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现在是北京时间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深夜九点四十三分。这是上校去世的时间,他在没有任何痛苦和恐惧中结束了最后一次心跳,身上盖着一床藏青色的羊绒毛毯,身边守着我和林阿姨。房间里弥漫着豆油和蜡烛燃烧滞留的沉闷气味,林阿姨一边咳嗽一边最后一次为老伴行使了作为医生的职责,戴上耳挂,把听诊头贴在他脖颈左侧动脉处听诊。放下听诊器,她看看床头闹钟,幽幽地对我说:
“九点四十三分,他走了。”
上校生于民国七年即一九一八年,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寿高到几乎超出所有活人的想象和死者的等待:战友、亲人、朋友、敌人,有多少死者在地下等他!这些年我每次来看他们,林阿姨总对我说一句话:“他真能活啊。”眼看要往百岁大寿冲刺,四天前下楼时一脚踏空,一个跟头摔下来,当场不省人事。阿姨是医生,知道这次是要走了,给他擦好身子,穿好寿衣,守在床前,等他气绝。一线游丝一样的气息,居然又挺了四天。我正好在国内,第二天赶来为他送终,三天里阿姨至少又对我说过十几遍:“他真能活啊。”同时也说自己:“我总算熬过他了。”一种庆幸跃然脸上,像受尽恩赐。
我赶来想做些事,却无所事事,所有善后事宜在我赶来前阿姨已全部做完,大到收拾所有遗物,小到给他剪指甲、修鼻毛。墓地在十年前就选好,在我老家后山坟地,在一向阳的山坡上,筑好墓穴,刻好墓碑,包括阿姨自己的:她是上校妻子,理当葬在我们村。她为婆婆送葬的哭声至今还盘在我家乡上空,挂在老人们的嘴边。所有老人都希望最后有这样一个撼天动地的哭声来纪念他们的死,和她葬在一起他们会感到荣耀的。
三天里我只有一个任务,陪阿姨等上校闭上最后一口气。我们没想到这个时间会被一再拖延,正如上校来世时因胎位不正而大费周折一样,他去世时同样大大考验了我们的耐心。他大脑早已死亡,只有心跳和体温,阿姨每隔一会儿去摸他额头、捏他手,感受他静脉血液的流动。第一天我和阿姨隔床而坐,几乎没说一句话,也许我们都觉得需要用一种肃穆的仪式送他上路。房间里燃着一盏豆油长明灯、一对红蜡烛,这也是将亡之人应享受的仪式。十二月的上海乡间潮湿而阴冷,豆油和蜡烛燃烧散发的浊气油味封闭在房间里,令人窒息,却窒息不了奄奄一息的上校。
晚上,我照例睡在上校玩具间,地铺上。阿姨通宵握着他手和他相拥而寝,形同他只是发烧昏迷。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们,阿姨已经坐在床前,拉着他手,见到我时第一句话说:“他脉搏似乎比昨天更有力了。”第二句是一句老话:“他真能活啊。”正是这两句话像另一种仪式的启动仪式,我们开始打开话匣。多年来的多次会面已经把我们掏空,我们说的其实都是一些老调重弹的事,直到次日下午的晚些时候,她才对我说一件新事,正好也碰及我一直难以启齿的心事。
那时,阿姨发现他脉搏明显变得虚弱,以一种医生的职业口吻通知我:“应该熬不过今夜。”也像医生一样淡然,既不表现痛苦也不感到恐惧。她想起身,却被椅子粘住似的,朝我伸出手。我搀她起身,感觉到她手冰凉又轻薄,仿佛真是一只冰手,已被上校最后的体温销蚀得只剩下骨头。她领我去了上校玩具间:我曾在这儿多次过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空敞整洁,所有玩具和画画用品已作为上校遗物收拾得一样不剩,打成包,放在楼下客厅,等待和上校一起去火葬场;唯独画画的案台原样不动,铺的桌布都还在,上面还放着一把起子和榔头。
阿姨进屋,不假思索地走到案台前,叫我拿起起子和榔头,然后亲自扯下桌布,让我撬开面板。案台是一扇旧门改的,上面压着一块装饰打底的五厘板,由几颗钉子钉着,时间久了板子已经很脆,我用起子轻轻一撬便松开。我取掉面板,看到门板上平躺着一只熟悉的黑色皮包——我一眼认出这是上校的皮包,以前上校经常夹着或拎着它出门。
阿姨示意我打开。
我像对付一只炸药包一样小心翼翼拉开拉链,打开,眼前顿时跃出一片闪闪金光……我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东西:金子打制的医用手术刀具,大到剪子,小到缝针,大大小小,十好几来件,样样簇新,光芒闪烁,仿佛几十年的封存和黑暗把它们擦得更锃亮,憋得光芒要一口气喷薄四溅,刺得我当场流泪。
阿姨告诉我,这套东西救过很多人的命,也见证过不少人的死。
“但死在它们手上的人不会有怨恨的。”阿姨拿起一把柳叶刀,轻抚一会儿,抬起头对我说,“我老头子救不了的人一定是谁也救不了的。”
正因此,阿姨相信这些金器比金子还要值钱。她把刀子放回包里,合上,拉好拉链,交到我手里,然后抚着我的手背说:“你留着吧,它们会给你带来吉祥的。”我想推辞,她又抢先说:“难得你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我和老头子,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得到它。我把它交给你,也把我们的后事托付给你。”说着朝她房间努努嘴,“他过不了今夜,我想我也活不了太久了,你就答应我吧,留着它,把你叔叔和我的后事办好。”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有安慰她,保证一定会把上校和她的后事都办好。我说:“如果你觉得需要,等我们办完叔叔后事后,我可以把你接去村里住,那样你可以经常去看他,现在山上修了路,可以开车上去了。”
她毫不迟疑,爽快答应:“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随后我们回到上校床前,阿姨预感他所剩时间不多,一直握着他手。五个多小时后,她松开手,戴上耳挂,颤颤地为老伴作最后一次听诊,罢了通告我上校的死讯和死亡时间。在她示意下,我配合她一层层揭掉盖在上校身上的棉被和毛毯,然后她独自忙起来,吩咐我下楼去打水,准备为上校洁身,换寿衣。我从楼下拎来一桶温水,眼看着上校的睡衣已被阿姨脱下来,马上要脱裤子。我相信此刻她和上校一定不希望我待在身边,所以默然离去。
“你别走。”
我听到阿姨在背后对我说,回头看见上校的裤子已捏在她手里,上校从头到脚是一片晕人的白光。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到阿姨对我说:
“睁开眼,老头子希望你来看看。”
我睁开眼,看到阿姨苍凉地坐在床沿上,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放在上校小腹上部,低着头,目光凝滞地盯着右手四周,轻轻又坚定地说:“你来看,这是我三年前花了几个月时间给他弄的。”
我愣着。她努了下嘴,又说:“现在文身技术简易了,村里都开了铺子,我学会了。”
我准备上前,仿佛已隐约看到她手下按着一排墨绿色大字。但上前后我震惊了,我几乎一时有些晕眩,怀疑出现了幻觉。我没看到一个字,我看到的是一幅画,一棵树,褐色的树干粗壮,伞形的树冠墨绿得发黑,垂挂着四盏红灯笼。为了送上校踏上归途,房间里所有灯火都亮着,顶灯、台灯、油灯、蜡烛,包括我心中的记忆之灯,无不通明,以致把上校小腹上的四盏灯笼也照亮了,帮助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和想见这幅画的前世今生。毫无疑义,粗壮的褐色树干是红色箭头的演变,墨绿伞形的树冠巧妙地把可能有的一排字覆盖,而从树冠钻出的两根绿藤,挂落,是为了串起四盏红灯笼,灯笼里隐隐含着蓝色火焰——这是要把女汉奸名字烧死的意思,而且绝对烧死了,断胳膊缺腿的,火光冲天的,谁也无法让它们恢复真身。
我痴痴地看着,欣赏着,感动着,泪水流下来。
阿姨在一旁静静地对我说道:“我不能写上他要的字,我只能这样。我想这也一定是他要的。你看这儿,这儿,”她指着树冠两处,那儿显明有隆起的疤块,颜色发暗,“他曾试图把它们抠掉,但没成功。给自己剃头总是很难的,人也总是想不周全,会有侥幸心理。早知这字会给他惹这么大祸,别说剃头,即使割头我想他也下得了手。现在好了,”她握住上校的手,深情地呼唤着,“老头子,我替你成全了,你就安心走吧,下辈子你就放放心心娶我。”
说着,她毅然决然地开始为遗体擦洗身子,擦完身子穿寿衣,最后盖上一块白布,从头盖到脚,从头到脚用颤抖的手熨一遍,一边噙着泪花对我说:
“死人不怕冷,只怕脏。”
白布崭新,一尘不染,在电灯和油灯、烛光的交相辉映下,透出一种暖色的柔光,仿佛上校的体温尚存。她一遍遍默默又细致地用双手熨着白布,其实是在抚摸上校遗体,是一副舍不得。我注意到她泪水滴下来,滴在白布上,一滴一个印。
她默默啜泣的样子使我忍不住哭起来。她像被我的哭泣惊醒似的,抬起头看我,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面前,她替我拭去眼泪,一边对我说:“你去睡吧。”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舍不得我离开,却坚决命令我走:“去吧,你留着泪。能为他哭丧的人不多,就咱俩,今晚交给我,你明早来接我。”
我在一片恍惚中离去,回到地铺上坐着。我没有关门,是不准备睡的,我想也是睡不着的。按照风俗,守灵的人必须以哭服丧,灵屋必须开着门,让死者可以随时接受阴阳两界的亲朋好友来吊慰。也许是太疲倦了,也许是她暂时并不想让外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和老伴相守,她的哭声并不响亮,一直是嘤嘤的,只够在楼上听见,楼梯都下不去。我做好准备,听她嘤嘤地哭一夜。但疲劳折磨着我,后来我睡着了一会儿,醒来是四点多钟,发现嘤嘤声消失了。我想她可能是累倒了。
我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看她,不知怎么的目光落到上校的皮包上,它就在我枕头边。黎明前天是最黑的,灯是最亮的,照得皮包生出一层辉,黑得要燃起来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将它拿在手上,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刺眼的金光:下午它刺得我流泪,其实不是因为光芒强烈刺激的,而是激动。我激动不是因为它是金子,值钱;也不是因为受人重托,感动;而是想到小瞎子说的,父亲把上校这宝贝家底偷去卖了钱,花在了他身上。我一直苦于找不到证据反驳他,这个混蛋!现在证据就在眼前,在我手上:它确实是吉祥的,灵丹一样的,一下驱散了蛀噬我多年的心病。我轻轻抚摸着包,心底暖洋洋的,感到有一只温软之手在抚慰我,也许正是上校在天之灵的手吧。
隔壁始终没有动静,阿姨一定是累倒了,睡着了。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一直等到八点钟才过去看他们。阿姨确实睡在床上,但样子有些异常,换过衣服:是一套崭新的黑色西服,和上校穿的寿衣一模一样;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页信笺,上面压着一对黄金婚戒;床头柜前,立着原先置于墙角的移动输液架,架上吊着一只最小的药瓶。药瓶滴出的一般总是治病救人的药水,但这回却是夺人命的。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作为一个前麻醉师,阿姨以最专业的方式结束了自己,追随爱人而去。她不能选择和上校同时生,却可以选择同时死。她选择和上校同时死,是为了来生与他同时生吗?
阿姨,我知道,你选择和叔叔同死同生,是为了来生和他相爱一生。叔叔、阿姨,你们一路走好!我放声大哭,准备把喉咙哭哑为止,像三十八年前妻子死在我怀里时一样。只是我已经六十二岁了,我担心我哭不了多久喉咙就哑了。报纸上说,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我哭着,想着,不知道我的哭声能传到多远,能唤来多少阴阳两界的灵和人为他们送行?
2018年8月完成初稿
2019年3月2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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