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和高湛吵架,陆贞还是没有放弃寻找自己身世的机会,这一日她照例又想去杨姑姑那里去打探消息,可是才出门就被孝昭帝宣去了昭阳殿,说吐谷浑使者来了,指名想见她。
陆贞心里犯疑,却还是去了,没想到一进去就见到一个异族少女蹦出来,她先是吃了一惊,再看那张脸,便欢喜地叫出声来,“都美儿,怎么是你?”
眼前的少女正是都美儿,原来因为她父亲会说汉话,便被吐谷浑可汗派来当使臣。她二人经久未见,最后一次别离也是在天牢里,于是一碰面就有说不完的话。陆贞带着她去自己的寝殿参观了一番,都美儿大开眼界,对她房间里的白瓷爱不释手。
溜了一圈之后,都美儿忽然拉着她的手促狭问道:“你那位情郎哥哥呢?”
陆贞一时语塞,胡乱地应道:“他现在不在宫里,以后我再带你见他吧。”
两人正在闹着,丹娘就欢天喜地地冲进来朝陆贞开心喊道:“姐姐,修文殿那边送好东西过来了。”说着,故意轻轻咳了一声,“有些人,服软了哦。”
陆贞被丹娘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就将水果往都美儿手里一塞,借此引开话题,“都美儿你好口福,我知道西域那边水果多,可这种南洋火龙果子,你估计还没尝过。”
一说到吃的,丹娘立即什么都忘记了,舔了舔嘴唇,渴望地看着火龙果道:“这东西可好吃了,都美儿姐姐,不比你送给我的无花果差!”
陆贞无奈地白了丹娘一眼,“那是,阿湛每回送来的东西,有一大半都进了你的肚子!”
丹娘觍着脸,无比期待地看着她,“那我今天也尝一口成不成?”
“哪儿都少不了你!”她说着,摇了摇头,伸手剥开火红的外皮,递给都美儿,“你先尝尝。”
都美儿见丹娘那神色,只觉得好笑,故意接过,“我倒要吃个稀奇……”话未说完,忽然间,手上的镯子上的银铃就响了一声,把陆贞和丹娘吓了一跳。而都美儿脸色大变,抬手按住拿着火龙果正要继续下口的丹娘,“别吃,这果子里有毒!”
闻言,陆贞大惊,“怎么了?”
都美儿立即转头吩咐,“你赶快派人把送东西的人捉回来!咱们到外面去。你这儿有檀香吗?最纯的那种?对了,还有没有银的盒子?赶快拿一只过来!”
陆贞虽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但还是一一照办。
都美儿将火龙果拿到水池边,自身上取出一根约莫手指长短的香,点燃之后便靠近火龙果,不一会儿,一只小小的虫子钻了出来。都美儿眼疾手快地用银钗一挑,就将那虫子丢进了银盒里,啪的一声关起来,劈手将之扔到了水里,这才吩咐道:“七天之内,千万别让人沾这里头的水!”
丹娘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指着水里颤声问道:“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可是最毒的蛊毒,阿贞,有人想害死你。”都美儿说着摇摇了手上的铃子,“要不是我从小跟着阿爹做生意,知道怎么防备这个玩意儿,今儿你就中招了。”
“这蛊毒是从哪儿来的?”陆贞立即问道。
“苗疆啊。”
听到回答,陆贞立即想到了一个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是谁要害我了。”
说罢,便往走廊去。那边,一个小内监被塞着嘴,捆成了一团,在地上打滚,见到陆贞,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冷冷说道:“你不用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说吧,是不是娄尚侍派你冒充修文殿的人?”
小内监不敢答话,但是惊恐的目光已经泄露了他的答案。她走过去,严厉警告道:“我不杀你,也不告发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回去西佛堂告诉娄尚侍,就说这果子我已经收了,而且什么也不知道。”
小内监先是一愣,然后慌忙点头。
“割开他的绳子。”陆贞示意了一下,丹娘将绳子割断,在那个小内监还没站稳之际,狠狠地踹了一下他的屁股,那小内监哪里敢逗留,屁滚尿流地跑了。
都美儿在一旁看着她的行为,大为不解,一进陆贞的房间就迫不及待问道:“娄尚侍,不就是娄太后的走狗吗?怎么她欺侮你,你就这样算了?”
“不是就这么算了,而是眼下事太多,我不想和她闹僵。”陆贞摇了摇头,无奈,指着小内监的背影,“就算他招认了又如何,娄尚侍还是可以一口咬定是别人诬陷,不关她的事。都美儿,这宫里的事,没那么简单的。”
听罢这句话,都美儿却觉得万分惊奇,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陆贞,忍不住训道:“阿贞,我看你官越当越大,倒越来越没血性了。那会你还敢一口咬死一条蛇呢,怎么现在就这么胆小了?按我们那儿的规矩,对这种人,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陆贞无奈地摇头,深有感触地说道:“我也想啊,可是你说得对,这官越做越大,才知道有很多事,不是不会做,而是不能做。”说到这里,她也不想因此扫兴,顺口扯开话题,“算了,别管他了,我那儿还有些丹娘的一口酥,也是挺好吃的,而且保证没毒!”
一旁的丹娘立即跳了起来抗议,直接被陆贞无视,三人又嘻嘻哈哈说了一会儿话,都美儿就转身告辞。
陆贞想着反正还有时间,也没有多留,送了都美儿离开,自己就立即去找杨姑姑,她给陆贞弄到了一些前朝女官的册子,让陆贞去找找看。
可是,结果却令陆贞大失所望,这些女官里,犯事的犯事,殉葬的殉葬,早死的早死,唯一一个尚在人世的,却是沈国公现在的夫人朱绛。杜司仪建议她去找朱绛探个口风,她自然也有此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和沈嘉敏之间的纠葛,陆贞便却步了。杜司仪见她犹豫,也猜出个端倪,在内心略略扫过一遍,便提醒她张侍郎的夫人是二品诰命,兴许可以问出个蛛丝马迹来。
次日的晨曦已经斜斜地照进屋内,今日皇上招待吐谷浑国的使臣,国宴就设在御花园,陆贞不敢有所怠慢,仔细打理一番,立即就往御花园奔去。
宴席进行到一半,大家都放松下来,趁着舞女跳舞的空隙,陆贞悄悄起身,向张侍郎的夫人打听母亲的消息,然而连问了数个问题,对方不是一脸的茫然,便是摇头不知,回到席内之际,陆贞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失望,眉头紧蹙,就连丹娘的问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正午的日光毫不留情地射下来,热得人也跟着心烦意乱,她默默地盯着眼前的酒杯,不自觉的,又陷入沉思之中。
本可以找到母亲的那条线索又中断了,现在沈国公夫人朱绛那边是唯一的希望。她忽然有些害怕,如果连那边的线索都没有了,那么她又该怎么办?
没有了生存的意义,那么接下来和高湛的路又该怎么走?陆贞不由自主抬头看向正在喝酒的高湛,那一日的争吵又回荡在耳畔……
是的,她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父母出身就一定够高,以母亲当下的境况,有可能更加不堪。可即便如此,陆贞也不认为自己就必须停止追查,那是她的父母,她的身世,不管是高贵还是卑贱,她既然开始找了,就一定会承受下来。
“看得那么专心,那个人就是你情郎?”
冷不防,有人在耳畔说了一句,陆贞本能看向来者,见是都美儿,这才微微脸红,“什么啊。”
丹娘立即替她回答:“是啊是啊,都美儿姐姐你怎么知道?”
都美儿笑嘻嘻地掐了一下陆贞的腰,“别害羞了,对了,我还有事求你呢。”
陆贞看向她,“有什么事直说就是,还用求我吗?”
她也不客气,立即就回答道:“你送给我那几件白瓷,我拿回去给阿爹看了,阿爹很喜欢!阿爹说,要是能找一些这样的瓷器回国去卖,肯定能挣个好价钱。那天你不是说自己是管官窑的吗,那能卖一些给我爹吗?”
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陆贞有些惊讶,“你们想买?你爹不是使臣吗?”
她撅了撅嘴,“我爹本来就是胡商,出使和挣钱又没什么妨碍!我知道北齐的皇帝是不做生意的,可是,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说着,她又放软了声音央求,“我们也可以出些钱,走走关系什么的。”
陆贞忍不住莞尔,“省下你的钱吧,告诉你,找我还真就找对了,全天下也只有我一个人,敢把官窑的瓷器卖给你。”
她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
“当然!”陆贞说着,拔下手上的一只镯子交给她,“你拿着这个,去西城官窑找我妹妹,她现在是那儿的管事,里面的瓷器,你可以随便挑!放心,她会以最优惠的价钱给你的。”
她大喜过望,一把抱住陆贞,开心地喊道:“哎呀阿贞,你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我马上去告诉阿爹,他肯定会高兴死了。”
陆贞无奈地推开她,脸上不减笑意,“咱们俩还用得着说这个?你还救过我命呢。”
她忙不迭点头,索性坐到陆贞的身边,略带神秘地说道:“你们汉人说什么投桃报李,我们胡人也知道给个甜枣还个香瓜!你对我这么好,等着,待会儿,我会给你演场好戏看!”
陆贞大奇,“你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都美儿神秘地朝前头看了看,得意地说道:“别着急,你马上就知道了。”
陆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大变,前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间飞来蜜蜂,先是几只几只零零散散,但是很快就黑压压的一片,向筵席的方向扑过来,径直往娄尚侍身上冲去。
陆贞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正想拉着丹娘逃跑,就发现都美儿塞了一个东西过来,“拿着这玩意儿,蜜蜂就不会叮你!”
她低头一看,却是小小的香囊,丹娘手里也有一只。她恍然大悟,看向都美儿,“你说的好戏,就是这个?”
都美儿笑着正要点头,就见到高湛冲了过来,着急地朝陆贞喊道:“阿贞,你有没被叮到?”
“我没事,你呢?”陆贞忙摇头,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惊呼,原来内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拿来火把,试图熏那些毒蜂,没想到那些毒蜂被火把一熏,居然分成了几批,其中一批就往萧观音那边扑过去,只听孝昭帝惊得大喊:“观音!”
陆贞一看情势危急,来不及多想,立刻把自己手中的香囊塞给高湛,“你快过去救皇上!”
“这是什么?”
“有了这个东西,就不会被叮了!”陆贞不敢逗留,拿着另一个香囊跑向萧观音,毒蜂一闻到香气,果然避开了她们。
一时间,好好的国宴乱成了一锅粥,惊呼声呻吟声此起彼伏,锦衣沾满了尘土,云鬓散成一团乱发,酒香、熏香、脂粉香腻成一团,淹没在微微的血腥之中……
这一场混乱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才算平息下来,陆贞立即将都美儿拉走,一等无人就埋怨道:“你也太莽撞了,好好的国宴居然闹成这个样子。”
都美儿却是丝毫没有悔过之意,笑眯眯地说道:“整到那个姓娄的就行。哎,你别瞪我,我也不单是为你报仇啊。那会儿我进暗牢,她可没少在那个恶太后边上出坏主意!”
陆贞真是不知怎么说她才是,她深吸了口气,“可你也不能在国宴上这样啊,要是伤到人怎么办?还有呢,你想过没有,要是被人查出来怎么办?”
她依然是一脸笑意,“嘿,我一高兴,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啊。你放心,查不出来的,我叫那个小太监在她衣裳上抹了蜜蜂最爱闻的蜜脂香,平常没事,只有在热的地方蜜蜂才会围上来!那东西一晒就化,待会儿那味儿就会全散了,大家只会说她倒霉,根本怀疑不到咱们身上来。”
“你不明白这事能闹得多大,反正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得一律推说不知道。”陆贞无奈地看着兀自沾沾自喜的都美儿,摇了摇头,索性将问题的严重性说给她听,“要不然,你就又得被关在暗牢里了。而且你是使臣,搞不好你爹,甚至你们可汗都会被连累的!”
都美儿吐了吐舌头,“那么严重?好,我保证不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青镜殿门口,都美儿一看高湛正等在院中,便笑着一推她,“你的情郎在等你呢,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见都美儿转身要走,陆贞生怕她又去哪里闹事,忙拉住她,“等等,你去哪儿?”
“赶紧回驿馆和阿爹说瓷器的事啊,这可是赚大钱的好机会!”都美儿对她的焦虑心知肚明,赶紧将自己的去向告知。说着,又看了看里头的高湛,忍不住揶揄道,“他刚才可着急你了,这种好男人,又富又贵又多情,要抓紧噢,要不然我就抢过来了!”
陆贞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你!”
都美儿笑着摆摆手,潇洒离开。陆贞也没有逗留,回身往院子走去,生怕高湛着急,在门口就叫了一声,“阿湛,我回来了。”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不对劲,高湛的脸色铁青,似乎是隐忍着巨大的怒火,她只觉得莫名其妙,脱口便问:“你怎么了?”
“刚才那一群蜜蜂,是不是你安排人放的?”
陆贞一愣,这才明白他不是来关心她是否受伤,而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立即应道:“当然不是我。”
“那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能够驱蜂的香囊?”
“那是别人给我的。”
高湛步步紧逼,似乎根本就不愿意相信她所言的一切,“谁?”
陆贞蓦然想起了自己刚才和都美儿说的话,立即摇头,“我不能跟你说。”
他深吸口气,强制压抑住心里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今天闯了多大的祸?连皇兄也被蜜蜂蜇了!”
陆贞大惊,“皇上刚才不是还没事吗?”
“他回了昭阳殿,才发现身上有伤口。”说着,他定定看着她,“陆贞,敢做就要敢承认!”
“可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她咬着唇,踌躇了一下,还是将原因说出来,“是都美儿。昨天娄尚侍派人来冒了你的名字给我送来毒水果。都美儿她知道了,为我打抱不平,就在娄尚侍的衣服上熏了香,蜜蜂闻到了,就全都飞过来了。”
高湛依然有所怀疑,“都美儿和娄尚侍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她一个西域女人,刚进宫才两天,怎么会接触到西佛堂?”
见他居然还不相信,陆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相信我好不好,这种大事,我能撒谎吗?”
没想到他更是不快,厉声谴责,“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动手,一点也不阻拦?万一娄青蔷出了什么事,你也不想想,帮助外国使节毒害自己上司,这是多大的麻烦!”
陆贞辩解道:“都美儿事先又没告诉我!再说,娄尚侍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你忘了她害过我多少次了?她还杀了沈嘉敏,这次就算我帮她报仇,不可以吗?”
高湛想也不想就应道:“不可以!沈嘉敏的仇自有我和嘉彦,用不着你来管。这宫里已经有一堆满身阴谋、心狠手辣的女人了,我不希望你也变成她们中的一员。你恨娄青蔷,可以,只要抓住了她的罪证,我立马就可以治她的罪。可是你这样用毒蜂当众杀人,害了她又害了别人,这和娄氏一派人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高湛,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从来都没有变,我一直就是陆贞。你不能要求别人一次次伤害我后,我还一点血性都没有。”
高湛愤怒地指向前方,狠狠说道:“因为你所谓的血性,皇兄现在还躺在昭阳殿里发烧!”
陆贞扬起头,倔犟说道:“我的错,我来承担,大不了我去跟皇上请罪就是。”
眼看两人越吵越僵,在外面听了半晌的忠叔终于忍不住跑进来劝解,“殿下,陆姑娘,你们都消消气!殿下,皇上现在病着,受了伤的大臣还在太医院里,你看要不要安抚一下……”
陆贞赌气不去看他,就听到高湛深喘了几口气,喝了一声,“我们走!”
待她回头,院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荡的,灌满了风,四肢百骸全部都是冷的——她没想到自己跟他坦白了一切,他居然还这样子怀疑她,更没有想到在他的眼里,她跟娄尚侍根本没有区别。
陆贞想起了都美儿说的血性,不自觉握拳,心里只剩下失望,在他的眼中,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在无理取闹,再怎么做,都是错。
但是陆贞并没有在这股消极的情绪里沉湎多久,很快丹娘就将昭阳殿的情况汇报过来,原来孝昭帝被毒蜂蜇了之后突然昏迷过去,至今未睁开眼,太医说起码得好几天才能醒来。
这让陆贞非常愧疚,然而令她不安的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传过来——先是娄太后借着照顾儿子为名,强行留在了昭阳殿。而娄尚侍伤势严重,已被她父亲接出宫去医治,这也意味着,娄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就在高湛在大臣们的要求下监国之时,太原王竟私自入京,以毒蜂之事污蔑他是主谋,并以手中三万冀州兵马威胁高湛,必须给出个交代。娄太后更是以退为进,假意维护,暗中相逼。现在,一切矛头都指向了高湛。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陆贞暗自后悔,不该将宫内的事情同都美儿说起,以至引起如此大的麻烦,就在她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王尚仪带着阮娘来到了青镜殿,将她和丹娘绑到了含光殿。
一见到陆贞,萧观音劈头就问:“陆贞,太子和你为什么会都有避蜂的香囊?”
陆贞垂首,坦白道:“那是我给殿下的。”
萧观音紧接着立即问道:“你为什么会提前准备香囊,莫非你早就知道毒蜂会来,故意谋害陛下?”
“我绝无此意,那些香囊其实也不是我的……”说到这里,她猛地想起都美儿。萧观音不比高湛,一旦提起都美儿,为了救高湛,萧观音必然会将都美儿交出去,这样一来,都美儿的境况就危险了。思及此,陆贞抿紧了双唇。
“那是谁的?”见她说了一半便停下来,萧观音立时追问,得到的依然是沉默,萧观音有些焦急,“你还不快说!因为这件事,阿湛已经在朝堂上被大臣们怀疑是故意谋害皇上,借此夺权了。你要再不交代清楚,不光是他,整个北齐都会被你拖累的。”
“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陆贞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个地步,她立即明白过来,现在根本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如果要解除这个危机,那么只有将事情都扛下来,可是如何扛呢?陆贞飞快地将纷乱的思绪过一遍,决定将事情交代清楚,当然,都美儿做的一切,都会变成她的行为。
她一咬牙,飞快说道:“贵妃娘娘,事情是这样的,是我为了报复娄尚侍,所以才……”
萧观音听罢陆贞的话,气得肺都要炸开了,“陆贞,你果然是蠢到家了,不仅害了阿湛,还害了皇上!真不知道他们是觉得你哪一点好。”接着,她立即叫来了王尚仪,“你先把她关到静室里去,用凤印盖上封条!就算太子过来也不许让他们相见,不然,太子又会被她迷惑的。”说罢,她扫了陆贞一眼,“明天本宫亲自带你上朝,和大臣们解释!”
陆贞再度垂首,双手紧紧拧在了一起,默默跟在王尚仪身后,来到静室前。王尚仪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用力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股发霉的气息就迎面而来,陆贞依然低头,一言不发地走进去,站在唯一的蒲团前。
看着她的背影,王尚仪忍不住劝道:“陆贞,我看你明显没有对娘娘说实话。你要是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最好就招认出来,要不然,就算你是无心伤到了皇上,也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是太子殿下也护不住你。”她与陆贞曾经多次交手,萧观音不清楚,但是王尚仪怎会不知陆贞是何性情,这般鲁莽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出自陆贞之手。
陆贞转过身,硬着头皮说道:“谢谢大人,可是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做的。”
陆贞的倔犟,王尚仪是领教过的,知道若是她不说,那么,就一个字也不可能让你知道。当下,王尚仪也不再逼问,只是提醒道:“明天到了朝上,如果受了什么罪,你千万得忍住。皇上过几天就能醒,说不定到时候就有转机了。”
陆贞感激地回过头,“谢谢大人。”说罢,她又抿着双唇,不再出声。
王尚仪看在眼里,只得叹了一声气,“待会儿我让人送饭给你。”
随着房门被人拉上,最后一丝光芒也跟着消失在房间里,四周一片黑暗,陆贞摸索着坐到了蒲团上,跟着捂住了脸。距离明日早朝还有一天不到的时间,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想出一个法子来自救。可是,她不是神仙,哪里有这个本事可以呼风唤雨,先前还有阿湛,现在连他都自身难保,而罪魁祸首,是她。
陆贞觉得自己真的凶多吉少,先前是在后宫,她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和人脉化险为夷,这一次,她是站在朝堂之上,面对着文武百官,阿湛成为众矢之的,娄家不肯罢休,而满朝大臣,她一个相识都没有,好像……真的陷入绝境了。
陆贞头痛得很,丹娘中间来过静室一次,想去找都美儿商量,但立即被她阻止了,先不说罪魁祸首是都美儿,就算不是,以都美儿的性格,也根本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现在她依然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于私,都美儿是她的朋友,为她出气,即便错了,她也不能让都美儿替她受罪;于公,这是关系到北齐和吐谷浑两国的大事,都美儿的父亲是使臣,把她拉进来,只会麻烦越来越多。
而如果她不将此事承担下来,那么高湛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所以现在的情况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也许她运气好,说不定天亮之后皇上就醒过来了,那样的话,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可是皇上真的会在明天醒过来吗?
陆贞的心里生出一股绝望。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坐着,四周的黑暗吞噬着她,连同思绪也跟着渺茫。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束强光劈头就射进眼睛里,她本能地闭上眼,就觉得左右被人一夹,身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耳畔传来王尚仪的声音,“陆贞,娘娘召见。”
天这么快就亮了,陆贞苦笑了一下,睁开眼,跟着王尚仪去见萧观音,令她意外的是,她居然还见到了另一个人——娄太后。更令她意外的是,萧观音和娄太后之间居然一改从前的剑拔弩张,一派祥和。
难道说,娄太后和萧观音因为孝昭帝的昏迷而冰释前嫌?可是不对,以太后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改变,而且,她看见太后的眼里,分明藏着一丝诡异,难道萧观音没有察觉到吗?
陆贞越想越不安,可她根本不敢开口,只能跟着她们踏出含光殿,前往太极殿。没想到踏出门槛,迎头就撞上了高湛。
被萧观音挡在含光殿一夜的高湛一见到她们出来,立即上前,“太后、贵妃,毒蜂案一事另有隐情,陆贞不是凶手,还请两位今天暂时不要去太极殿。”
萧观音对陆贞愚蠢的行为本就是一肚子火,见到高湛居然为了她带着一堆人过来,更加怒不可遏,“太子,皇上现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你居然还有脸为了一个女官阻止我们?”
娄太后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得色,随即被温和的目光压下去,口气也变得极其柔和,“阿湛,大臣们还在太极殿等着你的解释呢。陆贞既然已经认罪,你就不要包庇她了。”说罢,便领着萧观音绕过他,继续向前。
岂料才走两步,就被内监们拦住了,娄太后故作惊愕地看一下高湛,“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观音蹙起眉,端起了贵妃的架子,严厉道:“太子殿下,你理智些,事关国家大事,由不得你只重私情!”
高湛依然不为所动,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陆贞顾不得其他,高声喊道:“太子殿下,请你的人都退开。陆贞犯下大错,自愿在百官面前认罪,还请殿下为天下着想!”
忠叔顺势也跟着拉着高湛低声道:“殿下,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算陆姑娘认了罪,暂时收监,也不会伤及性命的。”
高湛只得一咬牙,只能侧过身,尾随其后。
娄太后挺着身,率先走在前头,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以照顾儿子为由留在昭阳殿只是她的第一步,之后就是让萧观音以为她已经改过,对她放松警惕,而第二步呢,自然就是暗中令太原王赶到京城,借毒蜂之事大做文章。至于为什么会帮高湛说话,原因就更简单了,高湛在朝堂上的势力已经变大,单凭一个娄昭,根本无法彻底解决他,皇上过两天就会醒来,届时反而会令她母子再度反目,而她的目的也不在于此——陆贞已经认罪,高湛把陆贞当成心肝宝贝,必然会在朝堂上极力帮她脱罪,到时候反倒坐实了他包庇的罪名,就算皇上醒来,他身上也有了污点,那个太子之位就很难坐得稳,届时就是她东山再起、复兴娄家的时候。
太极殿上,百官早已经候着,娄太后和萧观音分坐玉帘之后的两侧,而高湛则仍坐在龙案一侧的小案后。
陆贞被推了一把,跪在玉阶之下,得到命令,便将昨夜同萧观音说的那一番话又细细说了一遍,“毒蜂本是针对娄尚侍,不料却无意伤及了皇上,此事全因罪臣一时糊涂所致,与他人无关。”
听罢她的话,群臣都有些吃惊。
萧观音立即趁机道:“诸位臣工,大家都听到了,此女才是导致皇上受伤的真凶,一切都与太子殿下无关。”
张相顺势回道:“贵妃娘娘之言极是,太子殿下奉皇命监国,正大光明,绝无他图。请各位切勿相信那些无稽之言!”
群臣亦陷入一番议论中,交头接耳了半天,才齐声道:“娘娘圣明,臣等再无疑问。”
高湛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痛苦,说道:“如此,便暂将此女押还内宫看管,等皇上醒转,再作处置。”
就在众人以为皆大欢喜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又冒了出来,“等等,微臣还是不服!”
众人循声而去,太原王已经站出队伍,指着陆贞道:“谁能证明那天陆司衣放毒蜂出去要害的是娄尚侍而不是皇上?若是真的意在皇上,谋害君王乃是大罪,怎么能一句押还内宫看管就了结了?若是皇上一直不醒,那她岂不是就能一直逍遥法外?而且……微臣虽然远在冀州,也知道这位陆司衣是太子殿下的心爱之人,她出手伤人,又焉知不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派?”
群臣哗然,一时之间,议论声又在殿内响起。
萧观音恨不能立即割掉太原王的舌头,一切都已经有了交代,他居然还生出这样的是非,然而她却无法动怒,因为太原王是娄太后的堂弟。她侧头看了一眼一直不出声的娄太后,随即喝道:“太原王,内宫之事,不可随便议论!”
太原王却是不依不饶,“贵妃娘娘,此事关系皇上安危,就不再只是内宫之事了。鉴于此女与太子殿下关系紧密,如果她认了罪,太子殿下也脱不了嫌疑!虽说用不着入牢候审,可以后也不宜再行监国之职吧!”
眼见情况不对,张相立即走出队伍,喝道:“陆贞只是后宫女官,又非太子姬妾,她犯下的罪过,怎么能牵涉太子?太原王,你口口声声指责太子,到底有何企图?”
太原王看也不看张相,直接对着大臣们喊道:“公道自在人心!太子和这位陆司衣的关系人人皆知,张相你就算竭力抹杀,也掩不住事实!微臣和太子素无私怨,相反,微臣是为太子着想,才劝他暂时交出监国之职。只要查清真相,证明太子确系无辜,微臣甘愿向太子负荆请罪!”
王尚书见势不妙,也跟着出声反驳,“皇上不在,太子就是一国之主,他若是不主持政事,天下必将大乱!”
然而另一个娄家的党羽也跟着站出来,“我看不然,太后娘娘在先帝出征时就曾经监国,先帝驾崩后还留下遗旨,要太后娘娘匡扶皇上看顾朝政。现在太子身有嫌疑,理应请她老人家主持朝政!”
议论声再度弥漫在太极殿中,陆贞跪在一旁,紧蹙眉头,目光不自觉地随着声音看过去,将群臣的交头接耳尽收眼底——如果娄太后再次监国,那就意味着高湛又将陷入危难之中,如此,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怎么办,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朝堂的四周,随即将视线锁在了牌匾上的鲜卑文,忽然间灵光一闪——先前王尚仪为了惩罚她,曾经勒令她背那些律法条文,后来,她生怕再生瓜葛,便将其他的律法也看了一遍,正好……正好……
思及此,陆贞立即扬声喊道:“两位娘娘,各位大人,陆贞敢对天发誓,毒蜂一事,只系我一人所为,陆贞仅为报复娄尚侍,绝无谋害皇上之意,更与太子殿下绝无关联!”
太原王冷笑着看向陆贞,“陆司衣,你恐怕也知道口说无凭是什么意思吧,区区一个誓言,随口一说,还不简单?”
陆贞盯着他,平静地说道:“不仅如此,陆贞愿以天裁之法证明自己所言属实!”
声量不高,却足够让群臣一下安静下来。
“天裁?!”太原王不可置信地看向陆贞。
那一边,高湛也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陆贞,她却盯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眼眸里是满满的笃定。只听她用清亮的声音说道:“太后娘娘,我北齐以鲜卑立国,您不会忘了天裁之法吧?”
玉帘之后,娄太后和萧观音已被方才的“天裁”二字惊呆了,所谓天裁之法,就是鲜卑人的一个古老风俗。一个人如果说了实话,别人却不相信,就可以用这个法子请天神来裁决他是否在撒谎。
而其方法,就是要把那个人的手脚都用绳子绑起来,从高处扔到神湖里去。要是人能浮起来,没有淹死,就说明天神也认为他是没罪的,倘若浮不起来,则意味着此人罪无可赦,必须以命抵之。
而以往的例子里,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天神的制裁。陆贞,居然敢以此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半天之后,娄太后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惊愕,说道:“好,天裁之后,你若是还能站在这里,哀家就相信你所说之言一切属实。”
张相于心不忍,“天裁之法?陆司衣,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陆贞缓慢而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好,先将陆贞押还后宫,由本宫看管,明日辰时,在神湖沧浪台边举行天裁。”虽然心存疑惑,但是萧观音也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将自己推向绝路,陆贞既然已经主动提出来,那么她就要相信一次,要是真能够替高湛摆脱嫌疑并且保自己一命,那自然好。想到这里,萧观音生怕高湛会出手阻止,立即又吩咐道:“为防嫌疑,太子你今日就不要回宫了,王尚书,麻烦你去太子府相陪,天裁完成之前,太子殿下不得离开你的视线。”
说罢此言,便匆匆退朝。
次日一早,宫女们聚在阖闾门外,对着押送陆贞的队伍指指点点。丹娘从人群里挤出来,试图朝陆贞跑过去,却被内监们拦住,她哭着朝萧观音喊道:“娘娘,求求你让我送送姐姐!”
萧观音看着丹娘红肿的双眼,动了恻隐之心,令内监放开她。一得了自由,丹娘立即跑到陆贞身边,带着哭腔问道:“姐姐你干吗那么傻?那个天裁,是要人命的啊!”
陆贞一脸平静,反倒安抚她,“不怕,我一定不会有事的。鲜卑人怕水,会游泳的人少,所以才会有这个什么天裁的法子。可我从小就跟着我爹走南闯北,早就练出了一身好水性,以前玩得疯的时候,还从瀑布上往下跳过呢。所以你放心好了,就算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脚,我也肯定能想法解开,何况贵妃娘娘也说要帮我了。”昨夜萧观音也来找过她,告诉她会令人将绳子绑得松一些,如此,更令陆贞的逃脱增添了一分把握。
闻言,原本满脸泪水的丹娘立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
陆贞微微颔首,“当然是真的,我娘还没找着呢,我哪儿会那么容易就想不开?”
丹娘用力擦掉泪水,点头,再重重地点头,却也舍不得离开,还是拉着陆贞的手一路到沧浪台。
依照规矩,天裁之前必须写下誓纸,并在向天神敬香之后,将誓纸一道点燃,以此立誓。所有仪式完毕,陆贞就被带到台上,俯身看到高台下的神湖,眩晕的感觉一下传来,她忍不住略退了两步。
张相一挥手,有两个内监走过来,为陆贞手脚都系上了绳索。一看绳子,陆贞立即察觉到不对劲,不由得抬高音量,“怎么会是牛皮绳?”
身后的丹娘一听,大惊失色,“牛皮绳?那东西沾了水是解不开的啊!你们……”可她还没有喊完,一个内监就将她牢牢抓住,塞住了她的嘴巴,她只能呜呜出声,可是根本就没有人理会,挣扎了几下,就被人拉了下去。
“丹娘!”眼见着丹娘被拉走,陆贞更加不安,可是她很快就从娄昭的笑容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萧观音的确派人给她动了手脚,可是人已经被娄昭换了下来,手脚上的牛皮绳在清楚明白地提醒着一个事实,就算她的水性有多好,四肢被绑紧,根本就无法施展。今次,她在劫难逃。
行裁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陆贞被拉到了台边,强烈的风劈头盖脸地扫过来,她这才想起了挣扎,可是身子却一步一步离台沿越来越近。
真的要命丧于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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