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大哥是去了秦坞,一个偏僻小山村,做了倒插门女婿。在生死面前他躲过一劫,但在荣辱面前,丢尽了脸面。长兄如父,再穷困潦倒的人家也不会把长子拱手出让,这是一个破掉底线的苟且,形同卖国求荣,卖淫求生。这是生不如死,是跪下来讨饶,趴下来偷生。我忽然明白,即使村里人已原谅我们家,但我们家却无法原谅自己,甘愿认罚赎罪。爷爷寻死是认罚,大哥认辱是认罚,二哥年纪轻轻抱病而死和我奔波在逃命路上,亡命天涯,又何尝不是认罚?
父亲数完家里遭受的罪罚后,再不吱声。他心里有鬼。他怕跟我说的太多,透露出情感,被死神恶鬼识别出我的身份,又对我作恶。他已经被严酷的事实吓怕了,丢了魂,犯了强迫症。阴雨绵绵的天色,黝黑骨瘦的脸色,胆怯压抑的神色,一头稀疏灰白的乱发,一脸麻木不仁的绝望:这一切,都叫我想起那次漫长的海上逃生之旅。那时我天天做着死的打算,夜夜做着死的噩梦,当终于上岸时,年少的我已变得像一个老人一样懂得感天谢地。我和一群九死一生的同伴一起跪在码头上,一下下地磕头,引来一群海鸥好奇。它们从高空俯冲下来,翅膀扑扑响着盘旋在我们头顶,嘎嘎叫,仿佛我们在抢吃它们的盘中餐而破口大骂——我们的样子确实像鸡在啄食。
报纸上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父亲甚至不许我住在家里,交给我上校家钥匙,让我去那儿住。我问上校的情况,他依然惜字如金,含糊其辞地说:
“你都会知道的。”
我以为上校在他家里,我可以去找他相问。去了发现,门前屋后,楼里窗外,一派年久空置的乱象败象:菜地里杂草比人高,乱草堆里藏着各种动物的粪便乃至死尸,在雨水浸泡下散发出阵阵恶臭;院子里野草丛生,铺地的青砖受不了柔软的蚯蚓的顽强拼搏和野草来自地下的压力,已经七拱八翘;一种不知名的藤草爬上台阶,正试图向窗户进军;廊台上从前上校经常躺着看报的躺椅,已经完全散架,支离破碎,像被天打雷劈过。钥匙已经失用,锁眼被铁锈堵住,我只能强行入屋。
屋里看上去摆设整齐,但闻起来是一股死亡阴森的气息,灰尘和蛛网统治了一切;我每迈出一步,灰尘就在脚底下兴风作浪群魔乱舞,嘴巴眼睛都可能吃进蛛网;放眼看去,目光所及,都令我胆寒心惊,如受了凌迟似的;挂在门后衣架上的一件白色棉衬衫,也许曾有汗水留下的咸味,已被蛀虫吃得千疮百孔,像是从骷髅身上脱下来的;猫房里,金丝绒的窗帘一角悬着,大半挂落着,即将拖地,像裹着个吊死鬼;两只精致的猫篮,里面盛满一层黑干的老鼠屎,无法想象两只猫曾经娇生惯养的荣耀风光。
我没有上楼。
我害怕上楼。
父亲认为我们家里有鬼,我并没有切实感受,但到这儿我切实受到了鬼的威胁,似乎鬼随时可能从楼上或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对我伸出血淋淋的长舌头。或者,整栋楼就是一个孤独的野鬼,没有任何人迹和烟尘火气。父亲说我都会知道的,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上校仍在坐牢,要不已被判死刑。我想,若是坐牢,二十二年都坐不穿的牢底,就是死牢啊,还不如判死刑。我沉浸在对上校的哀伤中,心里涌起一阵阵想哭的冲动。这也是我要离开这屋子的冲动。我像被这里的一切羞辱伤害一样,气愤地掉转头,不想在此多滞留一会儿。
毫无疑问,我不可能来这里住。
毫无疑问,任何人要来住,都得拿出至少几天时间来收拾、清理大量时间残留的大量垃圾废物。说它是废墟也不为过,所有木头都朽烂,所有铁件都锈蚀,砖墙上长满青苔和各种虫卵,屋顶瓦楞间长出小树。这是一个被冷酷的时间无情啄烂的躯体,父亲大概至少几年没来看过它,他保留的也许是十年前的印象。也许,他认为鬼是怕鬼的,我住在鬼屋里可以借鬼杀鬼,保全自己。
我转身往外走,在经过一只边橱时,无意间一只相框撞进我目光里:它斜着、平摊在橱柜向门的一边。柜面上除了厚厚灰尘,别无他物,它孤独的样子,斜置的角度,饱含着等人带走的渴望。相框有一本杂志的大,灰尘已盖住相片。我拭去灰尘,看到一对中年男女的半身像,两人肩并肩对我微笑着,好像是一幅婚照。我没有马上发现,但也很快认出男人是上校,他笑得不自然,拘谨又努力,反而显得有些木讷:这也是我没有马上认出的原因。在我印象中上校的笑容是自由灿烂的,笑声是响亮的,并且一贯如此。他是个开朗爱笑的人,现在似乎腰肚里被旁边的女人抵着枪,是被强迫笑的。
女人剪着齐肩短发,圆盘脸,肉鼻子,阔嘴巴,短下巴。黑白照,肤色是看不出的,但看年纪似乎比上校要小不少,也许是笑得甜的原因,减少了她年龄。在上校拘谨木讷的笑容衬托下,她确实笑得尤为甜蜜,好像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到了上校的拘谨,是一种获胜的窃笑,暗藏着满肚子秘密。我不认识她,但婚照的样式给了她明确身份:上校妻子。这对我是一个惊人的意外,它留在这儿应该也是个意外。我想,照片上的人——也许是上校,也许是他妻子——一定是准备带走它的,其实已经带它到门口,临时不知怎么忘了,像我们有时出门把钥匙落在鞋柜上一样。
我回去问父亲婚照的情况,父亲倍感意外的同时,断然拒绝开口。他说会告诉我的,但不是在这里。他要求我马上回去收拾那边房间。他怕在这里对我多语,更怕我晚上住在这里。他慌张地睃视着四周,仿佛四周的鬼在偷听偷看我们。他心里已全是鬼。他自己也许并不怕这些鬼,是在替我怕。我告诉他,若真有鬼,我宁愿被自己家里的鬼所害,也不愿被上校屋里的那些野鬼所害。他怔怔地看着我,哭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他是个咬碎牙也不愿吭声的闷葫芦,哭需要学习——那么多亲人离去他已经学会了,声音低弱,嘶哑,咝咝的,像一只衣袖被间歇地撕开,而泪水却不间断,分多头,唰唰而下,令我不禁悲伤地想到一个词: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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