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贞送走了朱少监。被他提醒了一番,她思虑良多,带着玲珑一路回了司衣司,却发现宫女们个个都对她十分恭敬,和之前大有不同。陆贞心里已经明白原因所在,苦笑着问身边的玲珑,“玲珑,是不是连你都以为我和皇上有什么瓜葛?”
玲珑一板一眼地说:“玲珑不敢胡乱议论。”
陆贞像以前一样瞪了她一眼,“好了,说实话!”
玲珑果然立刻就说了,“这些天,后宫里是传得风言风语的。”
陆贞想了想,温和地对她说:“别的人,我也不想分辩。可是玲珑,你是知情人,我必须得告诉你,我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玲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又看她对自己推心置腹着,着实心下感动,“原来是误会啊,可是这两天,大家都当真了,连沈大人话里也老是酸酸的。”
这话提醒了陆贞之前想问的事了,“玲珑,他们说太子殿下临走的那一天曾经来司衣司找过我,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玲珑仔细回想,说:“不知道啊!那天沈大人说尚仪大人要看今年的宫衣损耗,叫我一直留在库房里查点。”
陆贞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了——阿碧拦住丹娘,又调走玲珑,又亲自拖住了我,这阿碧心思甚是缜密,自己小看她了。回想前尘往事,想起玲珑似乎隐隐提醒过自己几次要提防阿碧,这才恍然说道:“原来如此。那你还记不记得,尚仪大人第一次叫我们修改宫衣的时候,为什么送出去的宫衣竟然没有检查过?”
玲珑心想,连大人这好性子终于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心防,“大人你终于也想到了,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问过,针线上的宫女说沈大人给她们的图样就是桃花。”
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无误,陆贞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有的时候我还真是傻了一点。”
两个人一路从后院走到前殿。陆贞看阿碧也进了门,叫住了她,“阿碧,你过来。”
阿碧不情愿地上前施礼道:“下官参见陆大人。”
陆贞微笑着说:“不是说好了的,还是叫我阿贞吗?”
阿碧酸溜溜地说:“陆大人位高人尊,下官不敢冒犯。”
陆贞依然还是那个表情,“阿碧,我曾经,是真心拿你当姐妹的。”她看阿碧果然是故作茫然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受伤,心里想,原来我是这么好骗。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她不动声色地说:“阿碧,我早就知道你的字写得很好,没想到,你模仿起别人的笔迹来也是一绝。”
阿碧立刻脸色苍白,“大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贞看她果然心虚,进一步试探性地说:“玉明已经告诉我了,那天她是把太子殿下的信交给了你,呵,原来我还以为那件事是萧贵妃做的……阿碧,库里的衣料遭了白蚁,宫女衣服被绣了桃花——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吧?难怪王尚仪要给你升官!阿碧,她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阿碧装着糊涂,“陆大人,你的话,我真的都听不懂。”
陆贞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看着她说:“你不说实话的话也可以,但是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手下的人。”
阿碧脸色铁青,一瞬间脑海里变幻着万千念头,终于想到了好的说法,一咬牙道:“那封信是我撕的,那又怎么样?我喜欢太子殿下,难道不可以?我对他那么好,结果他只记得你一个人,我……我气不过!凭什么你处处都强过我?好了,你现在知道了,那你满意了?”
陆贞果然完全没想到,震惊地说:“你……你也喜欢阿湛?”
阿碧看这样果然有效,哭着说:“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可是我告诉你,什么白蚁,什么桃花,我通通不知道!你自己没本事犯了错,别怪在我身上!陆贞,我现在真后悔那会儿救了你……好吧,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反正我的官没你大,也没你漂亮,也不如你那么会讨皇上和太后的欢心!你随便怎么罚我都可以!”
阿碧掩着面就往外跑,出了殿门,放下了挡住脸的手,脸上早已没有泪水。她着急地想着,好险,依她的个性,现在怕是已经相信了吧?一边往外走一边却担心着自己,不成,她现在跟皇上关系那么好,要是随便在皇上那儿说些什么,我岂不是死到临头了?怎么办?怎么办?萧贵妃那边现在势力那么弱,她是肯定不会护着我的,那还有谁能帮我?
她想了一圈,眼前突然一亮,对了,不是还有沈嘉敏这个草包嘛。
陆贞忙到深夜这才匆匆返回青镜殿,不料在回去的路上,一队人也悄悄潜伏了起来。她一个人走到一处庭院边,往角落走去,身后一个宫女悄悄跟上了她,挥棒朝她脑后用力打去,不想陆贞刚好是被墙角边的一朵花吸引住了,一棒挥下之际,陆贞刚好低头,那宫女突然挥空,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摔进了旁边的水渠里,发出一声惨叫。
陆贞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一群蒙面人包围住了,看体型都是宫人无疑,她惊慌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那些人并不答话,只是围着她越来越近,陆贞眼看自己再不逃脱一定跑不了了,于是一矮身撞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倒在地。包围圈里空出一个漏子,陆贞抬脚就跑,那些人却不放过她,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气喘吁吁地跑着,心想这么跑下去,自己绝对难以逃脱。刚好看到前方有一处破旧的庭院,显然是荒废许久。陆贞连忙伸手去推那门,这门竟然从里面反锁住了,她急中生智,拔下头上的头钗挑开了门,又重新从里面关上,就这么缓了一缓,那帮人已经追了上来。
那帮人觉得陆贞不可能跑进一个从里面锁住的院子里,在外面停留着说了一些话后,又走远了。听着她们的脚步越来越远,直至不见,陆贞才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却听到院子里的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惊慌的声音,“有人来了!”
陆贞正在疑惑这里怎么会有人,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响起了,“不怕,估计就是过路的宫女,阿璇,你别那么紧张。”
陆贞大吃一惊,很快听到那女子说:“不成,那么多人,肯定不是路过的。你在这儿待着,我要出去看看!”她赶紧躲到阴暗的墙角边,幸好旁边有大树。那女子走了出来,陆贞更是意外——这女子还裸露着肩膀,显然是和男子在这里私会,这人竟然是王尚仪!
王尚仪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陆贞,这才放心地回了屋里,很快又传来那男子的嘻笑声,“我就说你疑神疑鬼吧,这儿常年都在闹鬼,怎么可能有人来?”
王尚仪娇嗔道:“什么闹鬼,还不都是你闹的!”
那男子笑着说:“要不是我到处找人传这个流言,我们俩得多久才能见上一回啊。来,阿璇,再给我亲一口!”
这里不适合久留,若是让王尚仪发现了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果子吃。陆贞羞红着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去拉那根门闩,不料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王尚仪充满激情的啊的一声,陆贞心一惊,手一哆嗦,那门闩发出清脆的响声。
寂静的夜里,这声响显得格外大声,屋内的王尚仪吓了一跳,连忙追出门外。陆贞看情形不妙,手忙脚乱地去拉门闩要往外跑,被门闩挂住了自己的衣角。就这么缓了一缓,王尚仪已经看到了陆贞,大惊失色,失声道:“陆贞!”
陆贞慌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一把撕开自己的裙角,就往青镜殿跑去。
她不管不顾地跑进自己的房间,顾不上后面跟着问自己怎么了的丹娘,砰的一声重重关好自己的门,这才稍微感到安全一点。回想刚刚一幕,脸上泛起了红晕,着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居然是王尚仪!”平日里最为严肃的王尚仪,竟然会在那里私会男子!
她躺回自己的床上,“天啊,我都遇到了些什么事啊!”又回想自己遇袭一事,“既然王尚仪在干那种事,偷袭我的人肯定不是萧贵妃那边派来的。那会是谁?阿碧?不,她没有那个本事,那……莫非是沈嘉敏?”
想到这里,她也不顾夜深,往静心堂赶去——这时,只有杜司仪才能帮自己分清眼下这么多乱子里隐藏的玄机。
杜司仪听她说完,微笑着点点头,“不错,肯定就是沈嘉敏。”她背着手侃侃而谈,“和她联手的,肯定就是那个你觉得有问题的阿碧。这女子心狠手辣,发现在你面前露了馅,自己没本事下手,就找了沈嘉敏来对付你。”这后宫里的阴谋手段,她是最为通透,偏这个陆贞还相信有好人,“之前你还为了那个阿碧顶撞我,现在好了,吃亏了吧?”
陆贞看她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又说:“那王尚仪怎么会和男人那个……那个呀?”
杜司仪白了她一眼,“王璇也就比你大了十岁,你都能跟皇上缠绵悱恻,还不许人家情丝暗种?”
陆贞急急辩解,“我跟皇上只是朋友!”
杜司仪不以为然地说:“王璇是五姓大家王家的嫡女,要不然也不会被选为南梁公主的贴身女官。听说以前在南梁她也是订过亲的,只是后来南梁国灭,她就做了望门寡。你说的那个男子,八成是当年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侍卫……”
陆贞有点同情,低呼道:“啊,她那么可怜……”
杜司仪看她老毛病又犯了,“这后宫里面,谁不是可怜人?”
陆贞忍不住犯愁,“那她昨天已经看到我了,我该怎么办?”
杜司仪没奈何地说:“死不认账!这种事,装不知道最好,悄悄地捏住她的一个把柄,她也能少整你一些。”
陆贞这才想到这一层,恍然大悟,“呵,还是大人您想得长远!”
杜司仪不禁讥讽她,“哦,现在又开始佩服我了?你不是要讲真心吗?”
陆贞回想之前自己为了阿碧顶撞杜司仪,她批评自己赏罚不明自己还听不进去。回想这段时间的事,她羞愧道:“大人,之前是我不对,那时候我太幼稚,又太自负,您跟我说的道理,我全都没有听进去。可我现在知道错了,原来阿碧当真是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来我真的不懂管教下属,到现在,司衣司里除了一个玲珑,还没什么贴心人。反倒是阿碧,不动声色之间就已经聚了许多人,为她鞍前马后地效力……”
杜司仪看她认错,自己也不气了,“什么时候悔过都不算晚,就怕只肯悔不肯改。再说,你比得上人家阿碧吗?那姑娘心又狠,手又辣,又在司衣司待了那么久,你玩得过她才怪。”
陆贞拉着她的手,“大人,我知道错了,求您教教我可好?我不想再被人骗,我也不想被娄尚侍她们利用,我更不想连害我的人是谁都查不到,每天在一团雾里往前走……”
杜司仪又说:“那你还跟我讲什么真心?先说好了,我可不耐烦玩什么阳春白雪,我会的,都是阴谋诡计。”
陆贞坚定地说:“阴谋诡计只要用在正道上,也是良药。大人,我始终不信您是自己说的那种恶人,就像当初您肯救我,也绝不是只看在我会写字抄书的分上。我的父亲是一位商人,他从小教我,做生意虽然要讲究门道手腕,但是只有心正了,才能成为皇商。现在我想跟您学的的确是门道手腕,但我仍然相信,以后您肯定还会教我治国御人的大道的!”
杜司仪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自己从未说过,这女弟子竟然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陆贞诚恳地说:“大人,您别忘了,我抄过您的整卷的《汉书注》与《史记注》!您怀着什么样的理想,我全都明白。”
杜司仪看着她良久,方幽幽地说:“原来,我还是小看你了……”
陆贞跪倒在地,“我的一位师傅说,他能教给我烧瓷的本事,却教不了我为官之道。大人,陆贞不才,愿拜您为师,将您书中所写全部变为现实!”
杜司仪突然一笑,“那你准备好黄金了吗?”
陆贞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自己,杜司仪看她愣住了,冷冷道:“莫非你一个铜板的拜师银都付不起?”
陆贞赶紧在身上四下翻找起来,越找越慌,越慌越什么都找不出来,急得一头汗。杜司仪嗤笑一声,拿起她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捧土放在自己的手中,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者,天下重宝也。陆贞,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这是陆贞人生极大的转折点,从这一天开始,陆贞从一个单纯的少女,逐渐走向了足智多谋的女官之路。
六月,陆贞对她的司衣司进行了一次改革。司中所有的宫女都领到了一份职务说明书,详细列举了她应该负责的范围,以及年中、年末的考核方式。与此同时,严格的奖惩制度也建立起来,凡二等以上宫女,每旬都必须书写工作日志一份,上交陆贞。
在后世的史书《册府元龟》中,它被简略地记为“述录行止,以利勘察”,而这句话,却是有史以来女官管理后宫的方略中最早被记录的一笔。
在召集完司衣司上下人等宣布了新的管理方法后,陆贞直直看向了阿碧,“沈掌裳,你也必须定期上交日志,不得有误。”
阿碧只能答道:“是。”
陆贞这才环视众人,语气里带着威严,“各位对我的话是否还有疑问?”
一行宫女齐声道:“谨遵大人吩咐。”
陆贞满意地说:“好,那就散了吧。”众人尽皆散去,陆贞叫住了那个跟阿碧的小宫女,“还有,这张书案,也帮我收了吧。”她指着那张阿碧用过的书案,话里的意思清楚无误。那小宫女不敢动手,偷偷向阿碧看去,阿碧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说:“还愣着做什么?快搬!”
陆贞收回落在两人身上的眼神,就看到玲珑匆匆走了进来,“大人,尚仪大人在外面找你。”
陆贞愣了愣,“那,还不快点请进来。”
玲珑又说:“尚仪大人不愿进来,要你去外面跟她说话。”
陆贞忐忑不安地走出门,只见王尚仪焦急地等在那里,想起杜司仪的叮嘱,她恭敬上前施礼道:“下官参见司仪大人。”
王尚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昨夜自己竟然丢失了重要的腰牌,这是琅琊王家嫡子嫡女才有的玉牌,背后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平时都是贴身收藏,没想到竟然会掉了。今天回院子里再怎么找都没有,肯定是被陆贞捡去了,也顾不上丢脸,“明人不说暗话,陆贞,快把你捡到的东西还我。只要你肯拿出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陆贞一愣,“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自己什么时候捡过她的东西了?
王尚仪一咬牙,“别装傻了,那天晚上,我明明就看见你了!”
陆贞忙道:“大人不会是看错了吧?陆贞这几天天一黑就回了青镜殿,哪儿都没去过。”
王尚仪只能低声下气,“陆贞,算本座求你了!”
陆贞却说:“尚仪大人,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懂。”
事到如今,王尚仪认准了陆贞是想用那腰牌威胁自己,眼中精光一闪,恨恨道:“好,我算认识你了!陆贞,你若无情,也别怪我无义!”
就在这时,一个偷偷跟在王尚仪身后的宫女,悄无声息地往娄尚侍的房间走去。
娄尚侍这夜直接找到了陆贞的青镜殿,陆贞奇道:“大人,您也知道了?”
娄尚侍火上浇油地说:“咳,我跟她是多久的老对手了,她那点破事,我能心里没数?阿贞,那块玉牌现在在我的手里。你只要拿着它跟皇上告上那么一状,你以前受的气就全能报了。”她只盼着陆贞去找皇上告状,之前她派去跟踪王尚仪的宫女在那所院落里找到了王尚仪的玉牌,又找到男子存在过的痕迹,直到发现王尚仪去找了陆贞,她才坚定了陆贞一定知道些什么。无论是宫女还是女官,只要坐实了私通的罪名,就是死罪。只要陆贞敢作证,再加上这个玉牌,正是扳倒王尚仪的绝好机会!
陆贞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层?皱着眉头不再说话。娄尚侍生怕她犹豫,为了加深她的恨意,添油加醋地说:“你前些天被人追杀的事我也听说了。那是王璇指使沈嘉敏和阿碧干的,还好你足够机灵,没遭她们的毒手,否则,要是毁了容伤了手,那有人还不心痛死了?”
陆贞注意到她前面说的话,问道:“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娄尚侍以为有戏,细细解释道:“沈嘉敏派了她手下的亲信把那个被你看到脸的宫女打晕后抛在水沟里,想不到她命大,被我手下的人发现了,自然什么都招了。”
陆贞有点伤感,“真的是阿碧做的,她就那么恨我?”
娄尚侍连忙说:“听我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女官与人私通,那可是死罪。只要你肯向皇上告发,不仅是王璇,连跟着她的沈嘉敏、阿碧,甚至还有她的主子萧贵妃,通通都会倒大霉。到时候,你有什么怨气都可以使劲往她们身上招呼。”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贞,心想扳倒王璇就在眼前,再想到自己以后可以任意欺辱她,不禁得意万分。不料陆贞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说:“不行,尚侍大人,我不能答应您。”
娄尚侍急了,“为什么?你怕别人报复?别担心,一切有我呢,就算连我都护不住你,还有皇上,还有太子……”
陆贞看娄尚侍果然如高湛所说的那样,现在对自己说这么多只是想借自己的手除掉政敌,咬牙道:“尚侍大人,这不关皇上和太子什么事。我是绝不会去告发王尚仪的。您和她的争斗,我不想掺和!更何况,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见过王尚仪,也不知道什么玉牌,什么追杀……”
娄尚侍怒道:“如果是我命令你必须这样做呢?”
陆贞立刻跪下,“恕下官不能从命!”
娄尚侍精心策划了半天,却没想成为泡影,看着陆贞冷笑了半天,恨道:“好,好,好一个硬骨头!陆贞,枉我前些日子那么护着你,枉我在太后面前天天为你说好话!我费心费力养大的一条狗,结果却变成了一只不听话的狼!”
陆贞盯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大人,下官不是狼,也不是狗,只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娄尚侍闷哼一声,“好,那本座就等着瞧,你的那颗良心到底还能让你活多久!”
她愤愤地甩袖而去。
第二日,陆贞一早醒来,去司衣司巡查了一圈,刚踏入殿门,就发现孝昭帝坐在庭院的凉亭里正笑着看着她。她不解地走过去问,“皇上,您怎么来这儿了。”
孝昭帝哼了一声,连声音都是笑意,“谁叫朕几次宣召你都借故回避?山不来就我,我就只有来就山。”
陆贞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那还不是因为……”想起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实在难以说出口。
孝昭帝看穿她的心思,“好了,我知道那些流言。不过,朕觉得你真的不用在意那些。我早就跟观音说过,你是朕的朋友,仅此而已。”
陆贞解释道:“我其实根本不在意,只是别人说得太难听了。”
孝昭帝看她还是难以释怀,淡淡说道:“前朝晋代的阮籍还曾跑到知交女子的榻边裸睡呢,朕当然不至于如此放肆。但是阿贞,我记得你以前跟朕说过,你最佩服的,就是晋人的衣冠风流。”
陆贞一怔,顿时觉得是自己太当它一回事了,心结一解,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哈哈大笑道:“您说得对,是我太狷介了,清者自清,我的确不该这么瞻前顾后的。”
这次孝昭帝愣了,语气里有着感动,“在这宫里,就连阿湛也只会叫朕一声皇兄。就只有你,才会对朕直称你我。”
陆贞笑道:“皇上该不会怪我失言之罪吧。”
孝昭帝连忙阻止她,“当然不会,以后,我也不在你面前称朕了。”他边打量自己周围边说:“还真别说,这儿虽然是冷宫,但阴凉清爽,淡雅中见富贵,还真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
陆贞促狭地笑着说:“您尽管来好了,反正太后娘娘也花了大笔银子整修这个地方。”
孝昭帝看她笑得诡异,摇着头说:“你啊你……这种玩笑都敢和我开!不过,你别怪我母后,她只是太希望我能喜欢上观音以外的女人了。”
陆贞提醒他,“要是您还放不开,为什么不主动去找贵妃娘娘?”
孝昭帝的脸上划过一丝阴霾,“这几年来每一次都是我主动去找她,可这次,我真的不想主动了。”两人陷入了沉默,陆贞看他心情不好,换了个话题,“好了,皇上您还没有告诉过我到底来这有何贵干呢。”
孝昭帝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阿湛已经收到你的白虎了,但是,他没有写回信给你。”陆贞一阵失望,孝昭帝补充道:“不过,他托朕给你带了一句话。”他看着陆贞,一字一句重复道,“这句话,只有六个字——定不负,相思意。”
陆贞愣住了,只是喃喃地念道:“定不负,相思意。”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孝昭帝赶紧递了一块手绢给她,“看到他的这六个字,我倒真是羡慕……好啦,别哭了,要是手绢不够用,我又得用龙袍给你擦眼泪了!莫非,你还嫌咱们俩的传闻不够火爆啊?”
陆贞被他一贫,顿时就笑了,孝昭帝这才指着一旁的白土对她说:“快尽尽你的地主之谊,带朕参观一下你的青镜殿吧,这是什么东西?”
陆贞看了一眼,“那是瓷土,和了水后,就是瓷泥了。”
不料孝昭帝大感兴趣,“噢,这么简单?”
陆贞笑着说:“哪儿简单呀,这瓷泥还得拼命摔打,才能和匀有劲,外面的窑工们都是要用脚踩上三天三夜才算大功告成的。”
这引起了孝昭帝的兴趣,他站起了身,“如此有趣?那我可要试试!”
这之后,孝昭帝总是和陆贞泡在一起玩瓷泥,本来娄太后听到消息大为反对,但太医却说皇上自从多运动后,身体大为好转,太后也就不管了。陆贞也就手把手教孝昭帝如何摔泥,又带着他烧瓷,一时间其乐融融,也不管外面怎么说。
如此过了几日,一天阮娘领旨来了司衣司,将南郡上供之白绢十匹交于司衣司,令司衣司于五日之内,将其制为乞巧裙,供七月初七各宫贵人使用。
陆贞领了布绢,却不像以前一样懵懵懂懂的,王尚仪哪里会这么放过自己,但她和玲珑检查白绢,又查不出什么问题。
陆贞很快就想出了主意,将后院里的宫女召集起来,给大家一天时间,查查如果用这白绢做乞巧裙会出什么样的问题,若有查出者,赏十两黄金。但如果让沈掌裳知道了这件事,所有奖励就此作废,泄密者还要罚一两黄金。
重赏之下,别说勇夫,勇妇们也是个个争先恐后。没多久,一个老宫女就发现了问题,这白绢本身没有问题,可涂上宫中用来染红的染剂之后却会变得斑驳不均。
陆贞冷笑了一声,这王尚仪栽赃自己,手段都不能新鲜一点。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白绢的问题,十两黄灿灿的黄金当着宫女们面赏下,人人都不敢怠慢工作,恨不得下一个有功的人就是自己。一行人关在后院里,唯独将阿碧拒之门外。
五日之后,王尚仪端坐堂前,信心满满地质问着陆贞,“陆典饰,五日之期已到,你的乞巧裙什么时候可以上交?”
陆贞先是迟疑了一下,“尚仪大人,属下虽已加紧赶制,可无奈收到的那批白绢一进染缸就会褪色,所以……”
王尚仪面上划过一线喜色,“又在推诿!陆贞,犯错就是犯错,没有任何理由!你屡教不改,本座这次要加重罚你……”连坐在一旁的娄尚侍也是微笑着,并不为她说话。
陆贞看她们二人果然以为这次自己非死不可,心中冷笑,话音一转,“尚仪大人请不要着急,下官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她施礼道,“那批白绢的确一进染缸就褪色,所以,属下竭尽全力,终于赶在期限之前,用全新的方法制成了这一批乞巧裙。玲珑,拿上来吧。”
玲珑适时地将准备好的盘子端上前来,陆贞信心百倍地掀开上面的盖子,王尚仪身旁的陈典侍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叹,“这颜色可真漂亮,陆贞,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见日光下,那批新衣泛着柔和的绯色,由浅至深,自然之至,真是前所未见,就连娄尚侍都忍不住拿在手里反复看着,“这种颜色,连本座都没有见过。”
陆贞挑战地看了一眼王尚仪,口中温和地说:“这种颜色是司衣司今年新创的,因为是乞巧所用,所以属下暂且叫它女儿红。”
陈典侍击掌赞道:“女儿红?好,大俗大雅,果然是好名字。”
陆贞微笑着说:“大人们要是喜欢,正好尚仪大人赐下来的那批白绢还有剩余,所以我自主作张,也给大人们裁了几件新衣,还请大人们不要嫌弃。”她虽然口气很是恭敬,看向王尚仪的眼睛却一直是似笑非笑。
王尚仪怎么也想不明白布绢怎么会变成这样,气闷在胸,冷冷地说:“呵,你倒大方,拿宫中的布料当人情?”
陆贞话里带话地回答道:“尚仪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看了这女儿红的新衣,也是非常喜欢。他亲口对我说,除了各宫贵人们用的料子之外,剩下的可以归我自由处置。莫非,尚仪大人对此还有异议?”
话说到这份上,王尚仪只能咬着牙说:“微臣不敢!”
陆贞看着她笑了,“大人,你的那一件,下官都已经备好了,待会儿就让人送到你的房间来。”她和王尚仪交战了这么多次,这次终于靠自己赢了!
自此,后宫里女儿红裙一下就流行起来,嫔妃们恨不得人手一件,只因为皇上都说了喜欢。待到孝昭帝知道事情始末后,只能失笑地对陆贞说:“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扯着我的名号做大旗?”
陆贞理直气壮地说:“那又怎么了,我不能白交你这个朋友啊。”
孝昭帝自然不会责怪她,“你啊,就是喜欢跟王璇斗气。不过,你怎么想出女儿红这个名字的?”
陆贞脸上一红,声音也低了,“这种颜色,是一个宫女往染料里加了酒才染出来的。有一次阿湛跟我说过,南梁有种风俗,女孩子出嫁的时候,娘家会陪送一种特别好喝的酒,叫做女儿红。所以我一时兴起,就用了这个名字……”
这话引起了孝昭帝的回忆,“呵,对的,是有这种说法。”过了一会儿,又伤感地说,“可惜到这么久了,我还没喝过观音的女儿红。”
陆贞不禁好奇道:“为什么?”
孝昭帝摇了摇头,“这个故事很长,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陆贞一时不知自己说什么才好,幸好孝昭帝意识到了,很快找了别的话题,“明儿就是七月初七,不知阿湛有没有派人回来给你带封情书什么的?”
陆贞害起羞来,白了他一眼,“他有没有派人回京,难道你不知道?”
孝昭帝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乐了,“我还真的不知道……”
两人说得其乐融融之时,元福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脸的灰败,“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孝昭帝微感不妙,猛然站起身,“镇定点,什么事,慢慢说!”
元福勉强站住了脚,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黄河灾区发生流民兵变,太子殿下……他失踪了!”说着话,递上了一份奏折。
孝昭帝惊魂不定地看着奏折,大怒道:“这帮没用的东西!”
陆贞放心不下,在一旁急急问道:“皇上,阿湛他到底怎么了?”她还心存着希望。孝昭帝看了看她,迟疑着还是说了,“随州疫症横行,又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雨,灾民们就闹了起来。当地知府无能,一看出了事,只知道一味镇压。阿湛去那儿督办救灾事宜,没想到正好赶上灾民抢了刀枪攻入府衙。等到安西道那边的救兵赶到,阿湛他们已经失踪了……”
陆贞听在耳里,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就软了,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元福在一旁小心着,赶紧扶住了她。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定是娄太后干的!阿湛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脸立刻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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