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遇到听不懂的内容,注意力会从耳朵溜到眼睛上去。我躺在地板上,窗户含着一个斜的天空,雨线也被风拉斜,往窗户一边倒,感觉都要往窗洞里钻,却又滴水不进,像隔一块玻璃。其实隔的是视觉错误,是我躺着、看不到屋檐的缘故。屋檐有一米多深,除非风力大,雨才飘得进窗,现在风力不够,都散落在屋檐下。
一阵猛烈的咳嗽,把我注意力拉回来。
是爷爷在咳嗽,是老保长抽的烟让他咳嗽的。我都闻得到,楼下一定早已烟雾腾腾,把贫弱的爷爷熏得够呛。但我担心的不是爷爷的身体,而是担心老保长把一包烟抽完又要第二包。真的,不一会儿我听到老保长嚷嚷:
“没烟了,抽完了。好事成双,再来一包。”
爷爷二话不讲,让他自己拿。这烟以前是爷爷的宝贝,都是一根根数着抽的,现在这么爽快送人的样子,好像料定自己要死了。想到爷爷要死,我心里就难过,难过得连上校的故事都不想听,倒是爷爷急着想听。
趁老保长拆烟的工夫,爷爷便催他接着讲,火急火烧的心情,好像马上要死,只怕被耽误,听不完故事就死。老保长却一再耽误,叼着烟又去退堂倒水,可能又去撒尿,反正好一会儿才回来。回来后倒是利落,没坐下就开讲——
现在讲第二年。开过春,我又去(上海),发现情况有变化,变化大得很。首先那些号很少谈起他(上校),见是根本见不到,我去诊所寻他,诊所的样子是老样子,但去十次没一次开门,像个死屋;其次那些号偶尔谈起他,称呼和口气都变了,不再一统叫他小爹,叫法变得五花八门,有的叫“那郎中”,有的叫“那家伙”,有的甚至叫“那个狮子头”“那个核桃壳”,总之是不尊敬的。以前是尊敬又亲热,现在是随便带轻蔑,完全变样子,凤凰变鸡了。正因此,七号才敢对我讲他的一些事,主要是“核桃壳”的事,以前哪敢讲?失宠了才敢的。至于为什么失宠,七号讲不知道,但感觉又是知道的,只是不肯讲。
那年我一共去过四次,是我去那儿最多的一年,也是我在赌桌上运气最旺的一年,去一回,赢一回,把我赌胆越壮越大,也是陷阱越挖越深。应该是第三次吧,有一天我赢了很多钱,开心得要死,跟七号在房间里吃酒,两人都吃个烂醉。她醉成死猪,闷头大睡,我醉成疯狗,跑去隔壁两层楼里找那大婊子打听太监下落,正好撞上76号的一个恶煞。
76号知道不?极司菲而路76号,这是汪精卫的特务组织,当时在上海大名鼎鼎,一帮子流氓汉奸仗着鬼子势力,无法无天,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剥皮。我醉成那样,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醒来时在医院里,照镜子,不认得自己,半张脸跟煮熟的猪头一样紫红绽开,手一戳要破,流出油水。后来知道我撞上的那个恶煞是76号的杀手,杀人跟杀鸡一样的,我坏了他的好事,没丢性命要拜菩萨了。
七号正是由此起了菩提心,怕我再吃醉酒去找那大婊子打听太监,便在一天夜里斗胆对我抖出太监的机密。原来,那些女鬼佬——不止一个,据说有三个——尝过太监那个核桃壳的滋味后,起黑心,要吃独食,想霸占他,禁止他同中国人上床。她们把中国人当狗看,才不想跟狗共用一个东西,包括那大婊子。这便是鬼子的德行,你大婊子对她们好,她们可不领情。但当时太监跟她小爹小妈的,经常出入那里,哪能守得住规定,明的不做暗的做。他们大意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那些女鬼佬派人来暗查,买到一个奸细,就是那九号。
前面讲过,她身子染上病,终归生意不好,缺钱花,见钱眼开,把他们的暗事揭发出来,换了钱。他妈的,这还了得,太岁头上动土,找死!那大婊子毕竟交际广,有攀附,从鬼子司令部到76号,都有她的来头,仅凭女鬼佬那点日落西山的势力是治不了她的。她们甚至不如她势力大,何况行的事龌龊,不能明目张胆跟她斗,只好把气撒在太监身上。而太监为了继续搞情报,跑不能跑,躲不能躲,只好认她们罚。怎么罚?就在他肚皮上绣字,教训他,警告他,也是警告那大婊子,不准他们往来。
讲到这里老保长停下来,似乎是存心吊爷爷的胃口。
爷爷确实也被吊起胃口,忍不住问:“什么字呢?”
这个还真不知道——老保长讲——七号跟我讲,从那以后她没有再见过太监,但绣字的事是笃定的,因为是那大婊子亲口讲的,有一次吃醉酒,讲漏嘴的。七号讲,那几个女鬼佬中有一人,以前是专门给人身上绣字作画的,那大婊子臂膀上的牡丹花就是她绣的,我亲眼见过。现在小瞎子,包括你那外孙和肉钳子都这么讲,指明那大婊子确实也没有瞎讲,确实绣着字。至于什么字,绣在那暗地方谁看得见?但我思忖,那字不外乎是一个意思吧,就是把她们立下的规矩——禁止太监跟中国人上床——写明吧。
老保长解释,在身上绣字是小鬼子的风俗,他当保长时年年要去县里开会,每次开会都是岁末年底,大冬天,作为优待、福利,他们几个保长都会被安排去鬼子的澡堂汰浴,是犒劳的意思。汰浴嘛,总赤条条的,他便见识过不少鬼子身上都绣着字,有的是“武”字,有的是“忍”字,有的是“忠”字;有的绣在胸口,有的绣在手臂上,有的绣在背脊上;颜色有的是青,有的是黑,有的是红。
爷爷不要听这些,要他继续讲上校的事。
老保长却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一边讲:“够了,够了,这些都是太监不准讲的,往后的事就更不准啦,你就别害我啦。”走到门口又补充:“好啦,该起床啦,不管太监肚皮上写的是什么,总不会写他是鸡奸犯吧,这你总该放心,称心,而不是被小瞎子气成这个死样。”
讲完就走,不啰唆。
我和爷爷一样遗憾,老保长没有回头。但爷爷回头了,当天夜饭吃了一碗热粥,好似就有了力气,天色暗黑时,摸摸索索下了床,坐到下午老保长坐的椅子上,抽了生病以来的第一支烟。当时父亲在天井里,闻到烟味从厢房里飘出来,对母亲讲:看来你这回寻来的药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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