票才 持平。本市最大的剧场才八百多座位,那就得在那儿连演十二三场。现 在的市民,有几个肯花三十元看一场文艺演出的?不是不爱看,是舍不得花那笔钱啊!如果一两场后没观众了,他们没面子,咱们也没面子,还 得政府埋单,加上往返旅费和食宿费,三十万元翻倍也打不住。这在今 天是一个大单,政府包了,老百姓不骂娘吗?事是好事,但不是时候呀!” 秉昆哑口无言了。
师父拍着他肩说:“昆啊,向你哥好好学吧。”
韩社长听到“老大哥”们要卖巡洋舰的事后,扼腕叹息,“好买卖!真 是一笔好买卖!巡洋舰啊!打折优惠啊!要是我在场,当即拍板,贷款 也买。买了就拆,拆了就卖钢。他们那种钢,中国现在还根本炼不出来。回 炉重轧,国内抢着买的多了!”
他说得特别激动,比决心开饭店时激动多了。
当天晩上忽然降雪,整个城市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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