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看着陆贞走远,顿觉自己十分无力,他缓缓从青镜殿走了出去,路过嘉福殿的时候,犹豫了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嘉福殿正是娄太后拨给嘉敏的暂时宫所,嘉敏看高湛来了,极为高兴,“太子表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高湛笑着说:“是啊,你还是第一次住在宫里,感觉怎么样?”
嘉敏开心的说:“什么都好!这儿房子又大,鲜花又多,比我们平州国公府可要漂亮多啦。”其实什么房子鲜花她完全不在意,只要和高湛住在一个皇宫里,她做什么都高兴。
高湛淡淡说:“你喜欢就好。”
嘉敏转了转眼珠,“可这嘉福殿好大,公主表姐又回徐府去了,我在这儿一个人住着挺害怕,你经常来陪陪我好不好?”
高湛说道:“又说傻话了,这儿有这么多宫女内监,哪里还少我一个?好了,你好好休息,明儿可是你正式走马上任的好日子,可不能起晚了。”
他起身欲走,嘉敏虽然不情愿,也只好站起来,“那太子哥哥你慢走。”
高湛走到门口,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你们司宝司,还有一个女官叫陆贞。她已故的父亲以前是我的手下,嘉敏你过去之后,也帮我关照一下。”
嘉敏心里微惊,但迅速笑道:“好呀,太子表哥的吩咐,我哪敢不从?”
高湛这才放心,“那就拜托你了,我先走了。”他本是为陆贞求情,却没看到自己身后嘉敏流露出的阴毒眼神。
第二日陆贞带着司宝司上下迎接了沈司珍,嘉敏毫不客气,“本座也没有那么多礼数,只是希望大家记住一点。我不管以前这司宝司有什么规矩,反正从今天起,什么事情都由我说了算!”
众人愕然看向她,她却得意洋洋道:“尚仪大人已经颁了令,升了月华和芳华两个人当一等宫女。从今往后,司宝司的宫女们就听她们统领,什么玲珑琳琅的,从此就歇着吧。”
几个大宫女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陆贞连忙拉了拉她们,让她们千万不要和她计较。嘉敏却以为大家都怕了她,“至于陆大人你嘛,本座发现这儿里里外外都又旧又脏,你就去管管库房里宝物的擦洗好了。”
这就是明显的针对了。嘉敏眼盯着陆贞,没想到她缓缓应了下来,她看着陆贞进了库房,这才觉得舒了一口气——她就怀疑高湛和这陆贞有什么关系,不然高湛怎会平白无故帮陆贞说话。果然让她在司衣司的阿碧那里问出来,既然这陆贞平日里就喜欢勾搭高湛,和自己抢男人,那以后就在库房一辈子擦东西吧!
没多久宫女们都来库房向陆贞告状,玲珑先说:“大人,你不能放着不管啊,那个芳华,一上来就把你定下的规矩全改了,领了一大堆珠宝首饰出去,说要送给各宫的娘娘当礼物,可又不写单据又不签名字,这以后要查起账来,我怎么交得清楚啊。”
琳琅也极无奈,“她们还去了营造部,硬拿了一盒子珍珠,说要给沈大人磨珍珠粉吃了安神。那可是比黄金还贵的珍珠啊,她们就那么糟蹋!”
陆贞叹了口气,“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她是一司之主,再怎么胡闹,我们也只能忍着。只是这些事大家都要记下,签名记认后写成节略,每十天都要上交内侍局记一次档,这样以后出了什么篓子,不用我们自己扛。”
玲珑看了看陆贞,“可是大人,难道你就甘心待在这里,天天盯着她们擦东西?”
陆贞却说:“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沈大人说得对,咱们这儿的宝物,的确有好多都有些陈旧了,多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就在这时,芳华推门走了进来,“你们怎么都挤在这儿,还不快点干活去?陆贞,呃,陆大人,我们小姐说了,听说你有一双巧手,所以库房里的东西都得你全部亲自动手擦完,要不然就有你好看的。”她瞪了陆贞一眼,这才故意摔门而去。
陆贞苦笑着看着众人,“听到没有,大家还是快些去干活吧。”
她这一擦洗,一直到了深夜,在擦到的一件金器上,上面的花纹启发了她,赶紧回了房间在泥板上将这花纹画了下来。
第二天陆贞仍是继续擦洗,玲珑却没精打采走到她身边帮她擦起了银器,陆贞奇道:“你干吗呢?”
玲珑愤愤地说:“那个月华已经把我管的账都接了过去,反正我也没事干,索性来帮你擦擦东西好了。”陆贞笑了,玲珑却极为不理解,“大人,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沈司珍那么胡闹,你至少应当跟娄尚侍禀报一下啊。”
陆贞却和她分析,“跟上头抱怨自己的上司,丢的是我们所有人的脸。再说,她本来就是太后娘娘亲自册封的女官,我们就算去跟尚侍大人告状,只怕尚侍大人也无能为力吧。”玲珑想她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只是脸色仍是不好看。
陆贞又说:“再说,我这擦擦洗洗也没什么不好的。以前在青镜院当宫女的时候,什么脏活苦活没干过?这两天,我倒是从这些东西里找好多漂亮的花印子出来,以后做雕花瓷肯定都用得着。”
这一下玲珑也被她感染了,心情稍微好一点了。嘉敏阴着脸走进门,看两人说得眉飞色舞,只觉得心里不爽,“唷,你们聊得倒还真开心。”
两人站起来齐声说:“请大人恕罪。”
嘉敏走过来,指指架子上的锡壶,“这是你擦过的吗,一点都不亮,要让别人看到我们司宝司的银器这么暗,肯定脸都丢光了。”
陆贞平静地说:“大人,这不是银器,而是南洋进贡来的锡壶,这种东西看起来像银做的,但不管怎么擦都是擦不亮的。”
嘉敏语塞,随手一指另外一只暗沉的漆盘,“那这只漆盘呢,那么厚的灰壳,亏你也看得下去,快把它擦干净了!”
陆贞说道:“大人,这种灰壳也不能擦的。”
跟着嘉敏身后的芳华插嘴,“你胡说,这东西用碱水一洗就掉,我们国公府里都这么干!”
陆贞无奈地说:“不是不能擦,而是不可以擦!大人,这灰壳子不是脏的东西,有年头的漆器上都会有这种包浆,一旦把它擦掉了,好好的瓷器也就废了。”
嘉敏却说:“哼,我看你是想偷懒吧,当着我的面就敢说谎,你好大的胆子!”
她转头吩咐玲珑,“你!去给我打桶碱水来,我要亲眼盯着陆大人把它擦干净!”
玲珑只能无奈地走了出去,不久,便捧着一桶碱水进来了。
嘉敏高声说:“放进去,给我好好地擦!”
陆贞一咬牙,“大人,我不能这样做!这只漆盘可是秦代留下来的古物,要是用碱水一擦可就完了!”
嘉敏冷笑道:“要是我非要你擦呢!”
陆贞坚定地说:“下官恕不能从命!”
嘉敏气不过,劈手夺过那只漆盘,哐当一声丢在碱水里,“现在,你不擦也得擦!”
她随即一指架子上的漆器,“今天晚上你们俩不许睡,把这上面的漆器全都给我擦干净了!”
陆贞看着浸泡在碱水里的漆器,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这些上好的漆器,只怕是要都毁了。
这般过了几日,这天腊梅却急急忙忙来找陆贞和嘉敏一起去仁寿殿,说是太后发了脾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两人连忙赶了过去,一进屋就看到长公主陪在一旁,还在低声安慰着娄太后。
长公主看她们两人进来了,连忙问道:“嘉敏,你好好告诉我,赐给咸安王妃的古董漆盘怎么会是破的?”
嘉敏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漆盘?”
一旁的娄尚侍也叹着气,“听说咸安王妃收到漆盘之后,发现上面有好多金漆都已经掉落了。唉,她身边的侍女也都是些不懂事的,张口就说咱们北齐吝啬小气,竟敢拿破盘子糊弄一国王妃。”陆贞听到这里也渐渐明白了,涉及两国外交,难怪太后会动这么大的怒。耳边却听到嘉敏已经在说:“公主表姐,那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随便列了张礼单,上面的东西,都是她们搞的!”
长公主释然地说:“母后,咸安王妃口出狂言,咱们不用跟她一般见识。可嘉敏她初来乍到,哪能管到那么细?这分明是下面人的过错,要不,您还是让她先起来吧。至于其他人,打上几板子赶出去也就算了。”她从头到尾都没看陆贞一眼。一旁的娄尚侍心里犯了嘀咕,长公主之前那般偏袒陆贞,今天却为何这么行事?
陆贞也是心头一震,目光复杂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娄太后这时开口道:“陆贞,我原来还夸你聪明,没想到一碰大事你也这么糊涂!你从实招来,司宝司里怎么会有掉了漆的盘子!”
长公主闻得此言,也是一惊,“呵,你就是陆贞?”她细细看向了陆贞,却不想一旁的娄尚侍更加的震惊,满腹狐疑地对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她不认识陆贞?那她之前为何……
陆贞只能镇定地说:“沈司珍列在礼单上的漆盘是西汉古物,上古漆器从来都很难保存,受热受凉,漆面都容易脱落。这几天大雪缤纷,天寒地冻,南陈王妃是南方人,房间里多半生了很热的熏笼,漆面乍冷乍热,有些许损毁也在情理之中。”
娄太后却没有这么好糊弄,“胡说!哀家这里也有不少的汉代漆盘,这么多年了还不是完完整整的!”
陆贞看了一脸自己身旁面色苍白的嘉敏,有点迟疑地说:“那是因为前些日子,我们把司宝司库里的漆器都用碱水擦了一遍……”
娄尚侍这下惊呆了,也顾不上去想她们两人的关系,“你们疯了吗,怎么能这么干!”
娄太后却反应极快,陆贞平时做事小心谨慎,从来没出过差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她看着嘉敏在堂下瑟瑟发抖,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口里厉声道:“不对。陆贞,你老实告诉哀家,这个昏招到底是谁出的?”
陆贞看她已经洞察出来,无可奈何地说:“微臣……是奉沈司珍的命令……”
娄太后大怒,“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一下变故,让长公主惊得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看向了堂下两个人。
嘉敏恨恨地看向了陆贞,又看长公主一直在示意自己,只能重重给太后磕了一个头,“太后娘娘恕罪,嘉敏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场闹剧这才匆匆地收场,娄尚侍一路将陆贞送出了仁寿殿的殿外,眼见周围没有他人,陆贞给娄尚侍深深施礼道:“多谢大人帮我说情。”
娄尚侍回头瞟了一眼才从太后屋里走出来的嘉敏,哭得两眼通红。长公主跟在她身边还在安慰她,她小声对陆贞说:“好了,虽说是罚俸半年,可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不是你的过错,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倒是她,从今以后怕是没脸再来仁寿殿了。”
她看着陆贞,又说:“不过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太后这一顿教训,估计也能让她消停一段时间,你的司宝司以后也就能少点乌烟瘴气了。”
陆贞有点意外她会对自己说这番话,不禁看了她一眼,娄尚侍笑笑又说:“这段时间你那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你能忍,这很好。”她拍了拍陆贞的肩膀,这才转身走开。
陆贞回了司宝司,又赶紧忙着给嘉敏弄的乱摊子收拾残局,嘉敏自从被太后训斥了以后,老实了许多,只是每天躲在房间里,大事小事又落回了陆贞的身上。这天,她先是吩咐了玲珑一番,玲珑急急忙忙出了门,却刚好碰到了琳琅,琳琅看她一脸着急,取笑着她,“哟,忙什么呢,看你都快飞起来了。”
玲珑指了指嘉敏的房间,低声说道:“忙着把那位搞坏的库房理好啊,老天保佑,陆大人现在又开始管事了,要不然还真没法收拾。”
琳琅心情也是极好,“话又说回来,那个小祖宗这些天怎么这么安静,老关在屋里不出来?”
玲珑对她耳语道:“被太后骂成那个样子,总得消停点,唉,不说了,我先把事办好。”她低头走了几步,不提神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却吓了一跳,那人面容清癯,神色间有一丝疲惫,却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司宝司?她赶紧施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高湛的目光愣愣投向了站在院子里的陆贞。陆贞看到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玲珑又问:“太子殿下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高湛只能收回了视线,咳了一咳,吞吞吐吐地说:“我进了你们正殿,可是那儿没人……嗯,我其实是想来找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嘉敏的房间门却在这时打开了,她欣喜地朝着高湛跑了过去,一把亲热地拉起了他的手,满脸爱慕地看向了他,“太子表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高湛被她突然袭击,有点不太适应,无可奈何地说:“嗯,那个……”目光仍是投向了陆贞。陆贞看到嘉敏和高湛手拉着手,心里不是个滋味,又看院子里的宫女们都流露出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交头接耳起来,更是心中酸楚,冷冷地说:“都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快做自己的事去!”
她说完一句,转身就朝正殿走去,不想再看到身后两人小儿女姿态。高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和嘉敏,这才有点明白,嘉敏却又撒起娇来,“太子表哥,你不知道,那天我被太后骂得有多惨……”她甩着高湛的手,高湛顺势就挣开了她,“嘉敏,我待会儿再来看你,现在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去办!”
他追向了正殿,却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嘉敏眼底流出一丝怨恨的神情。他快步追进了正殿,放眼望去,满屋子的宫女里,却找不到了陆贞,连忙抓住一旁的玲珑问道:“你们陆大人呢?”
玲珑没料到太子会抓住自己,慌忙答道:“大人,大人她刚刚急着出去,或许是回青镜殿去了吧?”她才说完,高湛就放开了她又追了出去,玲珑这才拍着自己的胸口,“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她心里疑惑,不是说大人备受皇上喜爱吗?怎么今天太子这神情,像是两人关系匪浅?
高湛追出了殿外,心里尽是后悔:难怪阿贞会不理我,原来她是吃醋了!我也真是笨,都想不到这一点。但如今他一想到这里,又觉得心里一阵甜蜜,她会吃我的醋,心里还是有我的,唉,她总是这么口硬心软的……一会儿我要好好和她解释解释。
但他一路追进了青镜殿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陆贞的身影,倒是丹娘先看到了他,“殿下,您怎么来了?”
高湛停下了脚步,“阿贞她没在这儿?”
丹娘不明其意,摇了摇头,“姐姐她一大早就去了司宝司,现在还没回来呢。”
高湛听到她的回话,只觉得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心里空荡荡的,怅然若失地说:“哦,是这样啊。”
丹娘看他一脸失落,魂不守舍,试探性地问他:“要不,殿下您先在这稍坐一下,我叫人去请姐姐回来?”
高湛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他正提步准备往外走,又不死心,看向了丹娘,“你能帮我把她的房间打开吗?我想进去看一看。”等到走进陆贞的房间后,他又吩咐她,“你下去吧。”
丹娘帮他关上了门,高湛这才缓缓查看着陆贞的房间——这里他来了好多次,有时候是甜甜蜜蜜和陆贞说着话,有时候两人又在激烈地吵着架,可是现在她却见都不愿见自己了。物是人非,他不禁一阵伤感。
他慢慢走近了几案边,只见几案上,摆着厚厚的几本史书和批注。他心里好奇,又看了看,伸手翻过书皮,只见上面写着“昭明文选”四个字,不禁略微挑了挑眉。他又走到书桌旁,发现那里摆着几只未完工的雕花瓷瓶泥坯,便也拿起来察看了一番。最后,他缓缓走到陆贞床边,忽然眼前一亮,只见陆贞的枕边竟然摆着一只还未完工的荷包,那上面还扎着针线,一角绣着半朵白色的小花。
高湛的唇边微微露出一抹苦笑,他连忙取过那只荷包,抚摸着荷包上的白花,轻声道:“阿贞,你又是何苦呢?”心中澎湃,“她心里一直有我,我怎么这么糊涂?这次,她可真是气坏了。”
他心中激动,赶紧走到书桌边,提笔在书案上写了些什么,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锦袋,把写好的字条装在其中,再放在案上,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陆贞在内侍局的工棚里躲到了深夜,这才回了青镜殿。她刚刚走进庭院,就看到丹娘趴在石桌上已经睡着了,连忙走过去推醒她,“怎么不回屋睡?”
丹娘这才惊醒,看着陆贞说:“啊,姐姐你可回来了。”
陆贞心虚,掩饰着说:“嗯,今天在内府局用新瓷土做了一天的雕花,估计过两天就试着入窑了,咦,你怎么了?”她看出丹娘犹犹豫豫的,想对自己说什么似的。
丹娘迟疑着还是说出了口,“今天,他……来找过你。”
陆贞不解地问,“谁来找过我?”
丹娘看着她,“就是,嗯……太子殿下。”陆贞果然立刻不说话了,丹娘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他还进了你的房间,说要看一看,我也不敢拦……”
她话音刚落,陆贞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丹娘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背影,摇了摇头,心想,姐姐,你何苦这么好强呢?
陆贞一走进自己的房间,环顾了四周,目光就落在了书桌上的那只锦囊上,她拿起就发现了里面那张字条,取出查看,上面赫然是高湛熟悉的字迹:
“今日造访,非为他故。闻君艰难,故此探望。情虽不再,犹有旧谊,若有急难,但请直言。鞍前马后,亦慰心怀。
另,余在随州见有乌头草,其汤如茶,亦有茶味,唯剧毒无比,料君之高堂多半为其所害。余当细访之,若有所得,必当告君。高湛字。”
念到“情虽不再,犹有旧谊”两句时,她的泪水就落将下来,口中喃喃,你和我是旧谊,和她是好兄妹,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旧人吗?
但目光很快扫到乌头二字上后,心跳不禁加快,差点就要疾呼——爹爹当时的情状,可不是让这味药害死的?他,还记得自己这事!陆贞心中一阵欢喜,又有些难过,将信贴在自己胸口良久,这才放到了蜡烛上。直看到信件烧成了灰烬,又呆呆看着灰烬半天。
第二日,忙完了司宝司的工作,陆贞又去了静心殿看杜司仪,太后赏了她好些美食,她带过去给杜司仪尝鲜。杜司仪接过陆贞帮她剥好的橘子,不冷不热地说:“嗯,大冬天里能吃上新鲜的橘子可真不容易,我都有十多年没这个享受了。陆大人,我这可是托了你的福啊。”
陆贞苦笑着说:“大人,您又取笑我了。”
杜司仪却说:“我哪儿敢取笑你?你陆大人要不是又遇到了麻烦,也不会突然有精神跑到静心院来,怎么,想通了?愿意跟着我学了?”
陆贞低下了头,闷闷地说:“不是,我只是想不通,那沈司珍和我无冤无仇,我也不过只是秉公行事,怎么就惹得她那么不高兴呢?这两天,她倒是不折腾我们了,可却老是和阿碧在一起。对了,据说阿碧还是她的远房堂姐呢,两个人有了这层关系,好得跟什么似的。昨儿她还去找王尚仪,硬生生把阿碧提成了一等宫女,还说要调到我们司宝司来……大人您是知道,那阿碧早就恨死我了,要是让她来了……”
杜司仪看她一脸的苦恼,冷笑了一声,“她想来就能来?也得等娄青蔷同意才行啊。宫女在六司的转调,可是娄青蔷一人说了算,你只要递个话过去,沈家那丫头再折腾也没用。”
陆贞被她一提醒,立刻恍然大悟,“啊,我怎么没想到?”
杜司仪气呼呼地看着她,“就你那笨脑子?一提阴谋诡计,你就吓得退避三舍,也不知你这白纸一张到底是怎么混上女官的。”
陆贞赔着笑,“我确实是笨,不过有大人您指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这句马屁拍得十分到位,杜司仪心情一下就大好了,“哼,看在你总能讨我欢喜的分上,我就多说两句,沈国公老来得女,平时宠得跟什么似的,从没叫她出过家门。现在居然放她跟长公主进宫,分明是奔着嫁太子来的,要不干吗不让她住在沈家京城里的宅子里,硬要把她往嘉福殿里送?这种人,也就是来宫里混个过场,等先皇的孝期一过就可以嫁过门了。你呢,没事就少招惹她,提前让她过过太子妃的瘾,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贞这下愣住了,杜司仪的声音不断在脑海里重复,分明是奔着嫁太子来的……她失魂落魄的,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他们可不是……那么自己算什么呢?
杜司仪看她半天不说话,不耐烦地去喊她,“哎,哎,发什么呆呢?”
陆贞勉强定了定神,艰难地说:“那……要是太子殿下不想娶她呢?”
杜司仪见事倒是极为通透,冷笑道:“呵,全北齐配得上做太子妃的名门闺秀本来就不多,娄太后那副德行,肯定舍不得让太子娶别的世家女,倒是沈家这个傻丫头,还好管教一点……”但她想了想又说:“不过也不好说,咱们这个太子,自从那件事过后,就再没看上过哪家姑娘。沈家这丫头费尽心机,也不一定能修成正果。”
陆贞本来紧紧抓着她的手,听到这里又放松了一些。
杜司仪看她这么紧张,不满地说:“我说太子的事,你干吗那么紧张?”
陆贞只能掩饰着说:“我只是没想到,沈司珍还有那么大的来头。”
杜司仪也不疑她,冷笑道:“哼,这算什么!就是她爹,论辈分还要叫我一声姐姐呢。”
又谈了一会儿后,陆贞向杜司仪告辞,被元寿一路送出了静心院。走到半路时陆贞像是想起了什么,顿在了原地,诚恳地看着他,“元寿公公,听说你神通广大,又和太医院交好,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帮我找些乌头来?”
元寿疑惑地看着她,陆贞生怕他不答应,赶紧说:“啊,你别担心,我不是想拿它害人,我只是好奇,想看一看。”元寿点了点头,指了指月亮,又看向了陆贞,比了三根指头。
陆贞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三天之后给我?”
元寿又点了点头,陆贞这才放了心,一路回了青镜殿,只是这一夜实在难以睡着,她拿起雕刀,顺手拿起泥板又刻了起来,没想到几刀下去,又刻成了一只老虎的图案。
这一次陆贞没有把它毁掉,她只是看了看,喃喃自语,情虽不再,犹有旧……念了一回,又想了一回,白虎儿……不由得失了神。
三日后,元寿果然来了青镜殿,递给了她一包东西,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匆匆走了。陆贞等他走远了,才将这包裹带回了房间里,只见这乌头是几块黑色的根茎,她取出一些来,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果然带着茶味,连颜色都是茶水的样子。她心里一惊,想起父亲过世那日所喝的茶水,果然和这一模一样。
她又取了一些乌头水,喂了一只小鸟,没有多久,小鸟就流血死在了地上。她心中通透,事实就摆在眼前,回想起父亲临死的情形,不禁泪水涟涟。
陆贞将小鸟埋到了庭院里,口中道:“小鸟儿,对不起,可是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了阿爹的死因……阿爹,女儿已经知道赵夫人用什么法子害了你,你放心,女儿一定会拼尽全力,早日升上六品,帮您报仇雪恨!”她想了想,这乌头始终是害人的东西,不能留,回房间取过一张手帕,将乌头包好,一并埋进了土里。
心中一阵沉重,她缓步从青镜殿里走了出来。如今时日白昼渐渐变长,宫道旁种的树木也渐渐吐出了娇嫩的新绿,再走几步,只见处处迎春花开遍,倒是满园的春光。
陆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液池旁边,和高湛在这里决绝的一幕好像还在昨天,都没想过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可是自己却还是这么情不自禁。自嘲地摇了摇头,却看到杨姑姑在这里招呼着宫女忙着什么,她连忙走到杨姑姑身边,问道:“姑姑,你们这是在忙什么啊?”
杨姑姑看她来了,停下手里的活,对她说:“没看到迎春花都开了吗?过两天就是三月三,太后说要办一场迎春宴呢。”
陆贞这下惊诧了,“怎么我都没听说过?内侍局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杨姑姑凑到她身边悄声说:“没通过内侍局,太后说是私宴,让仁寿宫的人搞搞就完了,那边人手不够,才拉上我们用勤院帮忙。”
陆贞一时不解,“为什么啊?”
杨姑姑看了她一眼,话里有所指,“这次太后娘娘的贵客全是外面的小姐淑女们,听说光帖子就撒了近百张……”
陆贞对太后和贵妃之间的心病也早有所听闻,一下心知肚明了,说道:“哦,我懂了……”
杨姑姑又指了指含光殿的方向,“太后摆明了就想甩开那一位,所以才不叫内侍局的人,要是再出一次上次赵丽嫔那样的纰漏就……”
陆贞一震,想起上次那事,连累得几个人都死了,连忙说:“那姑姑你快去忙吧,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她这才回了司宝司的正殿,眼里看到玲珑正在低头查看一张古琴,不禁有点好奇,出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玲珑看她回来了,回答道:“尚侍大人刚才打发人送来的,要我们补补金漆,说是迎春宴上要用。”
陆贞一愣,“尚侍大人还会弹琴?”
玲珑说:“嗯,她也是鼓琴名手呢。”她看了看四下无人,凑到陆贞身边小声地说,“虽说咱们宫里,琴弹得最好的是贵妃娘娘。可迎春宴上,太后是肯定不会让她出风头的。我觉着,太后八成是想让尚侍大人先弹一曲,这样子贵妃就不好再弹了。”
陆贞顿觉头痛,她最怕牵扯上这些事了,只能叹一口气,秘密嘱咐着,“那这样的话,咱们更得小心点,你去营造部找两个聪明点的宫女,好好地看看这原来的金漆是什么配方,咱们照原样补上去,省得到时候这金漆重了或是轻了,影响了琴音,又是我们的罪过。”
玲珑心里大为佩服,“还是大人你想得周到。”她抱起琴准备要走,门口却传来嘉敏淡淡的声音,“等等,你们在干什么呢?”
陆贞回头看她走了进来,“大人,这是娄尚侍大人的琴,送到咱们这来补补金漆。”
嘉敏走近看了看,说道:“嗯,倒是一张好琴。快去吧。”
陆贞没想到嘉敏这次竟然没找自己的麻烦,但终是不太放心,和玲珑一起走出了正殿。两人一直走到庭院里,陆贞才悄悄地问:“怪了,今儿沈大人怎么不找咱们麻烦了?”
玲珑一拍脑袋,“我知道!她一心一意想要做太子妃,结果那天太子殿下居然追着您跑了!她想讨太子的欢心,自然得走你的门路……”
陆贞瞪了她一眼,“玲珑,你怎么也开始胡说了?”
玲珑笑嘻嘻地看着她,“大人,你就别不好意思啦。我只用了两个果子逗逗丹娘,她就一五一十地跟我招了!太子殿下和您……”
陆贞觉得头更痛了,“死丹娘,我就知道她是个嘴上不把门的!”
玲珑赶紧又说:“大人也别怪她,别忘了,太子殿下来找你那件事,我可是清清楚看在眼里的。我也是诈了一回丹娘,她才露馅的……”
两人说着闲话,渐渐走远了,看她们出了司宝司,嘉敏嘴角露出一抹嘲笑,这才找来了月华,细细吩咐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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