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尽管上校的“后事”悬空着,但爷爷的心头是十足踏实了的,几十年的担心、疑心被一扫而空,填进去称心、开心、放心、高兴、庆幸——怎么这么多xin音?我们口音里没有后鼻音的,“心”“兴”“幸”是一个音——总之是一种甜香味,在蜜罐里的样子。兴许是香味太过浓郁,我家屋子太小,装不下,爷爷没守住老保长的告诫,将上校跟那大婊子合配当小爹小妈的下流故事,以及被女鬼佬刺字的悲惨故事,相继一点点掏出来,拿去祠堂、小店、理发店、裁缝铺等地偷偷传。
老保长消息灵,很快找上门,骂爷爷不讲信誉。开始爷爷耍赖皮,否认讲过,后来被老保长有证有据扒下皮,只好承认,并解释他正是“要信誉”才讲的。他们当着我的面争来吵去,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面对面,头冲头,像两只斗鸡,伸长脖颈,吵翻天。起初我觉得爷爷讲得有道理,后来又觉得道理在老保长身上。
东讲:“现在我是已经知晓他们不是鸡奸犯,可村里人谁知晓,他们照样在传小瞎子的瞎话。你耳朵聋了,难道没听见?”
西讲:“我就是耳朵聋了也比你听得多,这种话你一家人必定是听得少的。”
东讲:“所以你要允许我讲啊,谁能背得起这种恶名?我做梦都羞死。”
西讲:“你讲顶个屁用,你讲只会叫人笑话,人家背后都讲你在造谣言。”
东讲:“我指明是你讲的。”
西讲:“我不会承认的,我才不情愿为你得罪太监,我跟他有约定,绝对不讲这些事。”
东讲:“可小瞎子讲的是瞎话,你只要指明他在讲瞎话就好了。老保长,”爷爷少见地没叫他老流氓,因为这是恳切相求的大实话,“我们相好了一生世,你就帮帮我吧,把事实讲给大家听,好让我日后死个闭目。人言可畏啊老保长,他们要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你让我把脸皮往哪里放嘛?”
“老巫头,不是我不肯帮你,”老保长讲,也是诚实的,“我为救你命都破了跟太监的约定,怎么不帮你?现在是我帮不了你。正因为我们相好一生世,大家都晓得,所以我讲是没用的,人家只会笑我吃了你烟酒,帮你造谣。你满肚子道理,难道不懂这道理?”看爷爷不响,又讲,“老巫头,我劝你把这事情放下,想开点,别管它,别整天喜鹊乌鸦地四处乱叫,叫了只会更难堪,你我都他妈的难堪。有些事你得认命,这恐怕是你命中一个劫,躲不过去就扛着吧。”
爷爷眼巴巴地望着老保长,“你帮我想想,看有没有其他法子?”
老保长为自己的一番苦心失效而失望,毅然起身走。“法子就是你咽下去!”他边走边骂,“你这人就是自私,总想着要体面,把面子当命根子。他妈的,面子顶个屁用!我当初像狗一样活着,人家太监现在也是一只丧家之犬,小瞎子是废物一个,屙屎连屁股都不会擦,不都照样活着。照你这样想,我们都该去死,就你一个人活着。”
我看到,爷爷呆若木鸡,一脸丢魂落魄的死相,好似面对一泡屎——小瞎子屙的——必须吃下去,没有退路,吓傻了。事后我看他确实是有点傻,傻到家了,有一天居然拎了一篮子玉秫,要我陪他去看瞎佬。
我说:“你不是最恨小瞎子,去他家干吗?”
他讲:“我要同他爹去讲点事。”
时间是选过的,专挑小瞎子出门瞎逛的时段。去到他家,爷爷首先向瞎佬递烟,嘘寒问暖,然后认错,承认当初骂他儿子鸡奸犯是他昏了头,搞得很丢人现眼,叫我替他害臊。我拽他衣服,想拉他走。他不识相,瞪我眼。好在瞎佬什么也看不见,他闻到新摘来的玉秫的清香,像看见一样,夸这玉秫好新鲜。爷爷讲是他早晨刚去地里摘的,一副讨好卖乖的奴才相,我恨不能朝玉秫撒泡尿。
瞎佬比我父亲小两岁,可看上去比我爷爷还老相,半头白发,胡子拉碴,一脸营养不良的菜色,衣服纽扣扣错,拖一双豁嘴的烂布鞋,穿一条沿口脱丝的破大裤衩,可怜是蛮可怜相的,只是并不让我可怜。小瞎子乱造谣,故意害我们一家,我也恨他们一家,看到瞎佬的可怜相,我心里只有高兴。
瞎佬替人算一生世命,讲话是有一套的。“我算你不是来找我算命的。”他讲,白乌珠朝上瞪着,手指头习惯地拨弄着,像在拨弄爷爷的心肠,“你该是来寻我儿子谈事的吧,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谈吧,我回头可以转告他。”
爷爷本来有副好口才,这天却有口无才,讲得含糊其辞,支支吾吾,乱七八糟的。听好久我才明白他讲的意思,是他从多方面听闻上校肚皮上的字不是小瞎子上次用匾写出来的那句话,同时他认为小瞎子必定知晓真正的话是什么,希望瞎佬做做他儿子的工作,叫他把真话写出来。
爷爷讲:“太监从前待你不错的,别埋汰他。”
瞎佬讲:“你凭什么讲那句话不是真话。”
爷爷讲:“因为他不可能是鸡奸犯,有人亲口对我讲的。”
瞎佬讲:“谁讲的?”
我朝爷爷挥手,让他别讲。但爷爷思量一会儿,还是指出是老保长,气得我像瞎佬一样对他翻白眼,气死了。
瞎佬讲:“他嘛,你给他吃两碗烧酒女人都可以让出来,更别讲替人擦屁股。”这话已经带点攻击性,但爷爷仍是不识相,继续做他工作。
爷爷讲:“如果是那句话,太监不会灭你儿子口的。这是毛病,又不是罪行,为什么要封他口?”
瞎佬讲:“你好可笑,既然这不算什么你又干吗操心这事?这事跟你家没关系,你干吗瞎操心?”一边嘿嘿笑。
我听出这是冷笑,也听出这是正话反说,身上起鸡皮疙瘩,又去拽爷爷,要他走。爷爷再次推开我,简直傻到头,人家吐他口水,他仍旧笑颜相待。我气得不行,不管他,索性走掉,晾他去丢人现眼。所以,后来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觉得爷爷让我很丢脸,正如他从前讲过的一句话:这是去讨粪吃,脑筋长到屁眼里了。
果然,后来爷爷回来,一进家门就朝天骂:“个狗日的东西,老天有眼,叫他一辈子做瞎佬。我也真是瞎了眼,去狗嘴里寻象牙。”
我出去想对爷爷说:“你这是去讨粪吃,脑筋长到屁眼里了。”可出来看到爷爷被愤怒放大涨红的脸,吓得我不敢吱声,那样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是要拼命的。这天我懂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后面这话当然是爷爷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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