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
这天是融雪的日子。
融雪的日子比下雪的日子冷,父亲跪一天,回家时走路比七阿太还要跷。七阿太只有一只脚跷,走路一顿一顿的,父亲是双脚跷,变成一跳一跳的,更难堪,更吃力。第二天大清早,母亲叫醒我,叫我上楼去给父亲用热毛巾敷膝盖。
父亲两只膝盖肿得像各贴着一个馒头,摸上去软沓沓的,指甲掐得破。我在给父亲敷膝盖时,母亲在旁边给父亲收拾东西,内衣内裤、被单毛巾什么的,看样子父亲像又要去江北修水利。我想父亲这样子怎么能出远门干重活?后来想这大概就是对父亲的惩罚吧,乘人之危,痛打落水狗。这也是爷爷以前教育过我的,人就这样世故,你好给你锦上添花,不好给你雪上加霜。
下午发现,我想错了,父亲不是去修水利,而是去上校家。他让我牵着两只猫,让大哥扛着一麻袋东西,自己一跳一跳的,去了上校家。母亲已经把楼下前厅和猫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大哥来了,一起给父亲在猫房里搭了一张床。从此,父亲就和猫住在一起,除了回家吃饭,其余时间一律待在上校家,家里像饭店。父亲坚持不同爷爷同桌吃饭,爷爷上桌他离桌,爷爷叫他听不见,爷爷哭他看不见,总之以前怎么立的誓,他讲到做到。其实,父亲做的已超过讲的,之前他可没有讲要离家去上校家住,难道这是他向全村人讨饶的一个新样式吗,替上校守好家,争取大家原谅?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个讨饶也不起作用,村里人仍旧敌视我们,包括我。开学了,没有一个同学情愿跟我同桌坐,老师把我安排到最后一排,一张断脚的破桌上,并且阴阳怪气对我讲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桌子是有些烂,只要人不烂就无所谓。从前有个人,家里很穷,点不起油灯,他凿壁借光,照样读好书,考上古代的大学,成为一朝朝人的佳话。”
第二天,我发现桌子变得更破,有人——据说是我昔日的难兄弟矮脚虎——带头在我桌上用小刀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它像一只母鸡,隔一夜生下一窝小鸡,我的课桌转眼成一个鸡窝,一桌子叉叉,看上去鸡零狗碎的。老师(同一个)见此,同样拖着阴阳怪气的腔调,劝我要正确看待这事。她是女老师,声音尖利,像刀子一样戳我心,字字见血:
“大家知道,在试卷上叉代表做错题,这么多叉叉,没一个钩,叫剃光头,吃鸭蛋,考零分;在大字报上,叉代表坏蛋、反革命分子、人民公敌,群众要群起攻之,甚至要杀头。但在课桌上代表什么呢?我不知道,希望你知道。你要不知道可以回家问你爷爷,他是什么都知晓的老巫头。”
老实讲,鸡奸犯是很丢人,但以前闹鸡奸犯时大家从没有当面歧视我,公开奚落我,顶多个别人背后嘀嘀咕咕,用怪的目光看我,而且只是偷看,不敢直看。因为他们知晓,我身上揣着一把锋利的三角锉刀,谁惹我就是惹火烧身,找死。这次开学前我预感要受奚落,跟爷爷讨那把刀,爷爷却不给。
爷爷哭着对我讲:“这回不同,你就忍着点吧。你长大了,要学会吃苦头。”
我忍着,苦着,煎着,熬着,下场却同父亲下跪一样,讨不到饶,甚至变本加厉,差点叫我丢掉性命。一天下学,天阴沉沉的,像又要落雪,同学三五成群,嬉笑打骂,只有我,独孤孤一人,灰头土脸,心空比天空阴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同学中去,从前的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我默默走着,默默忍受着孤独和恐惧的煎熬,心里生出对爷爷从未有过的厌和恨。我知道,这一次他把自己一辈子和一家子都毁了,他一错百错,我们家一落千丈。我觉得他正在活活腐烂,散发出来的臭气让人人都讨厌,连我也受不了。几天前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搬到楼上去住?
这天下午一块断砖头从空中落下,促使我下定主意,立刻行动。
我回家必须经过七阿太小店,然后进入祠堂弄。祠堂高,弄堂长,天空狭长一条,天色更加阴沉。正常,我一分钟可以走完这条弄堂,我已经走过十六年,无数次,但这天下午的一分钟差点成了我一辈子:一块断头砖从祠堂窗口飞出,无声地冲着我坠落,擦着我背脊滑下,砸碎在地上。我只受皮伤,擦出一道血印子,但如果我晚半步,就是一辈子,比爷爷先死。
这天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从那天起不再出门,他像只老鼠一样,宁愿去猪圈里待着也不迈出大门一步。因为他知道,出门必定会有更多的窗户飞出断砖碎瓦,你无法寻出谁是凶手,凶手是风,是猫,是老鼠。我甚至怀疑小爷爷都可能这样作证,只有耶稣知晓他们在撒谎,但耶稣又会原谅他们的。
爷爷啊!
爷爷啊!
这天晚上,我毫不犹豫搬上楼去,睡在二哥床上。二哥长年在外拜师学手艺,平时难得回家,现在更不想回家了:家像敌人的碉堡,有人无数次在心里想把它炸毁。我一个人睡在陌生的床上,少了爷爷的鼾声,多了背脊的痛,怎么也睡不着。我也不想睡着,怕睡过去再也醒不来。死是如此活的、真的、近的,看得见,摸得着,像我养的兔子,就在我身边,我生活里。
我不怕死,我才十六岁,怕父亲打,怕母亲骂,对死是一点不怕的。但爱我的人怕!你别以为,我活得不如上校家的两只猫,就没人爱了。
爷爷讲:“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树都爱阳光一样。”
第二天,父亲通知我别去上学,别出门;如果出门,必须由大哥陪着。他自己倒是夹着油布伞,带着干粮,冒着漫天的雪珠子出门了。他好几天才回来,然后第二天大清早又领着我出门,先乘船,后乘车,不知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一次漫长的离别,加上是大清早,我瞌睡蒙眬的,没有和爷爷告别。大哥送我到公路上,母亲送我到镇上,船埠头,抱着我咽咽哭一通,向老天求平安。
母亲对我哭诉着:“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回来看我。”
这时我才警觉到,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后我们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天已经放大亮,远的江面上,含着一个红太阳,近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的光芒落在母亲头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黑发里掺着不少白发,咽咽的哭声里透出深厚的胆怯、痛苦和无限的疲惫。
我在海边的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一户曾经被上校看好病、救过命、父亲也认识的渔民家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然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登上一艘小渔船,天麻麻亮时,我看见一艘像小山一样大的远洋轮船。正午时分,我登上大轮船,船上都是中国一种稀特的土石,在潮漉漉海风的侵蚀下,放肆地挥发着一种既咸又苦的气味。有人领着我,花半个多小时,穿过一道道厚铁门,走下三层铅灰色的铁楼梯,最后来到一个储物舱里,里面堆满土豆、芋头、萝卜、包心菜、笋干、粉条,总之是吃的菜蔬和腌鱼腊肉;几个角落里,或坐或躺着几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似乎都讨厌我,没一人理睬我,我却有心情把他们理解为累极了。
确实,那天我心情很好,尽管我不受人待见,尽管我知晓这是逃命,尽管我也担心有可能逃命不成,死在路上,丢进大海喂鱼。但有个天大的好消息鼓舞着我——出海前,有人捎给我消息,父亲去公安局门口守了一天,终于见到那个管后勤的干部,在他周转帮衬下,父亲拿到一份上校亲笔写的申明,大纸大字,写给全体村民,希望大家原谅我爷爷。上校写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大家看了都感动,都服气,就原谅我爷爷了。
据说申明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是命。
我无所谓自己的命是好是坏,只在乎这消息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其实我不用逃命啦。但等我有这个思想时我已经上船,下不了船啦。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的命,逃命的命,亡命天涯的命。
一切都是命,这话爷爷以往多回讲过。那天,我十分后悔离家时没有和爷爷告个别,我猜他一定为我的无情无义伤心死了。这大概是他的命,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那时船正好起航,阵阵巨大的轮机声把我的哭声吞没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一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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