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
我在一身疲惫和不安中回来。林阿姨像料到我的不安,在我回来前已经把上校安顿上床,并替我铺好地铺:在上校的玩具间。她就坐在上校下午画画坐的凳子上等我回来,手上夹着烟。我比她预想的要回来得迟,我注意到,烟缸里已经躺着两个烟蒂。她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我说不要。我以前抽过烟,后来为攒回家路费戒了:我的机票钱就是这么一分分攒起来的。她说她是在前线医院里学会抽烟的,那时经常有缺胳膊断手的伤兵,他们苦闷,要抽烟,烟瘾大,自己没手,抽不来,都靠她喂他们抽,就这么不知不觉自己也上了瘾,像传染的。
“后来戒过,”她说,“这几年不知怎么的又死灰复燃。”她确实这么说的:死灰复燃,包括前面的“喂他们抽”。她说话经常冷不丁会冒出一些有趣的词,幽默一下,一边笑着,展出更多皱褶。
我知道,抽烟可以一定程度地缓解人的焦虑。我也知道,是照顾上校的烦心把她的烟瘾又唤醒了。不是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嘛,还有什么比长年累月对付一个七老八十的小孩子更让人焦虑烦心的?她却不这么看,她说照顾上校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累是累,但累得有劲,有寄托,心里踏实。
抽着烟的她,有一种老人的威严和通达。
突然,她掐掉烟头,对我直通通说:“我想你来这里不仅仅是来看他吧。”
语焉不详,我不知该怎么作答。我坐在唯一一张小板凳上,心思一乱,想站起来,好像心思是有重量的,小板凳吃不消。
她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坐着别起身,接着说:“你可能更想来看我,村里人都把我当作个怪人是吧?”
我说:“没有,他们都说你是个大好人,都叫你观音菩萨。”
她说:“是啊,怪的就是我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说:“因为你们曾经是战友。”
她说:“他十七岁参军,从打红军到打鬼子,打解放军,打蒋介石,打美国佬,半辈子都在前线战场上,战友多了去,被他救过命的人也多了去,凭什么单我一人对他这么好?这里面一定有故事的。”
我觉出她有一种讲述往事的冲动。她和一个大孩子生活在一起,整天只能陪他说相似的话,却没人陪她说说自己,她一定是很孤独的,埋在心头的往事也许更孤独。随着年岁的向老,这种孤独也在长老,面临随时死亡的威胁。她也许并不怕自己死去,因为怕也没用,早迟的事,阻止不了。但往事可以活下来,往事——尤其是沉痛的往事——有活下来的自重和惯性。
后来我知道,她在我们村滞留那么长时间,和那么多人相处往来,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自己这段往事,包括我父亲。村里人对上校的尊敬和对她的感激之情,让她失去了袒露心声的勇气:因为这是一颗黑暗之心,饱含罪孽之泪。在乡下,人心像日常生活一样粗糙简单,黑白分明,分辨不了黑白交织出来的复杂图案和色彩。爷爷就是例子,一错百错,一落千丈,死有余孽。她怕自己成为我爷爷的复制品,甘愿人无端猜测,莫名礼拜。她把过去锁在心里,把毒液含在嘴里。但这个夜晚,我的出现对她几乎有一种不可抵挡的诱惑;我的身份是那么符合她的渴求,几乎是恰到好处:既是当事者——上校挚友之子,又是局外人——置身万里之外。她静静坐在那儿,灯光下,苍老毕现,欲望毕露,菜色的双唇被等待的渴望搅得蠢蠢欲动。
“民国十九年,即一九三〇年正月初七,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吧,我就出生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征询我意见,没有开场白,只靠新点的一支烟的过渡,她直爽地翻开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历史簿——
家里有一亩桑树田和一间蚕房,我阿爸虽不是一把好劳力,但姆妈会裁缝,补上去,家里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差。后来阿爸把田和蚕房租给外乡人种养,自己跑生意,采购村里的丝绸,用船运到湖州南浔贩给中间商,赚差价,几年下来已是村里比较富裕的人家。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淞沪战争爆发时,我大哥十五岁,已被父亲送去上海读书,我七岁,也在镇上读小学。这说明我家当时确实已经有些钱。
但战争一下把我们家毁汰了,阿爸、姆妈、二哥、姐姐,四个人在同一个时间被鬼子飞机炸死的炸死,淹死的淹死。当时我们一家人在同一艘船上,准备逃难,去南浔,阿爸在那边有朋友。其实待在家里反而没事,你看这房子,不是好好的?这是命,不能回头说的。阿爸和二哥当场炸死,姆妈和姐是淹死的,她们和我都不会游水,只有大哥会,逃了命。我不知是怎么逃的命,反正等我有意识时已躺在河边,不知是谁把我救上岸的。这是我的命,命运等着我来吃一生世的苦。
我们回到村里,投靠阿爸的大兄弟。大阿叔人是好的,但大阿婶待人刻薄,经常饭桌上拉脸色,甩风凉话。大哥正处在青春期,吃不下冷脸色,一气之下翻了脸。好在住房、蚕房和桑田都在,生活设备也不缺,大哥也能养蚕,我也能照顾自己,可以凑合过日子。家里有盒粉笔,不知从哪儿来的。大哥每天在蚕房的竹柱上画一个叉,每次画时都对我讲:你快懂事,等你懂事了我就去当兵,杀鬼子报仇。画了一年半多,蚕房里的叉叉比蚕蛹还要多,一天早上我发现他房间空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点钱,告诉我他走了,让我照顾好自己。我心里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和害怕。
两个月后,我收到大哥从长沙寄来的一封信,告诉我他已经加入薛岳将军的部队,在训练做机枪手。以后三年多我再没有收到他一丝音讯,收到时已是死讯,他已在一年前的长沙保卫战中牺牲,是邻村一个同他一起参军的人带回来的消息。那时我虽然才十二岁,但比二十岁的人都能干,洗衣、烧饭、养蚕、缫丝、纺线,样样能干。蚕房简陋,用竹排搭的,大哥用粉笔画的那些叉叉经不起风吹雨淋,像大哥的性命经不起枪林弹雨一样,消光了。我得知大哥牺牲后,也开始在蚕房里画叉,每天画一个。我想大哥用粉笔画,丢了命,我改用刀刻,用剪刀。
镇上经常有部队来秘密招兵,刻了一年多后我开始去找那些人接头,要参军。因为年纪不够,一次次被拒绝,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季末,夏季初,一支部队要了我。是国民党忠义救国军,把我带到江苏宜兴太湖边的一个山坞里,学习做护士的那一套。学习结业前,鬼子投降了,大家在操场上庆祝,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我参军只为报仇,报不成仇,一家人白死了,我活着也是白活。当时我十五岁,已觉得活着没意思。这八年,我是靠仇恨养大的,仇恨死了,我活路也断了。那天夜里,人家唱歌唱哑了喉咙,我痛哭哭瞎了眼睛,两只眼珠子肿得要从眶里脱出来。
结业前一天晚上,又是搞庆祝。中途队长把我一个人叫走,带到他房间,问我是想去前线部队医院还是上海南京这种后方城市大医院。我说鬼子不是完蛋了,哪还有前线?他说鬼子是完蛋了,但共产党没完蛋,下一步要叫新四军八路军完蛋,仗有的打。我想自己是为打鬼子来参军的,打共产党没意思,就要求回上海。他答应我,同时要我答应给他身子。我不答应,他却不准我不答应,动手把我按倒在床上。正是大热天,我穿得少,他很快剥了我衣服,摸到我身子。我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姑娘,我是个用剪刀刻了几年叉叉的受尽苦难又咬着深仇大恨的姑奶奶。我挣扎着,趁他要撒野时用脚狠狠踢了他裆部。他一下跪在地上叫死叫活,我又用他挂在墙上的手枪托砸破了他脑袋,砸昏了,用两张床单拧成绳,加上皮带,把他捆个结实,然后连夜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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