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遥
他在县监狱里。
监狱坐落在县城南边的块墙根里边,是一排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窑洞。石头与石头之间浇灌着水泥,显得浑然一体。监狱后边的城墙不知是哪个朝代为军事防御而修建的——因为这里离内蒙古只有几百里路程,本县县志记载着历史土游牧民族的数次进攻和浩劫。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塌陷残缺,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蒿草和苦艾。南北两道城墙顺着一座叫牙峰山的山势,蜿蜒向山顶上伸展而去,最后交叉在那里,形成个夹角。这个夹角里面,就是本县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全县主要的物资集散地。夹角的底边是一条流量不大的河流,绕过县城,在南边一百多华里外,流入了咆哮的黄河。
监狱四围的高墙同样是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浇灌着水泥。墙外有一座哨楼;哨楼高出围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监狱的院坝现在,那上面站着一些穿“红卫”服的人,手里提着棍棒,替换了原来持枪值勤的解放军。
由于形势紧张,本县所有的在押犯人都在一个月前被解押走了。随即,红总例控制了这个地方,将县委书记马延雄押在这里。他现在在这座监狱最中间的一孔窑洞里。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上铁栅栏的空隙,在土地上印下一些长方形的亮块。他,过去的县委书记,今天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正背抄着胳膊,在这亮光和暗影织成的图案上来回走动着。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这样走着,他有时意忘了折转身,便一头撞在了石头墙上。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这墙壁,好像是在梦中被惊醒一样。随后,那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哆嗦起来,想要说什么——不,是想要喊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喊不出来。
他这样站上许久,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退回到炕边,拉起那件破棉袄裹住干瘦的身板,坐在了炉台上。
他从这破棉袄的一个破洞里,取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片和半截铅笔来。然后小心地展开这纸片,拿那半截铅笔在上面勾划起来。地上的阳光移到了他那多时没剃没洗、像毡片子一样的头发上了;又从这毡片子一样的头发移到墙壁上了……而他连动也不曾动一下。那张瘦削的、像白蜡一样的脸久久地对着那张小纸片在出神。这是一张油印的本县地图。
他所有的书籍和笔记本都被抄收了,只藏下了这张小小的地图。它是他生活的伴侣,是他精神的依托。
当他打开这张地图时,全县的山川河流便一起涌到了他的眼前。那标着村庄山寨的小黑点,在他的眼里也立刻都变成了具体的村庄和山寨:这个村是怎个模样,谁家的窑洞挨着谁家的窑洞;大队饲养室在哪里,机房在哪里……他都能清晰地看得见。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同时也都向他涌现而来,公社书记,大队书记,生产队长,都向他围拢过来了。他和他们谈心;和他们谋划坝在什么地方打,火库在什么地方修;他拿他的短烟锅和他们的旱烟锅对火,一边互相吹、吸,一边翻起眼皮瞧着对方的眼睛……
多少日子了,当他渴望田野的时候,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和庄稼的味道;当他罹那些弯腰驼背的农民朋友时,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看见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啊,这亲爱的地图!
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十岁失去双亲后,就在这土地上给地主拦羊了。后来,他和庄稼人一齐起来打倒了他们的东家,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革命生涯。他从乡文书、乡长、区游击队指导员、区长,一直到走上县委书记的岗位,永远处于紧张的战斗生活的风暴中。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这是祖国的一块宝地,他爱它,并不仅仅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在过去火热的战斗岁月里,多少革命的领袖人物都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现在的十五个公社中,毛主席、周总理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转战时期,就先后走过十二个公社的地方!二十多年来,他发誓要把这个地方的工作做好,以不负这真光荣的土地。在战争年代与和平建设的岁月里,他在这块土地上流过不知多少汗水,也流过血:身上有三个枪疤,一块刀伤;而右脚上的那个小指头是前年修水电站时被大石头锋利的棱边剁掉的。他承认他犯过不少的错误,他想起这错误就痛心疾首!尤其是在今天,他不愿意多想自己曾做过什么好事,他经常想自己那些做错了的事,并时时刻刻想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来弥补这些错误给革命造成的损失。但是,现在他一切都被剥夺了:他既没有为革命创造功绩的权利,也没有弥补自己错误的机遇。他被宣布为“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是不是反党呢?是不是反革命呢?”他在心灵里为自己设立“党的监察委员会”来不断审查自己。
“不,我没有反党!我把你像母亲一样看待,我怎能反她呢?我有错误,但我二十多年来都是跟党一心一意闹革命的呀!……”他向心中的那个“党的监察委员会”喃喃地念叨着。他不灰心。他相信党不会丢弃他的,他跟党二十多年了。他相依一天,党会对他说:“你是党的好同志,你继续为党努力工作吧!”每当这时,希望的光芒便照亮了他的心灵,他想:为了将来,不管眼下情况如何困难,都要千方百计地工作。将来还要建设呀!还要修水库呀!还要好好办农业呀!现在农民的生活还很苦,他发誓在他闭上眼睛前,要看见全县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玉米面馍)和白疙瘩(白面馍)。
每天,除过挨打和被审讯外,所有的时间,他都是在这张县民政局油印的地图上做未来的规划,从全县农、林、牧、副、渔的布局,一直到中草药的种植。有时候,遇到了难题,他就在这囚室的土地上心急火燎地踱步,直到头碰到墙壁上为止……有了坚强的信念和明确的目标,人就能变得冷静。此刻,说实话,他留恋过去火热的战斗生活,同时寄希望于将来,但也决不准备回避现实!此刻,别人因为是造反派而感到骄傲,而他,因为自己是共产党员而感到光荣。让他们说他死不改悔、顽固不化吧!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他要顽固不化到底;他为这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的代价!
此刻,你看他坐在炉台上,披着那件破烂的棉袄,半截铅笔在那张揉皱的地图上指点着,勾划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就像他以往坐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样,紧张而又安详。
突然,外面监狱大门上的铁锁“吭啷”一声,使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很快将地图和铅笔塞进棉袄的破洞里,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神色坦然,像做完了一件事,又准备去做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