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这天,母亲又出门去寻郎中,父亲和大哥照例在出工,家里只有我和爷爷。午后,天滴滴答答下起雨来,我在灶屋里替爷爷煎药,屋子里弥漫着驱不散的甘草味,苦涩的滋味,像我苦闷的心情。我不希望爷爷死,我守着药罐子,希望把我的祈求一起熬进药里,让爷爷走出死路。
我的祈求得到照顾,有人来救爷爷了:不是母亲寻来的郎中,而是自己上门的老保长。
老保长吃足酒,走路打偏斜,跌跌撞撞闯进我家大门,往退堂钻,找水喝,差点撞上正好从屋里出来的我。我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他嘴里喷着一股酒气,酒气掺在药气里,那气味怪得恶心人,熏得我几乎要吐。吃饱酒的老保长是个浑蛋,他看我手上端的,明知是药水,却把它倒掉,让我去给他倒碗水,气得我要哭,眼泪涨在眼眶里。他也不管我气不气,径直回头,闯进厢房,对爷爷大声嚷嚷:
“老巫头,听说你要死了,我来看看你。”走到床前,看爷爷像只病猫一样蜷在毯子里,人瘦得不成样子,他开心得不得了。“啊哟哟,我的天哪,怎么十来天不见,瘦得跟只螳螂似的,这么大热天还盖毯子,看样子真要死了。”
爷爷努力从床上坐起来,坐好,有气无力地讲:“真要死了就好了,我现在是被阎罗王点了名,正在去见他的路途上,要死不活,是最难过的。”
老保长讲:“那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活。”
爷爷回答:“死。”
老保长笑:“别死了,下床,来陪我抽根烟。”
爷爷居然哭起来,“下不了了,只有死才能让我下床了。”
老保长笑得更响,“可我不同意你死,我们做了一世冤家,你死了叫我一个人活着,想吵架都找不到人,还有什么他妈的活头。告诉你,你不能死,也死不了,我是来救你的,当然也是救我自己啊。你从前不是经常骂我作孽太多,一定比你早死,你死了我哪有机会活?所以我一定要救你的。”
爷爷对他翻白眼——看上去更像死人——哼道:“你是来看我死的。”
老保长讲:“你这话伤我心呢老巫头,我今天是来救你的。”他口渴得不行,见我端来水,一口吞光,然后坐到凳子上,喘着气,好像真是伤到心,晃着脑袋讲:“老巫头,我今天是真心来救你的,我们吵了一生世,也好了一生世,我们是一对冤家,也是一双鞋子,左右对上的,你要死我还真舍不得呢。”
爷爷有气也没气地:“刚才我听到的,你把我药水都倒掉了。”
老保长嘿嘿哈哈笑,一边点旺烟,抽着,讲着:“你得的是心病,药水救不了你,只有我能救你。你也不是被阎王爷点了名,而是被小瞎子点了名,他一张大字报贴得你不得安生是吧?这畜生贼精的,知道怎么害你,知道这样就能害你。为什么,因为他戳到你的痛处了是吧?你心里本来就有个鬼,疑心太监跟你儿子在搞鸡奸犯……”
爷爷用脚跟猛敲床板,骂他:“闭嘴……你闭嘴……”听上去不像骂,像在讨饶。
老保长嘴巴张得更大,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把什么都抖出来。“难道不是吗?”他朝爷爷吐一口烟,甩出一串连珠炮,“你自个儿心头有数你在想什么,你就怀疑太监在外头染上怪病,是个鸡奸犯,回来把病染给了你儿子。你整天四方传播太监把我姘头日了,太监裤裆里空了,他年轻时日过的女人要用汽车装——长年跟人叨叨这些个,就是不想叫人把他往鸡奸犯方向想。你为什么怕人往这方向想?因为你他妈的就在这样想。你比任何人都知晓他跟你儿子关系好得像一对鸳鸯,所以你他妈的比任何人都怀疑他们在搞鬼名堂。你一心想拆散他们,但打骂闹都没屁用场,天打不散,地拆不开,所以你更加怀疑。你怀疑人家也在怀疑,所以大家给他取个雌老虎的绰号。小瞎子这畜生就是顺着你们这个怀疑,贴出这张大字报,把你们的怀疑落实下来,害你一家。”
爷爷一直不响,听着,这时才发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们家?”
老保长干脆讲:“先去问你儿子,再问你自己,你们都对他做了什么?你在祠堂门口当着全村人辱没他,逼他写出大字报。你是自己害自己呢。”
爷爷讲:“我是驳斥他,之前他已经在村里四方乱讲。”
老保长讲:“所以我要你先去问你儿子,他作什么孽啦。”他叫我再去加水,回头对爷爷讲,声音嘶哑,调门却高,我在退堂照样听得见。“我虽没看见也没听见,但可以预见,凭你儿子雌老虎的德行,他一定对小瞎子下过手。他妈的,自己好弟兄被他害得当罪犯,有家不能回,他会饶过他?一定要报复的。怎么报复我不知晓,但他妈的笃定是下了重手的,叫小瞎子恨死他,起足报复心。可他现在这㞞样子,打还不了手,骂还不了嘴,怎么报复?就想出这计谋,顺着你们的怀疑心,把太监造成鸡奸犯。太监是鸡奸犯,另一个人是谁?当然是你儿子,这道理小孩子都会算,村里寻个人跟太监配对,排掉你儿子排不出第二人。然后你又去激他,逼得他进一步造谣,把谣造得越大,就是现在这样子,彻底公开,讲得有名有实,叫大家都相信,叫你羞死。我敢讲我今天不来你必定死,因为你心里就有那个鬼,现在这个鬼比任何时光都活跳,正一口口在活活吃你是不是?可你上当啦老巫头,你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一向被鬼附着害着,我今天就是来给你驱鬼的。”
老保长想抽烟,拿出烟又放回口袋,板着脸孔对爷爷讲:“我给你驱鬼凭什么吃我自己的烟,先拿包烟来。”我知道烟在哪里——在床头柜里,看爷爷的脸色是同意的,便拿出一包给他。
趁老保长拆烟、叼烟、点烟之际,爷爷幽幽又犹豫地问:“你的意思……小瞎子……在造谣……”
老保长吐出一口烟讲:“笃定!”
爷爷受他笃定的口气鼓励,稍微坐正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老保长,畏缩缩地告诉他:“可他身上真有字,肚皮上。”指的当然是上校。
老保长脱口而出:“别讲肚皮上,你就是把字刻在他额头上我也不相信。”抽烟,略作停顿,接着讲,“有字我相信,但必定不是那个字。你讲谁死了从棺材里爬出来我相信,你讲我死了要去阴曹地府被一群女鬼生吞活剥我相信,总之你造其他谣我都可以相信,但你讲太监是鸡奸犯我就是不相信。天真地真,都没有自己的经历真,今天我就来同你讲讲我亲身经历的太监的故事,要不是看你要死,我是坚决不会讲的。太监要知道我同你讲这些,非把我剁成肉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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