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遥
武惠良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到那边泊船的小房时,向看船的老头租了一只小船,在昏暗中一个人划向湖心。他漫无目的地划着船,回想着以前他和丽丽的一切情景,心中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矛盾。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真想一纵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如此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要死?春来了,满山青绿,遍地黄花,它们都生机盎然,而我为什么要死?
他闭上眼睛,用力划着船,嘴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满脸泪水,睁开眼睛,发现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的,只不过转了一圈而已。他面对的仍然是眼前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的现实。
起风了,水面的波浪涌起来;涛声和山林的喧哗响成一片。武惠良挥动双臂,发狠地用力划着,既和风浪搏斗,也好象在和命运搏斗……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把小船泊在岸边,从土路上摸索着走下古塔山,来到清冷的黄原街头。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他和丽丽都是硬着头皮走自己的路。也许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进家之后,屋里弥漫着一股烟气和烧酒味。
丽丽也没有睡,一个人头发散乱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烟——她是这两天才开始抽烟的。桌上还放一瓶烈性西风酒。
她对他的进来没有反应,端起酒杯仰头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发,也坐在小桌边。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几天以前,这个家还是那么温暖和谐,现在却象低等旅馆的房间一般乱成一团。
乱的不是房间,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无语地抽了一支烟,又接上了另一支。
丽丽站起来,从厨房里寻出一个酒杯,给他放在面前,满满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个净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时,她说:“咱们干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两个人当啷一碰,各自都一饮而尽。武惠良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淌下来。
“别哭……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不希望那种结局,可你……我求你别哭了……”
武惠良还是没说话,又灌了一杯酒。
酒没有了。
两个人木然地呆坐着。
城市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只有春汛期的黄原河在远处发出雄浑的声响。隔壁的房里,传来男人的深沉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