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
报纸上说的,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真相,什么是英雄主义,对爱不爱生活这个说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要我说,生活像人,有时或有些是让人爱的,有时或有些又是不让人爱的,甚至让人恨。总之我对这话并不太认可,但我一直记着它,因为这是我向前妻求爱时说的一句话,也是她临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说过,刚出来时,我曾在鞋厂打过六年工,给鞋子打孔钉扣的事,我闭着眼睛都能做得好,可其他事仍一窍不通。多数工人都这样,只会一门手艺。这是行规,都会了,有人就会自立门户,单干,搞个小作坊也比工钱挣得多。这是做老板的最忌讳的,最基础的私心和防备,可以理解。刚进厂时我有位师傅,是个女的,比我大两岁,父母曾是浙大教授,母亲是福建泉州人。她打小在外婆家长大,会说一口闽南话,也染上当地一些口语,比如“天乌乌”“人生海海”什么的。我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下来,我十个手指头被齿状的鞋扣咬得血淋淋,当牛作马的生活让我对生活只有恨,没有爱——爱被我恨死了,葬在大海里。
有一天,工头用西班牙语叫我做一件事,我听得半懂不懂,做错了,挨了两耳光。我很委屈,他明知我刚出来,西语不好,他会中文不说,偏装洋人,说洋话,还学洋鬼子,打人。我觉得这日子不过也罢,便罢工,罢吃,等着被开除,流落街头,挨饿冻死。她给我带来饭菜,给我看一张报纸,上面用红线画着一句话,劝我收场。那时也没有中文报纸,报纸是西语的,她在报纸的空白处写着中文,就是那句话。
不愧是教授女儿,她学习能力很强,我遇见她时她已经能用西语跟人吵架。我的西语都是她后来教的,一边做工一边教,看报的习惯也是她带我养成的。而当时,我连中文也没学好,我初中没毕业,也没见过世面,哪能领会这么文雅精致的名言锦句。我看着一个个认识的字,却不知道什么意思,问她。在她看来这是一句大白话,大白话像公式一样的,不好解释的。她没招接招,接到一句俗话上,说:
“人生海海总知道吧,就这意思。”
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傻小子,付得出死的勇气,却拿不出活的底气——当时我连“人生海海”也不知什么意思。她扑哧一下笑了,告诉我这是一句闽南话,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但总的说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
她说:“如果因为生活苦而去死,轮不到你,我排在你十万八千里前。”
后来我知道,她家里很惨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她哥哥去报仇,打死一个红卫兵,自己也被红卫兵打死。红卫兵分两派,一派杀上门,要斩草除根;一派暗中报信,想帮她和母亲逃走。她连夜逃走,母亲死守丈夫和儿子的尸体不肯走,宁死不走,结果受尽折磨,以死求了解脱。她逃回福建老家,东躲西藏,最后走投无路,只好用年轻的身子抵出头费,逃了出来。
人生海海,我们像海滩上的两粒沙子一样相遇。人生海海,我们同吃同工三年后,她离开鞋厂,用几年的工钱租下一个小铺子,炸油条卖。这是一次鼓足勇气的冒险,因为当地华人不多,愿意花钱的华人更少,搞不好炸出来的油条只有自己吃。但她很聪明能干,对油条样子作了修改,改小,小得像一根大薯条,然后配上巧克力酱,蘸着吃,一下符合了老外口味,生意做成了。
铺子就开在鞋厂附近,我们回宿舍必经的一条小街上,我眼看着她生意越做越好,心里替她高兴。她知道我没工钱,每次看见我都叫我进去免费吃。我不好意思,有时她会主动送我一袋,说是卖剩的。交情就这样一点点加深,后来她实在忙不过来,邀我去做她帮手。那时我已付清龙头的钱,她出的工钱也不比鞋厂少,就没犹豫,去了,吃住在她铺子里。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主动向她求爱,让她很诧异。
她说:“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吗?”
我说:“知道。”
所谓情况就是她和龙头的关系,龙头一年来这里三四次,来了就把她带走。厂里人都知道,她是龙头的小鸟。这是过去造成的,我觉得她现在应该改变这个情况——当时我就是这么说的,你要改变这情况。她说,你不怕人笑话你吗?我说,我死都不怕怎么怕人笑话。她说,不,这对你不公平。我说,难道龙头对你公平吗?她说,我会改变这个情况,但不是在这里,更不是和你,等我攒足钱,我要离开这里,重新开始生活。我说,那我们一起走吧,铺子离不开我。我说了很多都没能说服她,直到想起她写在报纸上的那句话,我稍加修改,把“生活”改为“你”,对她说后,她才流着泪对我说:
“我以后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我说:“你以前就对我好了。”
她说:“以后会更好更好。”
真的,我前妻人很好,就是命苦。我们结婚才七个月,她不幸走了。那时我们已经搬到马德里,同样的铺子,在这里犯上水土不服的毛病,生意惨淡。为了节约成本,我们不买城里的面粉,到百十公里外的农场直接批量进货。后来又心疼租车钱,我前妻卖掉了她从父亲遗体上摘下的金戒指,买了一辆破货车。这车真是太破了,连刹车都不灵光。不灵就不灵吧,我们开慢一点就好了,反正生意清淡,我们有的是时间。为了开办这个新铺子,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和才干。我们老铺子生意好好的,干吗要路远迢迢迁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男人的面子,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是干净的,我是体面的。没想到,我的面子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破车!
有一天,我们刚上完货,开出农场没一公里,下坡时,本来不灵的刹车彻底不灵,破车变成一头疯牛,开进草地里依然把我们惊恐的叫喊声当耳边风。当时我还不会开车,是妻子开的,她怀孕已六个月,肚子明显挺出来,有时会碰到方向盘。我曾跟她开玩笑说,你是世上最牛的司机,可以用肚皮开车。她说,我们孩子将来一定是个赛车手,没出生就学会开车了。当然那时我们不可能再说这些,那是刹车仅仅不灵时,现在刹车彻底完蛋了,我们吓坏了。她叫我跳车,我叫她跳。她说我这肚子连走路都走不好,怎么跳车,你跳吧——她对我大声吼叫,我比她吼得更响——
她说:“你快跳!不跳可能就死了。”
我说:“我可以死!你不能死,你要给我生儿子。”
她说:“那我们只有一起死了。”
我说:“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可最后死的是她,我只是擦破了一块皮,她的血从下面流出来,也从嘴里流出来。她撞破了肝脏,在这远离城市的乡下派直升飞机来救也来不及,只来得及跟我作临终告别。当时我们流的那个泪啊,那个哭啊,就不说了,就说说话吧。
她说:“我真该死,没把孩子给你留下来。”
我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跟你一起死。”
她说:“你不能死,你死了连给我上坟的人都没有,我的亲人都死了。”
我说什么呢?我就是哭,像傻子一样哭,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抱着她越来越轻的身子。她十几斤体重——也许是几十斤——就在几分钟内钻进了草地,化作了泥土,而我只能像傻子一样哭,他妈的,我们的命真苦啊!
她真是个苦命人,却总给人好命,给我好命,如果当初没有她劝我去跟工头低头道歉认错,我可能早冻死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如果当时没有她苦苦劝我活下来,我可能就会就地挖个坑,把她抱进去,然后抱着她等死。爱人和孩子都没了,我还活什么活,活不就是受罪嘛。可是她说,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
“记住,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如果你死了,我在阴间是不会嫁给你的。记得当初你向我求婚时是怎么说的?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她把“你”又改掉,改回原样,然后告诉我,这是一个著名作家说的,叫罗曼·罗兰,她看过他两本书,抄下了他一本子话,其中就有这句话。她说:“你要替我记住这句话,我要不遇到它,你也一定遇不到我,死几回都不够。”
我知道她说的意思,就是这句话给她勇气,让她一直含着屈辱和仇恨活着,并对生活依然充满向往,单枪匹马去闯生意,创生活。她对我说过,如果待在厂里她一辈子都摆不脱龙头的纠缠,即使纠缠脱了阴影也散不了,她必须去挣钱,用钱做翅膀远走高飞。这些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是生活为什么对她这么无情,多好的一个人啊,命为什么这么苦?
那天夜里,在上校的玩具间,我辗转反侧,像一头吃撑了的牛,不停地反刍着林阿姨和自己的过去,反刍着作家的那句话。其实那张报纸上根本没那句话,是她要送我这句话,用报纸的名义说,可以增加它的权威性,反正我也不懂西语。真的,我前妻真的是个好人,就是命苦,像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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