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和爷爷比,父亲的警惕性要差一些,最显明的例子是表现在对两只猫的态度上。当初表哥把它们从学校领来交给父亲时,爷爷没有反对,以为只是暂时的;后来上校逃跑前想带走它们,他又是反对的,因为这会成为上校来过我家的证据。两只猫就这样阴错阳差在我家待下来,搞得爷爷难过死,老是担惊受怕,好像这是两只老虎,随时要伤害我们。
我发现,两只猫到我家后开始变得有点野,经常出门乱窜。我家没院子,父亲又要做生活,经常不着家,不可能像上校一样时刻守着它们,管着它们,疼爱它们。它们失落了,无聊了,吃饱了要出门溜达,饥饿了要野出去寻食,把人家晾在窗户上、屋檐下的鲞叼走,给我家淘气。关键是,它们是上校落在村里的尾巴,人们看到它们就会想到上校,想到上校和我父亲不寻常的关系。
日复一日,爷爷忍无可忍,时常恨不得一脚踩死它们,用唾沫淹死它们,用铁锅蒸了它们。要不是父亲阻拦,我想两只猫一定早被爷爷弄死,喂狗吃了。为这个,父亲和爷爷经常闹矛盾,吵架。有一次吵得凶,爷爷发了狠,提着刀扬言要剁了它们,父亲一手护白猫一手护黑猫,伸出脖颈对爷爷讲:
“你想要它们的命,先要走我的命。”
另一次吵得更凶,完全像敌人,父亲警告爷爷:
“你要敢要它们的命,我就敢要你的命。”
狠话插到底,两只猫才有幸挺过一道道鬼门。
猫活着,窜着,上校的幽灵就不散,爷爷的心病就除不了。怪的是,后来两只畜生真不见了,爷爷的心病反而变得更严重。那是这年冬天,五谷都入仓了,农活都休眠了,照例是县上整修水利的时节。父亲被派去江北鸡鸣山修水库,山高路远,条件简陋,必须自带碗盏、铺盖、粮食。也许是怕爷爷害死猫,父亲居然要把两只猫也带走。这很滑稽,好像他出门是去管谷仓,领着天兵天将。母亲强烈反对,骂父亲神经病。爷爷袖手旁观,不管,让父亲发神经病,懒得理睬。带走就带走,眼不见为净,最好是死在外面,这大概是爷爷的心理,他恨这两只畜生。
年关前,父亲收工回来,挑着两只大麻袋,一只装的是带去的铺盖、碗盏、衣裳等;一只装的是一些年货,有的是工地发的,有的是山上采的,有的是买的,都是过年吃的用的东西。父亲从身上摸出一条红丝头巾交给母亲,要她保管好,不许用,因为是给大哥将来谈对象预备的。给我一份礼物是一双新棉袜子,白色的,像供电局工人发的劳保袜。我捧在手里顿时觉得一股暖流火烧似的上了身,浑身都酥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新年礼物。这么多喜喜庆庆的东西,一副过新年的样子,我们陶醉在喜悦中,没有发现父亲少带了一样东西回来:两只猫!
爷爷最先发现,责问父亲:“两只畜生呢?”
父亲讲:“你不是讨厌它们,我把它们煮了吃了。”明显是气话。
爷爷讲:“你吃了我也不会吃它们,讲实话。”
父亲讲:“死了。”
爷爷不相信,追问:“怎么死的?”
父亲答得干脆,像早对人讲过:“山上太冷,又没东西吃,就病了,就死了。”
我以为爷爷会开心地打个总结:“死了好。”或者:“早该死了。”或者相应的话,总之是幸灾乐祸吧。但爷爷似乎给难住,不知道讲什么好,犹豫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命,忘了它们吧。”声音幽弱,分明是同情的心情,安慰人的口气,让我觉得爷爷好奇怪的。
春节过后,一天晚上我在猪圈里给兔子喂夜草。这是我睡觉前必须做的事,也是我读书附带的劳务:养好四只长毛兔,我的学费全靠它们洁白的长毛攒出来的。所以我每天下学都要去割一篮兔草,早晚各喂一次,年三十都免不掉。猪圈里没有电灯,一片黑,爷爷和父亲从屋里出来,没注意到我,就在我眼皮底下吵起来。
爷爷很气,很凶,开口就对父亲吼:“告诉我,那两只畜生到底去了哪里!”
父亲像在梦中被突然叫醒,很烦躁,责备的口气,顶撞他:“你凶什么,不是早同你讲过,死了。”
爷爷呸一声,依旧一口恶语:“别自作聪明!你以为我不知道,门旮旯里拉屎总要天亮的。”
父亲讲:“你知道什么。”
爷爷讲:“它们根本没死。”
父亲讲:“哪个鬼跟你讲的?”
爷爷讲:“别管谁跟我讲,你老实跟我讲,它们到底去了哪里?你那天到底去了哪里?”
父亲讲:“什么那天?我都在山里,能去哪里?”是且战且退的样子。
爷爷骂:“真想扇你!都什么年纪了还靠撒谎过日子。讲啊,你不讲是不?好,我来告诉你,”黑暗中,爷爷步步逼近,逼得父亲团团转。“(腊月)十五那日,山里落大雪,休工两天,当天下午你带着两只畜生下了山,第二天中午才回去,畜生不见了。你老实讲,那天你去了哪里,猫去了哪里?”
父亲突然笑起来,好像脖颈里被塞进一把雪,彻底惊醒,也被逗乐了,嬉笑着讲:“这不就对了,我早跟你讲过,山里太冷,没吃的,猫病了,我就下山想找人给它们看病,顺便给它们找点吃的,结果当天夜里就死了。死了我就找地方埋了,我总不可能带回去给他们吃吧,我舍不得的。”
爷爷似乎被说服气,软了口气问:“真是这样?”
父亲变得理直气壮,讲怪话,带脏字,口气坚定又放肆:“还能怎样?就这样,那些㞞都以为是我一个人吃了独食,所以才乱嚼舌头。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忍心吃它们?这是人家的孩子,心头肉,我饿死也不会吃的。这个你总可以理解吧,但他们理解不了就胡说八道,这帮子㞞!”
爷爷进一步被说服,口吻里透出一丝关心和担心,问父亲:“你晓得他们在讲什么吗?”
父亲脱口而出:“晓得,就讲我晓得上校在哪儿,我去找他了,给他送猫去了。”
爷爷讲:“这话要传远去,公安听到笃定要来找你麻烦。”
父亲讲:“那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要乱嚼舌我能怎样?”
爷爷讲:“你负责管好自己的嘴,我负责去管他们的嘴。”略作停顿,叹了口气讲:“今后你要学学做人,不要动不动跟人发火,这世道越来越乱了,不要老得罪人,多得罪一个人就多一条死路。”
父亲默不作声,摸出两根烟,递给爷爷一根。爷爷掏出火柴,先点了父亲的,再点自己的,然后两人边抽边走,回屋里去,黑暗中显得越发亲密,像一对难兄难弟。没想到一场来势汹汹的干架最后是这么友好收场,我看着他们愈来愈黑远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天依旧黑乎乎的,我心里却暖洋洋的亮堂,像爷爷划亮的火柴旺在我心头。
我不知道爷爷后来有没有去找人做过工作,我只知道后来村里确实有些关于上校和父亲的风声在暗地里吹,什么上校没有死,还活着;什么父亲知道他躲在哪里,还去看过他,等等。照理,上校作为公安通缉的逃犯,这些风声极容易散开,浮出水面,兴风作浪。但这次有些反常,风声只限在小范围转,私底下走,没有探出风头,形成风浪,最后公安确实也没来找父亲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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