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优选小说 ›› 人世间小说 ›› 人世间 上部 ›› 第十七章
哥哥嫂子走了不久,好运就向周秉昆招手。市革委会的宣传部门直 接向酱油厂发了一份借调令,将他借调到了群众文艺办公室。虽然是借 调,那也在厂里引起了不小轰动。几个哥们儿自然都为他高兴,但吕川 和德宝未免有几分失落。
德宝说:“当初会演时,没有我俩两片大绿叶在台上使尽浑身解数衬 托你,你可断不会有今天的!”
吕川说:“三突出嘛!这是由革命文艺的规律所决定的,别吃醋。”
道了,对秉昆很有意见。
群众文艺办公室不在市革委会大楼里,而在一幢带院子的俄式小楼 里。小楼只两层,五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院子不大,有棵老丁香树。所 处街区好,接近市中心,闹中取静,门牌是“甲三号”。
秉昆理了发,刮了脸,穿一身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母亲替他熨得板 板正正的中山装,神采奕奕地报到时,老丁香的满树紫花仍开得丰茂,香 气四溢。一想到自己因文艺才能改变了一下命运,他颇觉自豪,也对人生开始有了很大的自信。
他的具体工作身份是《红齿轮》杂志的编创,既要编也要创。杂志 原名《大众曲艺》,“文革”开始后停刊了。为了呼应推广小靳庄革命文 艺大繁荣的经验,市革委会决定复刊。《红齿轮》的负责人叫邵敬文,原 是部队的文艺干事,曲艺创作的多面手,创作的快板书、评书在部队获 过奖。他人也长得挺帅,像保尔?柯察金,因为与首长女儿谈恋爱,被 逐出了部队文艺团体。首长念他有才,为他安排了这份不错的工作,《红 齿轮》的刊名就是他起的。
他手下有一兵一将,“兵”是周秉昆,“将”叫白笑川。白笑川是原 《大众曲艺》的老编辑,本人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什么快板、快书、评 书、大鼓、相声、小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仍 特爱美,花白的大背头从来梳得平贴溜顺。他刚结束“五七”干校的思 想改造,归队没几天。
邵敬文开会时说:“咱们的工作任务是明确的,要尽快让创刊号问 世。并且,每期都要办得使领导和群众满意。争取两方面都满意,难以 做到时,首先保证使领导满意。”
秉昆插话道:“不对吧?应该首先保证使群众满意吧?”
邵敬文垂下目光不吱声了,点着支烟吸了两口,扭头对白笑川语气 尊敬地说:“白老师,请您向小周同志解释解释。”
白笑川笑微微地看着秉昆说:“是这样的,如果领导们不满意,即 使大部分领导还算挺满意的,但官儿更大的一位领导不满意,只消一句 话,轻则咱们写检查,重了嘛,咱们都别干了,另谋饭碗吧,或者又把刊 物给停了。刊物停了,还有群众满意不满意那一说吗?一位领导对某一期某一篇、对某一篇标题或文中几行字不满意,都很有可能是那种结果。” 邵敬文这才也看着秉昆问:“明白?”
秉昆红了脸很窘地回答:“明白了。”
邵敬文又说:“至于咱们办刊的方法,无非分两部分内容:一是紧密 配合政治形势的,这是期期必须的;二是反映群众中首先是工农兵群众 中的好人好事的,比如忘我的劳动精神、崇高的集体主义精神、团结友 爱先人后己的精神,总之是反映好人好事好精神的。你们两位商量着分 一下工,我主要负责审稿、定稿、篇目顺序。”
秉昆想到哥哥的约法三章,抢着说:“配合政治的我不是一般的不行,我组好人好事方面的稿件吧。”
白笑川大度地说:“那我就负责配合政治方面的稿件。”
要说秉昆也真是命好,又遇到了两个贵人。邵敬文虽身为组长,不但尊敬白笑川,对秉昆也相当信任,对秉昆那摊子工作特别放手,从不自以为是地横加干涉,他常说:“别那么多请示,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打 开局面,发稿前把好稿拿出来就行。”白笑川也愿意提携他,主动将自己以前联络的老作者们的名单提供给他,还帮他思考重点稿如何修改。半个多月里,秉昆白天骑自行车四处组稿,晚上在家看稿,或自己创作,经 常伏案至后半夜。截稿前两天,他交齐了稿件,包括一篇自己创作的长 篇快板《酱油姑娘与醋小伙》。邵敬文说:“我得看一天,那你就休息一天,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能在家休息一天固然是好事,可那一天秉昆在家坐立不安,心情忐 忑,唯恐上班时邵敬文劈头来一句:“你给了我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让他高兴的是,上班那天邵敬文一见就说:“你组那批稿子挺好,都 用,只不过有几篇得咱们分头加工一下。”
秉昆说:“我那篇是写着玩的,你不必认真对待。”
邵敬文说:“你好狂的口气,写着玩就写出重点稿的水平了?今天咱 任一块儿改你那篇,什么时候改出来什么时候下班,非政治类栏目它做 头条了。”
于是三人将自己的烟拆包混在了一起,实行共产主义,白笑川还贡 献出了茶叶。他们吸着烟,饮着茶,轮番念稿,字斟句酌。
刊物如期问世,领导群众都认为不错,据说有大领导表扬:“好就好 在《红齿轮》是红色的。”
三人一块儿找地方喝酒,自己庆祝。从此,秉昆连白酒也喝得了,彻 底结束了烟酒不沾的青年时代,国家便多了一名烟酒混合型公民。
老中青三人之间非常和睦,关系与日倶增,但也不是没发生过不快。有一次秉昆和白笑川两个都没喝酒,在办公室午休时聊着聊着,几 乎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
秉昆问:“白老师,您对政治很感兴趣吗?”
白笑川答道:“鬼才感兴趣,政治它伤透我了!”
秉昆又问:“那我抢先要求组好人好事方面的稿子,您怎么一点儿意 见都没有?”
白笑川答道:“你抢的是难做的工作,把容易做的工作留给了我,我还应该谢你呢!”
秉昆不解,白笑川放下报,扭头瞧着他,以长者的耐心启蒙道:“你 看你,得整天骑自行车往下跑,有时得恳求人家赐稿,是吧?现在连点 儿象征性的稿酬都不给,即使人家辛辛苦苦地创作了,咱们还不见得 用,人家那又是图啥?有时人家倒是答应为你写了,你就放心等着。可 到日子你去取稿时,人家说把你那事给忘了,或者干脆说不想写了,你 能不着急吗?急也白急,是吧?人家没收你一分钱预付稿酬,当然可以 不写了,所以你那份任务有四费,费轮胎、费鞋底儿、费嘴皮子、费心。我这份任务简单多了,打几通电话,组得来稿子省事,组不来也不急,化个 名自己写就是。吸着烟,喝着茶,翻翻报,听听广播,抄几段,记几句,往 组长面前一放,他看了起码还说行。”
他说得来了情绪,往起一站,从柜子里随手取出竹板,即兴表演了几句:“哎、哎、哎,革命同志听我来宣传——形势好,好形势,全靠诸位 来支持;你支持,我支持,大家统统来支持!抓革命、促生产,不是小好 是大好!横看好,竖看好,反正就是非常好!非常好,全面好,工农好,兵 学好,商业战线同样好!你批林,我批孔,批得资产阶级落花流水绝了种,大好形势它就好上更加好!”
他收住快板,语音平,气未喘,瞧着秉昆又说:“一不走心,二不过 脑子,搞这一套对于我白某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呀?我老了,疲沓了,对 曲艺早没你那种新鲜劲儿了。你那类稿子却不同,要深入生活,要了解 笔下的人和事,还得对好人从内心里起敬意,不走心不过脑子那是根本 写不成的。我那叫忽悠,你这叫创作!”
秉昆说:“我也不是只有新鲜劲儿,这一向我确实了解了一些以前不了解的行业,接触了一些以前接触不到的人,他们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 习的东西。宣传生活中的好人好事,我觉得挺有意义。我也看到了不少 丑恶现象,我希望有一天也能以曲艺的方式批判他们,让曲艺也成为投 枪和匕首。”
白笑川坐下后问:“你读过鲁迅?”
秉昆说家里有几本鲁迅的书,读得不多,但已经开始喜欢鲁迅了。
白笑川郑重地说:“小周啊,你刚才的话我爱听,也是我希望从你嘴 里说出的话。今天你终于说出来了,我高兴。我心里已没你那种盼头了,我有这病那病的,估计都活不到你说的那一天了。自从咱俩成为同志,处 得挺对撇子是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徒,把我在曲艺方面创作 和演出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因为你年轻,还有希望等到你说的那么一天。”
秉昆已经听说,本市本省一些曲艺界的人士称白笑川是白教头。他那一喜非同小可,本是垫几张报躺在地板上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不敢相信地问:“真的?!”
老少两个聊得亲亲热热,可白笑川随后问了句话,问出冲突来:“你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马守常的?”
秉昆一时被问蒙了,想不起自己认识一个叫马守常的人,经白笑川 提示了几句,才明白问的是老马同志。
于是,他将自己曾怎么怎么送老马同志去医院的事讲了一遍。
白笑川说:“难怪,这我就明白了。”
他告诉秉昆,是经马守常的直接推荐,秉昆才成为《红齿轮》编辑 部的成员。可供选拔的人当时有几位,个个曲艺水平都比他周秉昆高,所 以他应特别珍惜借调良机。
秉昆原以为自己能被借调,凭的完全是他的快板水平,不承想自己竟是个走后门的,把水平比自己高的人从机会吊桥上给挤掉在护城河里了。他一度雄起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顿时又下去了,薦头套脑地解释,老马同志的暗中助力自己根本不知道,也绝对没求过,肯定是老太太在起 作用。其实他更不知道的是,嫂子郝冬梅无形中起的作用最大。那老两 口因在郝冬梅父亲的问题上爱莫能助,为求得心理平衡才决定暗中帮秉 昆一次小忙。当然,秉义和冬梅并没为秉昆说过什么话,完全是那老两 口的自觉行为。
白笑川接着问,老太太何许人也?
秉昆就又讲了自己和“老太太”的关系,强调老太太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
白笑川问:“她原先是不是省高法哪一庭的庭长?”
秉昆说:“是的。”
不料白笑川脸色忽变,恨恨地说:“那个女人坏透了!”
秉昆不高兴了,也变了脸色道:“白老师,当着我的面,您不可以说我的贵人的坏话!”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的贵人!总之她坏透了,我永远恨她!”白 笑川腾地站了起来,第二次打开柜门,从柜中取出了说山东快书的铁响 板,低头看着说,“诅咒她不能用快板了,快板是活泼的。得用这个了,这 个才能说岀悲怆愤慨来。”
他打着响板,在桌椅间穿来穿去,开始了恶口毒舌的诅咒:“啷里个 啷,啷里个啷,闲言碎语俺不讲,表一表有个女人她是毒蛇的心肠!她 是刀子嘴,也是刀子心,眼睛里边长钩子!(白)长着双钩干什么?专 从别人的头脑之中往外钩思想!钩出思想改改刀,之后非说那是坏东 西!你不服,逼你服!还不服,折磨你服!你终于服了她非说其实你是装的服!”
秉昆猛地站起,指着白笑川怒道:“姓白的,你再这样别怪我跟你翻 脸!”
二人正彼此虎视眈眈,邵敬文从外边替三人买回了午饭,见他俩那 种誓不两立的样子吃一惊,急问缘何?
白笑川指着秉昆气犹未消地说:“别问我,问他!”
秉昆便占尽道理地将起因诉说了一番。
邵敬文转身去开门,探出头左右望望,将门插上,坐下后看看这个,瞅 瞅那个,吸着烟,垂着目光低声说:“小周,在你心目中那老太太好,为 什么好白老师已经知道了。白老师却说那老太太坏,为什么坏你还不知 道。那么,让我来替他说给你听。我所知道的也是他讲给我听的,真伪 我无法下结论。我只转述,为的是消除你们二人之间已经发生的冲突,达 到重新团结起来的目的。咱们就三个人办一份刊物,你俩如果从此都看 着对方不顺眼,那我这组长没办法当了,刊物也没办法办好了。刊物是在许多热心人的力主之下才复刊的,如果在咱们手里又停刊了,那咱们岂不成了历史罪人?为了团结,为了咱们都不成为历史罪人,今天我得 讲讲自己并不愿替白老师讲的事。真伪出了问题由他负责,我替他讲如果以后构成了什么罪名,我自己承担。”
按他的说法,一九五七年老太太还没老的时候,她率一支工作组进 驻了省文联,不久就将京剧团一位名角向桂芳打成了“右派”。主要理 由是,向桂芳多次在同事之间谤”一位援华的苏联科技专家的人格,指 控是有妇之夫的对方常给她写情书,使她备受困扰。当年每一位苏联专 家都被视为中苏友谊的大使,她的那些言论自然构成了“右派”言论。担 任文联理事的白笑川正单身,也正满怀信心甜蜜蜜地追求着同样单身的向桂芳。自己正苦苦追求的女神被打成了“右派”,白笑川急了,挺身而 出,替向桂芳鸣冤。结果在老太太和工作组全体成员看来,他当然便是“赤膊上阵地跳将出来,似欲决一死战”。没过几天,他也成了“右派”。白 笑川出身好,成名顺,一向恃才傲物,成了“右派”仍不服。老太太对 他倒也算网开一面、仁至义尽,找他谈了几次话,向他保证,只要承认错 误,公开做几次深刻的检讨,“右派”帽子是可以摘下的。若此,说不定 能影响向桂芳也做深刻的自我批评,她的“右派”帽子也有可能摘下来。为 了自己和所爱的女神,白笑川违心做了多次自我批判,在老太太的多方游说之下,他的“右派”帽子没戴多久终于摘下来了。向桂芳的命运就 没那么好,始终是“右派”,再也没登过京剧舞台。
邵敬文以总结性的口吻说:“白老师,你讲时我就谈了看法,以当年的情况来看,曲某人还是不错的。她向你保证的事,她起码做到了。”
白笑川气呼呼地来了一句:“可摘了帽子不也叫’摘帽右派’吗?害得我至今时时提醒自己要夹紧尾巴做人!”
邵敬文据灭烟,喝口水继续说:“你那么提醒自己是对的嘛!我也经 常那么提醒自己呀,我也是整天小心翼翼地夹紧尾巴做人做事啊!我们的工作与意识形态的关系这么近,不那样行吗?小周你也不例外,咱们都得那样,必须那样。至于你和向桂芳后来的关系,是因为你放弃了你 们才没做成夫妻,宪法当年并没禁止'摘帽右派'与'右派'结为夫妻嘛。当然啦,那你得接着付出一些代价,真爱往往就是一方甘愿为另一方付出沉重代价的。”
他耸耸肩,结束了发言。
白笑川张张嘴没能再说出什么话来。
那天晩上,秉昆躺在炕上难以入睡,困惑于同一个老太太为什么会 既做让人恨的事,又做让他和哥们儿敬爱的事?当年少打个“右派”对 她是很难的事吗?她如果有想打几个“右派”就可以打几个“右派”的权力,那她当年又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啊?一个女人如果在别人心目 中是可怕的,自我感觉会很好吗?会很享受那种可怕吗?将一个对社会 和他人不可能有什么危害的人的一生毁了,是自豪的事吗?他问如果自己有那么大的权力会怎样?他给出的回答是能少打几个就少打几个,能 一个不打就一个不打,为此付出些个人代价也在所不惜。为什么自己这 样一个微不足道、轻如鸿毛的青年都愿做到的事,老太太那样令人肃然 起敬的人物却反其道而行之呢?毕竟,为让一个人的一生不被彻底毁 了,自己付出些代价值得呀!难道老太太当年连这么点儿道理都不懂?
周秉昆有以上种种困惑,还因为他见过向桂芳。
白笑川抄给他的名单中也有“向桂芳”三个字。
他估计那是白笑川犯的一个错误。正是那一个肯定无意间犯下的错 误,他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和“地富反坏”同列“黑五类”的革命宿敌,一个京剧名角。
他到某工厂去找向桂芳,被问到的女人警惕地反问他是什么人?找 她有什么事?
他从对方不友善的态度中觉出了异常,多了个心眼,没敢提组稿之 事,只说是远亲,有点儿私事。
对方告诉他可以在食堂找到。他在食堂见到的是一个身材虽然还保 持得挺苗条,但面容灰暗、有些浮肿、两眼无神的中年女人。
当他说明来意后,她怔住了。半晌才说自己以前是唱京剧的,从没创作过什么曲艺节目。
他以为她推搪,就说是白笑川老师的意思。
她全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接着面部抽搐,双臂发抖,抹布也从她 手中掉到地上了。
她冲入了厕所,接着,厕所内传出一个女人用手紧捂着嘴发出的那 种哭声。
他怕惹出什么麻烦,逃之夭夭。
后来,他误以为白笑川与向桂芳之间有什么彼此伤心的男女私情,未 敢冒失地对白笑川说。
第二天到了编辑部,秉昆主动对白笑川说:“白老师,请忘了昨天的事吧,我还是特别希望能做您的徒弟,恳求您了!”
白笑川板着脸说:“不收!”
秉昆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邵敬文。邵敬文笑道:“你把刚才你话中的’您’换成’你’,再说一遍试试。” 秉昆就用“你”又说了一遍。
白笑川声音哽咽地说:“你小子如果再不提那事了……我心里难受 死了。”
邵敬文插上了门,高兴地作为拜师仪式主持人,建议他俩干脆立即就拜师收徒得了!
在办公室里,岂敢行什么跪磕大礼!按邵敬文的主张,秉昆对坐着的白笑川鞠三次躬就可结束。
秉昆二次鞠躬时,心里简直可以说激动万分,只鞠躬根本压不下去 那种大激动。他不由自主地跪下,磕头,慌得邵敬文和白笑川同时哎呀 连声,一左一右将他扶起。
邵敬文生气道:“你这是干什么?如果屋里有监视镜头,咱仁的饭碗 准砸了!白老师还得落个拉拢工人阶级子弟的罪名,先批斗,再游街,最 后判刑。”
白笑川虽也慌了一下,看上去却挺受用,矜持地说:“反正跪也跪 了,磕也磕了,就别数落他了。这么着,一跪抵二躬,他那第三鞠就免 了吧。”
因为邵敬文说到这儿,他们二人竟多心了,怀疑办公室内真隐蔽地安装了监视窃听之类的仪器,开始这儿那儿查看。
秉昆觉得好笑,说干吗要那么对待咱们呢?不信任咱们,当初不让 咱们干就是了嘛!
邵敬文说,咱们也别太不当回事,这年月,让你干着又监视着你的情况不新鲜,防人之心不可无。
白笑川附和地说,是啊,即使对咱们犯不上动用监视器那么高级 的东西,窃听咱们平时的交谈是可能的,安装那种简单的东西又不费 什么事。对某些人而言,收集各类人的思想情报那也同样是人家的饭 碗啊!
见他俩查看得仔细,秉昆虽大不以为然,也还是装模作样地帮着查 看了一番。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点,三人才终于罢休。
不查看了,邵敬文却宣布了一条纪律:在办公室内,三人之间绝不聊任何涉及政治的小道消息,最好是除了工作不谈别的。谁忍不住了想 议论点儿,就只说那种特别革命的话,过过关心国家大事的瘾算了。
秉昆和白笑川师徒俩便诺诺不已。
认了曲艺界的名师,秉昆对自己在曲艺方面的发展信心大增,组稿 和创作的热情更加高涨。很快,二期的稿件他也提前几天备齐了,邵敬 文和白笑川二人看了都甚为满意。
当着他的面,邵敬文问白笑川:“白老师,你觉得小周将来会怎么 样啊?”
白笑川说:“照他这么虚心好学地进步下去,我看行,前提是他将来 得赶上好时候。”
邵敬文说:“我对此点还是乐观的。名师出高徒,你就只管好好做伯 乐,我呢,尽可能多给他提供版面。将来他出息了,也算咱俩为曲艺界 立了一小功。”
秉昆心里的高兴到了不与人分享就装不下的程度了,他首先想到的分享者不是几个哥们儿,而是郑娟。他在写给她的一封短信中称她为“我的郝思嘉”,而将自己的名字写作“不一样的德鲁”。那封短信除了对她 的称谓和自称有些不同寻常,内容相当健康,连一个爱字或想字都没出现,只不过写了自己的一些近况:工作有成绩了,受表扬了,拜师了,找 到人生的方向了,希望这一切也能带给她一份快乐O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失去她绝非他所愿,但他又本能地在自己和她之间画地为牢。
几天后,他从光明那儿得到了回信。她没看过一本外国小说,对于“我的郝思嘉”和“不一样的德鲁”没做任何文字反应,对于信中既没出现 一个爱字也没出现一个想字似乎也无意见。她的信很短,同样没出现一个爱字或想字,然而又不难看出她确实分享到了他的快乐,并叮嘱他要 少吸烟,尽量别沾酒,劳逸结合,别牵挂她等。她的信自然也是真诚的,这 一点毫无疑问。她的信更像是一位中学女教师,对一名当年的男学生的回信——男学生工作有成绩各方面有进步了,写封信向老师汇报汇报,老师必定要回信,而回信必定是高兴的。
秉昆却很失落,因为她的信缺少明显的爱意,又一想自己的信既然 是那样的,收到同样的信实属正常。
他觉得他和她的关系似乎成了这样一他站在一条河中,河的对岸 是她;他为她而下水,却不敢再贸然向前,因为前边水太深,而他不识水 性,每进一步都有没顶的危险。退回去不成问题,却又不甘心退回,因 为身后的岸上没有能让他感到幸福的事物。因为她在彼岸,彼岸对他具 有巨大的吸引力,能让他对幸福产生丰富的想象。他希望她不停地向他招手,给予他前行的勇气。而她并不,似乎也不会主动望向河中的他,更 不会自己也下水拉他过去。他如果真的退回去,她似乎还能够忘了他。
失落过后,他又多少获得到了一些安慰。毕竟,河中只有他一个“不一样的德鲁”,并没有其他和他有类似想法的男人;彼岸也只有她自己,没有另外一些别样的“郝思嘉”。只要他呼唤她,她的目光就会望向他,还 向他友爱地微笑。
他希望他们的关系在一个时期内起码能保持这样。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德宝突然来到秉昆家。他抱怨秉昆把好哥们儿 忘了,接着说吕川失踪了。
秉昆有了新的兴趣,正在创作山东快书,心不在焉地说:“开什么玩 笑!快说有什么事,说完快走。”
德宝说他因为经常住在春燕家,和吕川一块儿上下班的时候少了。他奇怪连续几天没在厂里见到吕川的影子,就去味精车间询问,味精车间 的人只知道吕川调走了,再就一问三不知了。他又去问唐向阳他们三 个,结果也都一无所知。他只得问厂里的一个头头,头头说:“知道你俩 是哥们儿,所以告诉你,哪儿说哪儿了,有关方面要求厂里保密,绝对不许外传啊!吕川不是调走了,是上大学去了。”问上了哪所大学,头头说: “我们当领导的也没人知道,已经告诉你了是保密的事,你就别到处瞎打 听了。”
“吕川……上大学去了?”
“对。”
“没参加考试?”
“没有。”
“也没经过群众评议?”
“没有。”
“那……沈一兵呢?”
“他也从厂里消失了。这对向阳是好事,现在向阳是班长了。但对 老太太不是好事,很多人知道沈一兵是老太太塞到厂里的,他没上成大学,希望他带给厂里的那些好处也泡汤了。他们就议论老太太尽干不靠 谱的事,有些人的话挺难听的。对咱们三个也不是好事,以前都把咱们三个看成老太太的亲兵嘛,现在咱三个被有些人讥笑为马屁精了。吕川 是听不到了,你也不回厂里了,难听的话只有我自己听着了。向阳他们三个的感觉同样不好,只不过他们都觉得没资格抱怨什么罢了。”
“那,你没到吕川家问他爸妈?”
“能不去吗?他爸妈说,吕川临走留下话,在他可以说出详情的时候,会写信告诉你,再由你转告哥们儿姐们儿的。你没收到他的信?”
“你问的什么话呢?我如果收到了他的信,还能跟你装这么半天 糊涂?”
两人之间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彼此除了困惑、郁闷,都无话可说了。
德宝走后,秉昆想到各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工作正是本月,立刻 换了一页纸给哥哥写信,问哥哥被招成工农兵学员没有?他听哥哥和嫂 子谈过此事,知道哥哥挺渴望上大学的,嫂子也百分之百支持,而那正是他乐见其成的事。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们周家只有一个儿女能搭上这 条工农兵学员的大船,那够条件的非哥哥莫属。
一个月后,他才收到哥哥回信。哥哥在信中淡然地表示,他对上大学的事一点儿都不热切,自己确实对北大荒对兵团有了深厚的感情,对 当地教育事业做出一点儿贡献,那才是自己最大的心愿。
秉昆从字里行间看出的却不是淡然,而是索然,从此泯灭了那个 盼头。
实际情况是,由于张铁生、黄帅两桩事件在全国的持续发酵,周秉 义他们那个师受到了一些上大学的梦想破灭而心怀怨气的人的攻击。他们四处告状,使身为教育处副处长的周秉义难以招架,穷于应付,压力 极大。他与冬梅的夫妻关系也成了那些人攻击的内容。为了减轻全处其 他同志的政治责任,他只得引火烧身,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罪名独自扛下来。
不好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虽然没有一件直接发生在秉昆身上,但 让自己的朋友们处境牺惶,日子很不好过,便也搞得他心烦意乱。
小龚叔叔龚维则被开除了警籍,成了政治劳改犯。在公安系统政治 学习班组织的一次讨论会上,有人说:“取得了彻底打倒刘、林两个资产 阶级司令部的伟大胜利,即使全中国人都成了文盲,那也是'文化大革命' 对中国乃至全世界做出的贡献!”
听者们肃然点头。
龚维则本来是作为积极分子参加学习班的,数次发言也被认为很有 水平,甚至还作为代表在大会上发言,给一些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有 人还因此预测,估计学习班一结束,他将会受到重用提拔。
也许是有点儿得意忘形,或者那天由于什么原因情绪不佳,总之他一反常态,瞪着说那话的人问:“你说的那算是人话吗?拥护’文化大革命’也没你这么拥护的吧?你愿意成为文盲吗?也愿意你的后人都成为 文盲吗?政治学习是严肃的事,严肃的事那就不能装出严肃的样子胡说 八道,传出去是会影响我们学习班的政治声誉的。”
对方却说:“你别问我,谁说的问谁去!”
他顶了一句:“不管谁说的,那都不是人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屁话!”
不料对方锦袖出镖地轻轻点了一句:“那话是春桥同志说的。”
这一“镖”仿佛正中龚维则的咽喉,他半张着嘴顿时瞠目结舌。
众人大骇。
更有的人,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吓成了那样,嘴张大的程度如同下 巴脱臼了,没人帮着复位就根本合不拢了似的。
突然有人扇了龚维则一耳光,紧接着他遭到了几个人的拳脚攻击。
后经查证,那话确实是张春桥在上海“批林批孔”动员会上所讲,并未公开发表,后来只口口相传于消息灵通人士之间。
于是,龚维则辱骂中央首长的罪名坐实了。他在认罪书中再三辩称 自己确实不知那话是首长讲的,自己也确实是为了维护那一届政治学习 班的声誉。这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内心里就是觉得那话不是人话,越 辩罪名越实。
实际上,那起事件是几个嫉妒他的人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他们估 计张春桥那话会引起他反感,偏偏抛出那话来激怒他。真的被提拔了会 让别人嫉妒,可能被提拔的人往往也会遭到嫉妒。他们陷害他,并不意 味着他们思想上认同张春桥的话。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龚维则思想特别 一致。恰恰是他因为表态好被提拔,就更加让他们妒火中烧。即使龚维 则果然被提拔了,那也高升不到哪儿去,无非就是调到别的派出所去当副所长,而且很可能还是调到离市区更远的乡镇派出所去。但是,心中妒火已经燃烧起的人通常不管那些,他们只要享受达到目的的快感。强 烈的嫉妒,类似对无辜者实施报复。
有关领导对这起事件很震惊,继而很遗憾。他们想保一下龚维则,但 嫉妒他的人同仇敌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扬言铁证如山,板上钉钉。于 是,那些领导只好表示痛心了。
那起事件当然也会传到酱油厂去。离北京很远的A市人,十之八九 对发生在北京的事并不真的关心。那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他们,发生在本市、本区、普通人中的事则不同了,关注度那可要高得多,仿 佛部落人特别关注自己部落发生了什么那样。
酱油厂的人有的听说龚维则的侄子就在本厂,此前不知是谁,于是结伴去出渣房一探究竟,要不就在食堂里对着龚宾指指点点,交头接 耳。更有甚者,上下班时站在厂门口不走,非让别人告诉他哪个是龚维 则的侄子。龚宾似乎不再是一名片警的侄子,而是张春桥的侄子。进步 耳聋,有心想要保护龚宾免受滋扰,却也不知如何行动。向阳和德宝仗 义,因而骂过某些人,还几乎与人动起手来,结果事与愿违,连原本没那 份好奇心的人也好奇起来了。唐向阳自从当了班长后,把爱护龚宾和进 步当成自己的神圣使命,时时处处学习秉昆三人的君子风范,希望自己充当老太太般的保护神角色。机会终于来了。这靠边站的中学校长的儿 子,在酱油厂完成了感情立场的根本转变,不但和几个草根阶层的儿子 成了哥们儿,而且一心要做富有牺牲精神的一个哥们儿。他在别处从没这么容易获得真诚的友谊,这让他立誓回报。
唐向阳经常劝龚宾想开点儿,叔叔的问题,别太当回事。
然而,龚宾天性胆小、心理脆弱,他从未经受过类似考验。忽然有 一天,他在班上开始面壁傻笑,或独自嘟哝不休。
他精神崩溃,疯掉了,被送入精神病院。
关于他的住院费问题颇有争议,厂里认为不是工伤,也没厂里一点 儿责任,按公费医疗条例,厂里是不能承担的。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家小厂的三级车工,母亲没有工作,哥哥在插队,自己还养活不了自己呢。所 谓争议的另一方,其实只有两个半人——向阳、德宝和进步。进步耳聋,无 法参与争论,只能算半个人。两个半人所代表的正义,力量太单薄。何 况厂里也有厂里的难处,总得照章办事啊!
于是,德宝向秉昆告急。
秉昆那火上得大了,一夜之间扁桃体就发炎了。
第二天,他向邵敬文请假。邵敬文很感动,爽快地准了他三天事假。
他说半天就行。
邵敬文说:“小周啊,你以为你是谁呢?你有多大神通,半天就能把 这事摆平?三天后你如果能有好消息告诉我,那就算你能耐了得啦!”
秉昆先去厂里找一把手理论。全厂大多数人认为一把手表面看起来 只讲原则不讲人情,其实是位心肠挺软的领导。
一把手说:“周秉昆,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事是你该管、能管的吗?我就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吗?有规章制度,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犯 错误吧?”
他嘶哑着嗓子说:“头儿,厂里其实有责任,你们领导们也已经犯了错误。一些人滋扰龚宾的时候,领导们为什么就不制止呢?
一把手瞪着他愣了片刻,不悦地说:“没想到你被借调了一个时期,变 得这么岀息了。你这不是在求我,明明是在将我的军嘛!你既然把话说 到这份儿上了,那你们联名向上级告我吧!”
秉昆一急,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没理可讲了,却仍坐着不肯走。
一把手也不撵他走,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叹道:“是啊,我们没制止,确 实也有责任,但都以为那些人议论几天,一阵风也就过去了,谁想到会 是这么个结果呢?这么着吧,给你指点迷津——去找’她’,’她’老伴 如果能从上边给厂里批几句指示,哪怕是模棱两可的话,厂里就好办 了。你们几个费尽苦心的目的也达到了,咱们厂里人的良心也都会好受 点儿。”
秉昆问:“你究竟让我去找谁啊?”
一把手说:“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也不想想这种麻烦事除了一个人你还有谁能去找!”
秉昆这才恍然大悟。
德宝、向阳和进步三人也要跟秉昆去找老太太,秉昆独自一人去 了。他带上了两期《红齿轮》,自己签上了名,还请邵敬文和师父白笑川 也签上名,少不了写上“请批评指正”五个字。
他没去老太太家找她,怕老马同志也在家,有些话反而不好说了。他扛着自行车上了江桥,直奔糖厂而去。
好在正是夏末,又非雨天,江边凉爽,风景也不错,老太太在江边 听秉昆说明了相求之意,半晌没表态,坐在干净的江堤上望着滔滔江 水吸烟。
秉昆陪她坐着。
老太太吸了几口烟,将半截烟往地上一弹,站了起来。
秉昆也赶紧站起来。
老太太板脸喝道:“弄个坑,把烟埋了。风景挺好的地方,别让我一个烟头给破坏了。”
秉昆又赶紧蹲下,用石片在地上划了个坑,将烟头埋了O再站起时,老太太已走远了。
他小跑着追上她,边走边说:“我是代表他们几个来求您的……”
老太太站住,面无表情地瞪着他说:“我就寻思你绝不会只为了送 两本杂志来找我。果不其然,你要强加给我那么一件麻烦事!还让我出厂,让我跟你到这儿,我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太太,跟你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并肩坐那儿,我吸着烟,你哭丧着脸,母子不像母子,姐弟不像姐 弟,让别人看了会怎么想?简直不成体统!周秉昆,你别忘了我现在虽 沦落成了普通工人,可组织档案中,我仍是在册的十三级干部,不是你 哥们儿中的一员!”
秉昆低眉顺眼地说:“明白,明白,可在我们心目中,您就是正义的化身啊!”自从听了师父白笑川的遭遇后,老太太在他心目中的好形象 打了折扣,但他也只有搜肠刮肚地说老太太可能爱听的话。
老太太皱起眉,反感地说道:“跟谁学的这一套?不会就别溜须拍 马!以后再不许你对任何人说那么肉麻的话,求人的时候也不许说!”
秉昆连连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我哥临走时告诉过我,如果 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就找您,您肯定会帮忙……”
老太太火了: “撒谎!你哥是那么说的吗?哎,你这孩子,怎么学会 撒谎了?是那两个编顺口溜的教你的吧?”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是我自己……我承认我撒谎了还不行吗?我哥说的是不许我再给您添麻烦!”他语无伦次了。
“这还像你哥说的话。”老太太被他黔驴技穷的样子逗笑了。
在走回糖厂的路上,她让他先到市革委会请求老马同志接见。老马同志毕竟是市革委会副主任,不是谁想什么时候见就能见到的,得预 约。市革委会有好几位副主任,各管一摊。有的什么也不管,只是虚名,老马同志就是挂虚名的副主任。要求一位挂虚名的副主任接见,得有听起 来很像样的理由。
“你就说,他老婆在酱油厂工作过,我们反映的事与他老婆有一定责 任关系。”老太太如此这般悉心指导。
秉昆说:“那样不好吧?”
老太太说:“好不好的,你只管那么说就是。”
秉昆说:“非得说老婆吗?说妻子爱人不行吗?”
老太太说:“什么妻子爱人的!我们两口子都多大年龄了?你那么 文纟刍纟刍地说,没人会认真对待你的预约!就说老婆。说老婆得劲儿,接 待的人就不太敢掉以轻心了,那样你才能预约成功。而我呢,今晚嘱咐 老马同志,保证他明天一定见你们。你接着回厂里要做的事,就是多动 员些人,越多越好,明天和别人一块儿去。”
“别人怎么会听我的呢?”秉昆没把握了。
“你要去动员那些对小龚宾造成过精神压力的人。酱油厂的职工们本质上都不坏,这一点我清楚,你也要相信。小龚宾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良心不安,但有些人肯定会。你要判断他们是谁,动员 那样的人。有的人明明自己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了伤害,也不会感到良心 不安。你如果去动员他们,当然是对牛弹琴,所以你要判断。”
“记住了。您还有什么指示?”
“明天你不要表现出和老马同志认识的样子,对他说话也不必太客 气。记住,你不认识他,他没见过你。你是群众代表,对他说话越不客 气,事情反而越容易成功,对他也好。事不宜迟,形势多变,趁老马同志 现在帮得上你们,抓紧办。”
秉昆对老太太的指示一一照办,第二天率领十几人去了市革委会,德 宝、向阳和进步自然义不容辞,国庆、赶超、吴倩和于虹也都请了假,参 与其间,以壮声威。
老马同志准时接见了他们,陪同接见的还有一男一女。双方都煞有 介事,说得振振有词,接见的洗耳恭听,不停地记录。
最后,老马同志说:“研究研究。”
几天后,酱油厂开了一次职工代表大会,传达了市革委会领导同志 的指示: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仍要依靠广大革命群 众。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有利于将他们紧密团结在党的周围。解决一人一家的实际困难,往往能团结一大批。
于是,职工代表大会一致决定,厂里为龚宾报销百分之七十的医疗 住院费。
邵敬文和白笑川听秉昆汇报了最后的结果,都很感慨。
邵敬文说:“如此看来,你们叫人家老太太的那个女人,还真是你们的贵人。人生难得遇一知己,遇一贵人就更难了。像咱们三个,可以算 是知己,却都难以成为对方的贵人,有那心也没那能力啊,小周你够幸 运的。”
白笑川连说:“没想到她会那么使劲儿地帮你们,没想到,没想 到……”
秉昆为办成那事几天内似乎都生出了些白发,却也受到了师父和组 长邵敬文的称赞,从此老少三人更加推心置腹,坦诚相见。
一波刚平,又起一波——于虹在单位也闹岀事来。
她那只有二十几个人且多是姑娘们的小单位,其实也就是个制作麦 秸画的作坊而已,名分上却直属省文化厅。“文革”开始后省文化厅被“砸 烂”,改成省文化工作执行委员会,但姑娘们的工作没变,变了的只是上 级领导,无非一批老人下去了,一批新人上来了。麦秸画依然主要提供 给国家作为国礼,或作为艺术品出口给国外代理商赚取少许外汇。因为 涉外,常有外宾到那小作坊参观。当年到中国的外宾实在有限,能到A 市的更是少之又少,负责接待的干部们感到极其光荣,故那个小单位的头头们往往由省里直接任命,这使他们觉得自己身份颇高。
不知是按照什么人的想法,于虹她们制作了一批动物作品,有虎、骆驼、猫头鹰、狼什么的,据说作为国礼赠予外宾时,他们都很喜欢。问 题就出在那样一批麦秸画上,它们取材于一批“戴罪立功”的老画家们的国画,他们是奉命无偿为北京各大宾馆创作,但有人首先看出了那些 国画作品是“黑画”,接着,许多人的火眼金睛也都看出“黑意”来。画 虎的是以草为林,三虎为彪,明摆着是为悼念林彪而画;画骆驼的将骆 驼们画得那么瘦,神态那么茫然,居然题曰“任重道远”,明摆着是在讽 刺大好形势;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摆是在暗示现实惨不忍 睹;革命者常说阶级敌人“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可画上的狼却那么漂 亮……
于是,“黑画事件”当然上升到“为资产阶级反动势力复辟做舆论 准备”的严重政治事件。
那么,A市那小小的麦秸画作坊里的姑娘们,又为什么偏偏做出这 么一批连名字都一模一样的作品呢?不追查行吗?
结果一追查,查到了业务组长于虹头上。
姑娘们是在她的提议之下制作那批麦秸画的。
她又是受谁的指使呢?
当然,并没有人指使她。一次外交部礼宾司的人陪同几位外宾到了A市,参观了她们单位,一位礼宾司的女同志建议鼓励姑娘们集思 广益,多从中国画中借鉴题材,使作品内容更加丰富多彩。对方显 然是一片好意,为了拓宽业务组长于虹的视野,热情地向她介绍了以上题材。
事情水落石出,头头们就命于虹写出说明和检讨。
说明材料写了,她却拒不检讨。
领导耐心地说服她写,而她就是不写,理由是自己不知该检讨什么。
领导启发她,说那些画已经定性为“黑画” 了,你如果不反省检讨,单 位过不了关啊!
于虹在家是老姑娘,虽是普通百姓人家女儿,但从小那也是母亲依 着父亲顺着的。自从哥哥姐姐下乡了,她更成了父母身边的宝贝。总而 言之,她有那么点儿被宠坏了。
她说:“那些认为是黑画的人,不那么看,而以正常人的眼光看,不都是挺好的画,并没有什么黑的意思呀!”
领导无奈,停了她的工作,勒令她在家反省,直至肯写检讨为止。
其实,领导们人都不坏,对她一向也挺好,甚至可以说挺器重。他们内心里也认为她的话有道理,但再有道理,该写检讨也得写啊!他们和上级审时度势后一致认为,由于虹检讨最容易帮助单位过关。一个从 没说过任何错误政治言论的二十五岁姑娘,还是“红五类”,谁能将她怎么样呢?这话说多了不是,说少了她又不理解领导的苦衷。他们想帮她 改改倔脾气,结果事情搞夹生了。
于虹找赶超哭诉自己的委屈,赶超是秉昆他们几个中性格特别容易 冲动的一个,当即找国庆请教该如何替于虹讨公道。国庆明白,他的意 思无非是要自己陪着一块儿伸张正义。他俩是哥们儿,吴倩和于虹是姐 们儿,也是于虹与赶超这一对儿的介绍人,冲哪一层关系自己都得挺赶 超一番啊。国庆觉得两个人还是有点儿势单力薄,便替赶超说服德宝也两肋插刀。德宝更是觉得义不容辞。当时春燕在场,她不许德宝去,怕对她这标兵有不良影响,并主张赶超劝劝于虹干脆写份检讨过关算了。国庆碰了一鼻子灰,大为不快,说了些春燕两口子不够义气的话,随后悻 悻而别。
于是,赶超和国庆两人一身正气去了于虹单位,与她的一位领导义 正词严地理论。双方不一会儿就都火了,不但互相指鼻子瞪眼睛地吵了起来,而且发生了肢体冲撞。一个小姑娘吓着了,打电话叫来了派出所 的民警。民警一出现,国庆和赶超感觉受辱,恼羞成怒,火冒三丈,对民警也出言不逊,结果双双被带走了。那哥儿俩一向自觉是良民,从没被 人那么呵斥过,接受不了哇。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同《水浒传》 中解珍、解宝二兄弟不将毛太公家当一回事似的,在派出所充好汉。都 是“红五类”嘛,总被家庭出身的那个“红”字罩着,以为就可以有理 走遍天下。民警们也大光其火,将他俩用手铐铐在暖气上了。于虹和吴 倩两个一等不见人回,二等不见人回,心中始觉不安,到于虹单位去找,听 说被民警带走了,慌忙去了派出所。
国庆和赶超那时倒也理智了,催她俩快去找秉昆。
赶超已是义士折腰,英雄气短,嘱咐:“让秉昆去找老太太!”
一名民警立刻吼了他一句:“找老太太她姥姥也白找!”
于虹和吴倩两个十万火急地又来到了秉昆家,秉昆不在,秉昆妈听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大概,虽然对什么黑画不黑画的不明白,但同样着急,义愤地说:“咱们老百姓从不搅和那类政治的事,有些人干吗也不让咱们安心过日子?他们总这么搞下去国家还有好?但秉昆整天到处 组稿,往往不在班上,这可怎么办呢?”
于虹和吴倩两个一听,急哭了。
还好秉昆组到了稿件,回家吃午饭,二人就又将那事重说 了一遍。
秉昆听罢,仰脸长叹一声,向于虹和吴倩偏过头去,束手无策地说: “你们看。”
于虹跺脚道:“赶超和国庆他俩在派出所的暖气上铐着呢,你倒是叫 我俩看你头发干什么?”
秉昆乌云遮脸地说:“为龚宾那事,我几天内都生出白头发来了。他俩现在又出这事,你们找我有什么用?”
吴倩不爱听了,顶了他一句:“龚宾那事是你一个人办成的吗?我俩 和国庆他俩不是你一发动二话没说都去了吗?怎么,现在到了国庆他俩 需要哥们儿相救的时候了,你想做甩手大爷?”
秉昆妈也急了,对他训道:“你还说什么废话呀?不是让你去找你 们那个贵人老太太吗?贵人也没有白当的便宜,关键时刻得见困难就 ±!要不你妈怎么就当不成谁的贵人呢?快去找她,去吧去吧!”
她边说边将儿子推出了家门。
可怜秉昆,早上没吃几口饭,中午一口饭没吃,刚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听到了让自己心烦意乱干着急也没辙的事情,还被妈推出家门催 促着赶紧去办!
他六神无主地往江北的方向急蹬着车,到了江边没上江桥,将自行 车架在桥下,坐江堤上发起呆来。他想不能再去找老太太了,为龚宾那 事,老太太和老马同志都做得够可以的了。即使拿他们哥们儿之间的“义 气”二字来要求,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就那种事,非亲非故的,谁愿 鼎力相助呢?一旦被自己的对头们当成攻击的把柄,自己很可能因而“中箭”,可人家做得几乎奋不顾身了。刚过去一个多月,怎么能再去找人家呢?见了人家,又怎么有脸再开口相求呢?用人家老太太的话说,你周秉昆当人家是谁啊?又当你自己是谁啊?
周秉昆回到编辑部时,脸上的表情肯定特别不好。他一进门,白 笑川和邵敬文的目光就惊诧地看着他,直到他坐下去,他俩的目光都 没离开。
待秉昆从书包中取出稿子摆桌上看时,师父白笑川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他勉强一笑说没怎么,有点儿累了。
邵敬文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带着稿子回家看。
秉昆确实想回家,也确实觉得不舒服,心慌得厉害,头晕目眩的。刚 往起一站,想到吴倩和于虹肯定还等在他家,自己可对她俩怎么说呢?这么一想,心里火上浇油似的,又是猛地一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几 晃,差点儿要倒下。邵敬文和白笑川及时跨过去,一左一右将他扶住了。他浑身发软,在椅子上坐不稳,伏在桌上还抖个不停。
邵敬文有经验,干脆与白笑川帮他仰躺在地板上。
他说:“饿……”
白笑川还剩有小半个烧饼,赶紧找来塞他手上。他仰躺着,口又干,噎 得咽不下去。邵敬文只得又扶他坐起,白笑川端着自己的水杯,让他喝 了几口水。
秉昆吃下半个烧饼,身子不发抖了,却还是没劲儿,又仰躺下了。
白笑川说:“饿的。”
邵敬文说:“不全对,他心里肯定还有着急上火的事。”
秉昆一想到国庆和赶超两个被铐在派出所的暖气上,眼角淌下泪来。
白笑川和邵敬文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
白笑川说:“师父命令你,把你心里那着急上火的事讲出来。”
秉昆说:“与你俩没关系。”
邵敬文说:“你是咱们编辑部的人,你摊上的那就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事,也和咱们编辑部有关系了,和我俩有关系,必须讲。”
秉昆被逼无奈,只得将事情讲了一遍,讲到国庆和赶超两个现在的处境,无声而泣。
邵敬文问白笑川:“黑画的事我听说了,你呢?”
白笑川说他也听说了。
邵敬文说:“那还真就麻烦了。”
白笑川对秉昆说:“恐怕,只有那个女人能帮你们了,你明白我指的是谁。”
秉昆说,他已没脸再去找她了。
邵敬文站起,在办公室来回走,后来坐在办公桌前翻通讯本。他将 通讯本放下后,皱眉吸几口烟,看一眼秉昆,再拿起通讯本呆看着,寻 思着。
白笑川对他说:“你如果能帮就帮一次吧,小周他现在是我徒弟,也算给我一次面子。
邵敬文说:“见到过为朋友的事着急上火的人,没见到过急成他这样 的。白老师,你收他为徒,估计往后让自己着急上火的事少不了。”
白笑川说:“我现在就已经替他着急上火了啊!”
听着两位的对话,秉昆心中有了一线希望,虽然已能坐起了,去卩仍 仰躺着,装出更加可怜的样子。
邵敬文插上门,终于坐下抓起了电话。
邵敬文在部队时当过团里的文书,他的多才多艺颇受政委赏识。政 委转业后在某区当了公安分局局长,他与政委一直保持联系。然而,以 前毕竟是团首长与机关兵的关系,即使保持着联系,也只不过是以前那 种关系的延续。
邵敬文在电话中低声下气地说了之后,局长在电话那端说跨着区 呢,不是自己想帮忙就能帮得上的,但表示愿意试试,让他等电话。
他一放下电话,白笑川就开口道:“你少说了一句,也没问等到几点 钟,别等到下班了还没个回话。”
邵敬文看一眼手表,什么都没说,在桌椅间来回走。
白笑川又说:“那我先陪小周去吃点儿东西?”
邵敬文点头。
师父陪徒弟吃了顿饭回来,那位区公安分局局长还没回话。三人坐 在各自的桌前,都一言不发地看稿子,也都看得心不在焉。
直等到下班时间,电话铃始终没再响过。
邵敬文说:“你俩先走,我再看会儿稿子。”
师徒二人失望地对视一眼,只得向外走。双双走到门口,电话忽然 响了,同时转身,见邵敬文已手握听筒了。
邵敬文低声嗯嗯啊啊了一阵,放下听筒,朝他俩招手。
他俩便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邵敬文说:“可以放人,但'十一'前不行了。再过几天就'十一'了,连 精神病人都要求家属严加看管,何况你那俩哥们儿是刚闹过事的,问题 不大,时候不好,话说得很死,’十一’前肯定不行了。’十一’假期一过,立 刻就放。还有,今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不能提什么黑画不黑画的。他们针对的纯粹是无理取闹的行为,与黑画不黑画没任何关系。就当咱们没说,人家局长也根本不知道那起因。最后,希望咱们编辑部组织几位 曲艺界人士,政治上干净的那类,’十一’前为两个区的公安干警演出一次。”
秉昆大喜过望,连说:“明白,明白。”
白笑川却问:“那我算政治上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呢?参加还是不参加呢?”
邵敬文想了想,开通地说:“你还是参加吧。能成为咱们编辑部一员,政治审查很严格,证明有关方面也没把你当年戴帽又摘帽太当一回事。”
他又问秉昆:“高兴了吧?”
秉昆说广起码不再着急上火了。”
白笑川却说:“实际上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不算今天,还有五天过 '十一’呢,再加上三天假,一头一尾还不是被关了八九天吗?就因为 那么点事儿,不劳局长大人打招呼那时也该放了。等于是送了个顺水人情,还得咱们动员别人去为他们演出一场。”
邵敬文愣了愣,脸红了,难堪地对白笑川说:“你看你白老师,怎么 可以当着徒弟的面这么说话呢?这是没赶上严打,算你徒弟那俩哥们儿 走运,如果赶上严打,那还不惨了?再说咱们曲艺工作者能有机会慰劳 一下公安干警,也是咱们的荣幸啊!”
他的话说得没错,一些本市的曲艺界人士听说要为两个区的公安干 警演出,确实都甚觉荣幸,热情高涨。平时几乎没有演出机会,谁敢私 自表演那就是个事。分文没收是个事,收钱了更是个事。一个个才艺生疏了,曜皮子也不利落了,像两地分居的恩爱夫妻盼着同床共枕的探亲假那般,盼着有朝一日登台演出。人人踊跃,临阵磨枪,现上轿现扎耳 朵眼儿,而政治“不干净”的同行对他们羡慕死了。
秉昆也参加了,又认识了些前辈。演出大受欢迎,两区的局长政委 还接见了他们,陪他们吃了顿待客的食堂饭,秉昆由此认识了些公安干 警,答应期期寄给他们《红齿轮》。
一九七四年已经是“文革”第九个年头了。在政治社会表象之下的民间,开始有种现象悄然复苏,弥散,互相影响。形形色色的人,对于没完没了斗来斗去早已厌烦透顶。没人敢说出这一真相,却也很少再有人深信“与人斗,其乐无穷” 了。许多人开始对斗争哲学“阳奉阴违”,暗 中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人哲学”。不是“老好人哲学”,而是尽量 不整人,争取不留恶名。一度灿烂夺目的金科玉律已失光泽,“钢箍铁咒”弓I起人们内心普遍的极度反感。好人悄然变多,坏人相对变少且更 突显他们的不可救药。中国似乎已分化为表里两个社会,一个是表层的、虚假的政治社会,一个是开始反思反省、向往回归常态的深层社会,酝 酿着重大事变的发生。
“十一”假期,秉昆他们没聚。国庆和赶超已转到拘留所关押,吴倩 和于虹心情自然不好,怎么聚呢?假期一过,他俩出来了,没瘦,似乎还 胖了点儿。赶超说蓝警服们后来对他俩还行,待遇上有别于小偷流氓。这 一方面是局长打招呼和秉昆他们慰问演出起了作用,一方面是拘留所手 下留情。
国庆还开玩笑,说他这个叫国庆的人,过了一次终生难忘的国庆。
然而,于虹没颜面再在单位待下去了,她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单位 换了一位领导,与她谈了一次话,谈得特别恳切。单位希望她同意说自己是被单位开除的,方便单位向上级汇报搪塞,也是为了应付那些继续 找晴的人。
领导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吸取了教训的于虹点头同意了。单位挺 仁义,多给她开了两个月工资,并允许她带走一批麦秸画,反正那些麦 秸画已经成了翻版“黑画”,只能堆在库里了。于虹也不客气,借辆平板 车全拉走了,哥们儿姐们儿家里便都有了一幅,秉昆家得到了骆驼,他妈挺喜欢。每个得到的人都说好看,这使于虹颇觉欣慰。
但毕竟失业了,她和赶超都很发愁。
轮到春燕表现一把了,她找到赶超说:“当时我不许德宝跟你俩去理 论,你俩骂我是陆谦。就因为你俩那一骂,我借了本《水浒传》看,批宋江那会儿我都不看!现在,事实证明你俩并没有理论出什么好结果。如果当时德宝跟你俩去了,还不落个同样下场吗?那我能不受牵连吗?如果我也受牵连了,如今指望谁帮于虹呢?要我说,你俩是不懂政治!那 事都和政治搅一块儿了,是你俩能理论出个理的吗?”
春燕师傅去世了,她不仅是本市第一名女修脚师,直至一九七四年仍是本市唯一一名女修脚师。由于那位曾是“人民大浴池”金字招牌的师傅去世,作为唯一的女弟子,她也被视为浴池的绝版人物了。又由于 她是标兵,其荣誉也是单位荣誉,她在单位就有了点儿特权,比如约见 单位领导比较容易,也可以招收徒弟了。如果能以老资格女修脚师的名 气,再为单位带出一名女修脚师,单位甚至同意她自己挑选合适的徒弟。
凭了此种特权,于虹顺利地成了春燕的第一名修脚师女弟子。自己的姐们儿成了自己的徒弟,这是她高兴的事。姐们儿加上师徒,关系更 加牢不可破,亲密无间。单位寄托于她的希望实现了,也很高兴。不那 么高兴的只有于虹,由艺术工作者而变成了女修脚师,她无论如何高兴 不起来。不高兴也没法子,失业的滋味儿太不好受了。
赶超则对春燕分外感恩,不再视她为陆谦,而称她为“及时雨”宋 江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几场雪后,就到了一九七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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