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
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
清明吃青果,冬至吃白饼。
立夏小满足,大雪兆丰年。
鲤鱼跳龙门,雷公进屋门。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这些都是爷爷讲的,跟我讲,跟表哥讲,有时也跟非亲非故的人讲。有一回,我看到他在路上拦下我的几个同学,考他们:
“你讲,为什么惊蛰不能动土?”
谁知道呢?谁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他也会告知你:
“因为惊蛰是蛇虫百豸苏醒的节气,地里土里都窠着各种幼虫胎卵,娇气得很,动了土就要了它们命了。哪怕害虫也是性命,要让它们投胎活一世,不能叫它们投不了胎,死在胎盘里,这是做人的起码。”
你不知道爷爷哪来这么多道理,正如无法知道老保长哪来那么多女人,而且两人都爱宣扬自己的特长。村里有种传言:不让老巫头讲道理,他就上头疼;不让老保长讲女人,他就下头疼。上头是头脑的头,下头就是那个头……算啦,小孩子有些话是不能讲的,否则就是老脸皮。
爷爷讲:“树老皮厚,但世间最厚的皮是脸皮,老脸皮。”
小孩子不能老脸皮。少时老脸皮,老来没脸皮——当然,这肯定又是爷爷讲的啦。老保长不止一次讲过,如果道理可以当钞票用,我们家笃定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我们家并不富裕,这话是带点笑弄爷爷的意思。爷爷不听见则罢,听见一定要顶他,有时讲:“如果做人不讲道理,吃再多的饭都是白吃,穿金丝绸缎也是马戏团里的猴子。”有时讲:“你就是不懂做人的道理,把女人当钱用,结果变成穷光蛋,老光棍。”有时讲:“你要笑话我得重新投胎从头学起,让我来教教你害臊识相的道理道德。”这等于是骂人了,骂他不害臊,不识相,不知耻。总之,在做人上,爷爷在老保长面前是有道德优越感的,口碑在那儿,道理在那儿。
这年冬天有点反常,冬至节出大太阳,小寒不出霜,大寒不结冰,整个腊月没有落一场雪,只下了几个雪珠子。老天似乎在体恤上校,不让他孤苦伶仃在监牢里受寒挨冻;政府似乎也在同情他,迟迟没有对他宣判。从被捕之后,几个月里,关于判决他的传闻接踵而来,好几次都是有鼻子有眼的,有时间,有地点:地点是公社中学操场,时间一会儿是冬至节,一会儿是某个赶集日。但几次落空后,慢慢地大家也不大关心这事。大冬天,村子里是不大生事情的,精壮劳力大多被派去江北修水利,老人妇女大多待在家里,生火盆取暖,给孩子纳鞋底、做新鞋,只有小孩子在外头乱窜,在干涸的溪床里翻开石头抓冻僵的泥鳅螃蟹,刨开洞穴捉黄鼠狼和冬眠的蛇。
父亲照例被派去江北修水利,上校似乎也因此被带走。老实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他,只有偶尔看见猫才会想起他。冬天楼下冷,猫一般不下楼,待在楼上,楼上你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猫只跟父亲有感情,父亲不在家它们很落寞的,经常东躲西藏,有点抗拒同我们碰面。
时近年关,村子里又闹热起来,最热闹的当然是春节头几天,家家户户都忙着拜年,走亲戚,迎亲戚,大人都在酒桌上,小孩都在数压岁钱。一般这种热闹要到正月初十才会冷下来,但这年春节一场大雪提前让热闹冷清下来。
是正月初七这天,一场迟到的大雪因为来得迟,似乎带补偿性的,下得特别大,一夜间封了村庄,把我家猪圈的茅草屋也压垮一角。这天早上,我在天井里扫积雪,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上校,想起他的大头皮靴对着冰雪刀割、锤击的喀喀声。这几乎是我最早的记忆,年复一年被唤醒、叠加、固定,有点牢不可破的意味。这天,我心里是有些替上校忧伤的,因为天这么冷,我不知道监狱里有没有给他配棉袄棉裤,没有的话那一定蛮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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