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
报纸上说,心有雷霆面若静湖,这是生命的厚度,是沧桑堆积起来的。
我惊诧她在说这种杀人强奸的事时依然声色不动的平静,像在说抽丝剥蚕的平常事。她畏惧惊吓的神经大概是麻木了,像她的手掌,结一层糙皮,长满厚厚的茧,刀子都敢接。一直如此,不论说什么,她总是一个表情:没有表情的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一个腔调:风平浪静落雪无声的样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腔调。倒是隔壁上校,鼾声一阵阵的,时而高亢欢快,时而悲切沉吟,像在梦中历尽悲欢离合。
因为是逃走的,自然不敢回村里,怕被追杀。她漂在上海城里,颠沛流离,做过各类苦工,就是不敢去医院找工作,怕仇家顺藤摸瓜找到她。她吃得起苦,但能吃苦的人实在多,满大街都是跟她抢饭碗的人,竞争激烈,生计总出问题,最后还是斗胆去医院做护士。毕竟学过的,也毕竟是有门槛的活,专业的事,抢的人少,总算安耽下来,过了将近两年太平生活。
大概已经好久没正经八百跟人说过普通话,开始她讲述的语速偏慢,且不时冒出方言土语。但普通话的底子在那儿,讲着讲着,摸到门路,找到感觉,到这时已熟门熟路,顺口起来,语速提起来,只是语气和神情一律不变,呆板的样子,是被麻木锁住的。
“可我天生苦命,秋葵一样,好日子长不了。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日下午三点钟,我正在给一位在街头打架挨了刀伤的病人输液,护士长突然把我叫走。”她对这个时间记得如此清楚,好像是她生孩子的时间。其实差不多,这是她一个新的历史时间,上校已经在三天后的手术台上等她——
现在我们说国民党抓壮丁,总以为抓的都是男人,其实也有女人。我就是这天下午被一个操四川口音的国民党军官带走的,全医院十来个年轻护士,在大厅里排成队,他在我们面前来回走着,看着,指着,点人头。总共点了五个,我是最后一个被点到的。没什么好啰唆的,谁啰唆他把枪抵在谁头上,有人当场吓得尿失禁,他照样带走。我们被塞进一辆吉普车,三个人的位置五个人挤,他坐在前面哼着小调,流里流气的。我真担心我们被拉去做那种事。我想过,如果是做那种事,我就死给他们看。我见多了死人,家里人都死了,我对死不怕。
吉普车开一个多小时,换乘一辆带篷大卡车。车上满当当的都是和我一样年轻的姑娘,私下问,都是护士,有的还穿着白大褂,好像要拉我们去救一火车伤兵。有一个押车的,腰里别一把手枪,手上提一把卡宾枪,警告我们,谁不老实小心吃铁花生:是子弹的意思。我们问他去哪里,他说去的地方多着,运气好可以见着李宗仁总统,运气不好只能去见鬼了:这是死的意思。
卡车连夜出城,往南京方向开,一路经过多座军营,每进一个兵营放下几人,多则五六个,少则三四个。我在第三天下午和其他四人被一起被丢在镇江郊外,金山寺附近,长江边的一座兵营。后来知道,这是一支舰艇部队,兵营不大,但房子一色是青砖或红砖房,看上去结实牢固,和我们一路上进的几座兵营不一样。这里明显好,以前有些兵营破破烂烂的,像野鸡部队。我庆幸自己被分到一座好的兵营,一路上的恐惧受到安慰,捡了便宜似的,对不明不白被抓来当兵的屈辱反而放下了。
我们五人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四张铁床,上下铺。房间里基本生活设备都有,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桌上有女人专用的小圆镜、粉盒,甚至箱子里还有不少女人内衣内裤什么的,好像这些人刚死去。其实她们是逃走的。街上四处贴着传单,解放军要打过江来,当国民党死路一条,她们逃去寻活路了,我们是来抵死的。我们也想逃,但兵营里加满岗哨,夜里探照灯雪亮,扫来扫去,逃路堵死,大家只有等死。当天晚上我们各人领到一套军装和白大褂,有人说这是我们的寿衣。死归死,累归累,死是以后的事,累是眼前的事,颠簸一路,累得要死,躺下就睡着,跟死一样。
半夜里有人嘭嘭嘭敲门,说有急救手术,要我们出两人去配合。三轮摩托停在门口,引擎响着,看样子是很紧急。我和另一人去,坐上摩托,两分钟就到。手术室在一楼,我们进去,看到地上、手术台上、医生白大褂上全是血,像刚杀完猪。伤员死猪一样躺着,无声无息,奄奄一息。医生背影高大,手里捧着一堆肠子,翻着,动作麻利,在找创口。我们哪见过这场面,同去的人当场啊啊地呕吐,引得医生回头看。他戴口罩、头罩、手套,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使在雪亮的手术灯下,这眼睛依然放出亮光,像两只通电的电珠。他朝我甩头叫我快去帮他。我赤手空拳上去,他又朝我甩头,示意我戴口罩、头罩、手套。东西都是齐备的,就在旁边推车的托盘里。我全套戴好,配合他挖开肚皮,把更多的肠子拎起来。他很快找到创口,夸我手气好。
然后三个多小时,他埋头操作各种手术器具,我负责递接。经常递错,他也不骂人,只说一个字:错。天毛毛亮时,手术终于结束,我替他摘去头罩、口罩、手套,脱下血淋淋的白大褂,看到他脸色苍白,面容僵硬,是一副累极的样子。他没穿制服,白大褂里面是一件脱壳绒衣,大概跟我一样是临时从床上拉来的。绒衣洗过多次,黄色褪成灰色,看上去土相。他吩咐我一番护理的要求,叼着一根烟走了。我回头收拾手术台时才发现,整套手术器具,剪刀、镊子、切刀、缝针,大大小小,都是金子打的,刚才太紧张,没注意到。
上午九点多钟,他来病房查房,穿一套带上校军衔的制服,刚睡过觉,脸色红润,和我夜里见的人丝毫搭不上。他倒一眼认出我,问我伤员情况,也问我个人一些情况。知道我是被抓来的壮丁,他似乎猜到我想逃走的心思,劝我别胡思乱想,好好待着。他指着昏睡的伤员告诉我,他就是逃的下场。原来我们熬了一夜辛苦,救的是一个逃兵,没有功劳,只有苦劳。
护士都逃了,当兵的也要逃,我想这部队必定打不了胜仗。
果然,一个月后,解放军打过江来,整座兵营只冒出几声枪响,解放军就顺顺当当接收了我们。这一个月里,我和他没见过几次面,因为逃兵都不敢逃了,没伤员,他是不来医院的。据说他天天在家里养着猫,看着报,吃饭有人送,衣服有人洗,是长官的待遇。有一次我在营区路上碰到他,他露出一口白牙对我爽朗地笑着,叫我一声名字,并问我,你是这名字吧?我说是的,停下来,等着他再问我话。他却没有下文,径直挺个胸脯,大踏步朝前走去。我听着他洒下一路铿铿的脚步声,像听音乐,心里喜悦,忍不住回头看他,希望他也回头看我。
这是我长那么大头一次回头看一个男人。那年我十九岁,他三十一岁。他也是我这辈子唯一这么回头看过的男人。他没有回头,我心里空落落的,像他本来在我心里,就这么走掉了,心里就空了。
她努力想用细节给我重塑上校三十一岁的英俊形象,也试着回忆自己心里第一次装下男人的青涩。但上校不配合,大概是做了噩梦,鼾声突然变成惊叫声,把她从遥远的过去拉回来,拉去他身边,跟我听到女儿在梦里惊叫差不多。孩子们都一样,白天天不怕地不怕,夜里却常常为一只吞下大象的蚂蚁吓得要死,惊叫,尿床。她过去,像我去看女儿一样,观察一下,摸摸他脸蛋,帮他理理被子——应该是这些吧,反正我是这样的;如果醒了,我会哄一哄,一般哄两下又会睡过去——孩子就这样,睡觉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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