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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

第十二章(4/4)

  六一

  路顺着溪坎修,溪坎弯头多,路也是弯来绕去的。我说的是公路,往山里走,到砚口后路分岔两头,一头可以去到铁匠木匠的老家永康、东阳、义乌、金华,一头可以去萧山、诸暨、绍兴;往江边——富春江——走,可以去镇上、县城,乃至杭州、苏州、上海。县城在江北,我们在江南,要渡船过江。渡船一小时一轮,叫轮渡,像一个篮球场大,可以开吉普车上船。

  爷爷讲,以前没有轮渡,也没有公路,这些都是日本佬搞出来的。鬼子打到杭州,当时钱塘江大桥刚修好,炸了,阻止鬼子过江。鬼子沿着江一路逆流而上,找过江的地段。到我们县城,找到了,那儿江面窄,两岸平缓,鬼子搭码头,通轮船。轮船把一辆辆坦克、一队队人马送过江,一路烧杀抢掠,往金华永康方向扑去,那边有新迁的省政府和国民党大部队。大部队打不过小鬼子,一路撤退逃跑,逃得快的去了江西,慢的只好躲进附近山里。前山海一样大,是藏伏人的好地方,几百人散漫在丛山峻岭里,偶尔出来打个伏击,骚乱一下。鬼子摸清情况后——有汉奸嘛——派来飞机,开来坦克,狂轰乱炸,把前山好些个山头烧成瘌痢头。飞机丢了炸弹就走,坦克不走,排成队,停在溪坎边,十几天不走。村里人能逃的都逃走,逃不了的躲进观德寺,求菩萨保佑。菩萨显灵,派出老和尚和鬼子小队长比武,立好规矩,赢退兵,秋毫不能犯,输则杀人烧庙。结果小鬼子输得一塌糊涂,只好退兵,寺院和躲在里面的人总算躲过一劫。

  但十几天下来,村子已经被鬼子劫蹋个惨,粮食被吃光,畜生被杀光,值钱的东西被抢光——这就是爷爷时常讲的鬼子的“三光”政策。到老保长嘴里,要加一个“光”:女人被糟蹋光。我听老保长多次讲过,鬼子进村时村里女人跑个精光,但他们从外边抓来十几个女人,关在祠堂里,日里夜里轮奸。鬼子撤走时祠堂里丢着两具女尸,一个是小女孩,一个是老太婆,都一丝不挂,一副被活活×死的样子。

  老保长讲:“自古有定理,哭不死的孩子,累不死的男人,×不死的女人。但这两个哪是能×的女人哦,一个门还没开,一个门已关死。×这样的女人,指明鬼子不是人,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爷爷一向不对我讲这些事,大概是怕脏着我吧。爷爷讲公路的起头,其实是鬼子坦克碾出来的,一部坦克十个汽碾子,开到哪里都留下一路辙子,来往几次一条路便成形。早先路面是夯实的泥地,坑坑洼洼,不平整,晴天干燥,人跑过,一路灰尘,雨天泥泞,粘脚板。新中国,劳动人民当家做主后,政府号召大家修路,把路面修平整,又盖一层砾子,至少雨天吸水,不粘脚。砾子是放炮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用轧石机碾碎,大小差不多,带各式颜色:大多灰色、褐色,少数白色,少少数是青石板的颜色。下雨天,各种颜色一统消失,褪色,褪成一路湿漉漉的水印子;阳光下,各种颜色被放亮,天上地上都是光,遇到风,阳光被吹淡,光亮也淡了。

  爷爷每个月都要上路一次,往山里走,是去大姑、三姑家,往江边走,是去二姑家。以前,爷爷上路的日子,我就可能看到上校来我家;现在,爷爷照旧月月上路,但上校不可能上我家了。他在哪里,村里大概只有父亲一人知道——这是他亲口承认的——我倒不希望他知道。想到父亲知道上校在哪里,而且有一天会领着老保长去寻他,我心里就有一种盲目又茫然的害怕,好像公安随时会来找我审问。

  胡司令抄在学校墙上的革命诗,在日晒雨淋和风吹雪打下,失消了当初鲜艳夺目的红,变得淡红而有些脏。脏是皮球印子,上体育课,我们经常把墙上的字当篮筐瞄准,投篮;下雨天,皮球湿的,脏的,嘭一声,墙上便有一个黑印子。大多数印子会被雨水洗掉、阳光晒干;也有些洗不掉,跟字一样牢牢长在墙上,看上去,便是脏。我平时不大想得起胡司令,只有看见这些字时才偶尔会想到。想到他,就会想到上校,想到父亲,想到公安民警,然后生出害怕。

  我觉得我的胆量是越来越小了,不像力气,去年还背不动爷爷,现在可以把他背上楼。当然爷爷不需要我背,他也不需要上楼。我是说,我的力气这一年长了许许多,但胆量却不长反而小了,萎了,缩了,像爷爷的身子骨,那场濒临死亡的大病后,整个人小了一轮,穿的衣裤显明宽大了,背后看,衣裤四处里灌进风,飘飘忽忽的,有一种凄凉和孤独。爷爷讲,马瘦毛长,人瘦嘴大。我也发现,他的嘴巴包括眼睛都好似大了一些,似乎在配合他讲的道理的真实。好在瘦是瘦,但精神头还是不错,照旧日日出门,去祠堂门口或小店转转看看,月月上路,去女儿家享享清福,不耽误。

  我照旧是天天守着几本功课书和几只兔子撞日子。我已经读初三,成绩不好也不坏,但要上高中是必须要好的、拔尖的。我料定自己上不了高中,最后一年便有些结束前的松懈和放弃,便是撞日子,像和尚撞钟,样子做到算数。甚至样子也做不足,常常编造各种理由迟到早退。进入十月份(阳历),山上的野柿子一天天由青变红,味道也由酸涩向酸甜变,等不到真正蜜甜时,它们将消失得一个不剩。这天下午最后一堂课是体育,我和矮脚虎合谋扮戏,他负责受伤,我负责送他回家。我们扮得十分像,矮脚虎坐在沙坑里,抱着一只脚啊哟啊哟叫,我报告老师,然后背着他回家。一出校门他跑得比我快,我们从老虎尾巴上山,直奔老虎屁股。

  村里人有忌惮,老虎屁股摸不得,没人敢去那儿动刀子,那里的树木天长日久养着,野着,原始森林一样的,树大林深,柴藤蔓生蔓长,密不透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是什么树都有。春天,我们来这里摘覆盆子,夏天摘野桃子,这季节就是野山柿。我们爬上树,轻轻摇树枝,掉下来的柿子必是熟的。如果使劲摇,生的也掉下来,这是不道德的。别以为我们是野孩子,不讲道德,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长在我们身上的,像胎记,抹不掉的,人人得讲,尤其在老虎屁股上更要讲。什么是道德?损人利己的事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我们把熟柿子摇下来,吃到肚皮里,这是损人利己,可以的。如果把生柿子摇下来,猪都不要吃,只能烂掉,让苍蝇蚊子吃,这就是损人害己,不道德的。

  我们来早了,只掉下来几个柿子,吃了舌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麻木,说明它并没有熟透。我们约好过两天再来。回家的路上,在关帝庙附近,我们意外撞到小瞎子,他对我们呜里哇啦一通叫。鬼知道他在叫什么,但从表情看我感觉到他心底很高兴。我心想难道他刚才去关帝庙里认罪,得到关公原谅,答应给他治病了?但又想怎么可能,关公像已被捣毁——正是他带头捣毁的——谁给他治病?他的病只有下到阴曹地府才能治。这是爷爷和老保长一致认定的,两人很少意见统一,对这件事却一口咬定,从不改口,铁铸似的。我最后想,他高兴大概是在庙里捡到了点吃的吧。

  爷爷讲:“寺庙嘛,再破总有人去拜的,哪怕叫花子也有三个搭子。”

  这一年多来小瞎子家已穷得叮当响,钱都花在他看病上,病看不好,家眼看着败了,一日三顿都凑不齐,经常饿肚皮。肚皮是不要面子的,只要有的吃,管它是什么。现在他经常去观德寺偷祭物吃,谁家挂在窗前檐下的腌肉笋干也要偷,甚至剩菜剩饭也要偷。如果他能爬树,山上的野果子一定轮不到我们。饥肠辘辘的肚皮让他对食物产生了像前山一样海深的感情,如果能在关帝庙捡到一些食物吃,他一定是高兴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高兴。

  回到家,母亲已经烧好饭菜,端上桌,冒着热气,却没有一个人吃。爷爷坐在东厢房的门前吃烟,父亲低头立在西厢房前,也是吃烟,中间隔着整个天井。我从他们寒风凛冽的脸上看出,感觉到,他们都在吃苦,中间隔着一个苦大仇深的世界,吓得我不敢往前走——踏入天井——好像天井里盛满苦水、血水,刀光剑影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夜里睡觉前才知道,上校被公安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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